人间道（散文）

海门开

天下武功出少林。河南嵩山少林寺在武术史中地位尊崇，尤其达摩传授《易筋经》以及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传说，更是令这座古刹成为中华武林无可争议的泰山北斗。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它也有过被重重打脸的尴尬经历。

明嘉靖年间，一位从北方边防征调南下的将军俞大猷，经过河南时特意前去拜谒了少林寺。他观看了寺僧为他安排的棍术演练后，直言统统都是花架子，古诀遗失。少林寺众多武僧与之过招，不料纷纷败下阵来。此后，俞大猷将对棍术的理解著成书，奇怪的是，书里明明写的都是棍法，他却取名为《剑经》。假如跳出武术界，这种有意无意的名义混淆，或许正好是对当时进行的一场战争的暗喻，而俞大猷正是这场战争的重要指挥官。

俞大猷单挑少林寺六年前的农历八月，南京城突然进入了紧急战备状态。令堂堂大明王朝的陪都这般如临大敌的只是五十三名匪兵。令人惊骇的是面对数以万计的卫戍军队，他们不仅不逃，竟然还敢攻城，扛着明晃晃的长刀，操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指着城楼呜哇乱叫，有几个甚至转过身去，高高翘起屁股，啪啪拍着挑衅城墙上的守军。这群匪兵自六月初七在绍兴地界突袭上虞后，一路攻掠，狼奔豕突八十多天，直至闯到南京城下。朝廷派出大批正规军清剿，付出死伤四五千人的惨重代价，才将其歼灭。在中国的历史书中，这群悍匪被称为“倭寇”。

通常认为倭寇是日本海盗集团。十四世纪初，镰仓幕府灭亡后，南北朝战争失败的大名、武士及浪人走投无路，干脆流窜下海，烧杀劫掠，做了海盗。这些海盗开始只是骚扰朝鲜半岛，后来逐渐南下，入侵中国东南沿海，成为大明王朝的一大祸害。但史学界对于这种说法也有不同的意见，尤其是很多日本学者，认为“前期倭寇”诚然是南北朝战争中溃败的日本武士，但“后期倭寇”虽然打着日本的旗号，主体却是中国人。执有这种观点的人，往往都会提到一个叫汪直的中国人。他们称汪直才是嘉靖年间那场声势浩大的倭寇大入侵幕后真正的领导者。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冬，杭州城张灯结彩，年味正浓。然而，早间官巷口却突然戒严，清场搭台设公案，僧道念经撒纸钱，布置起了法场，引得众多看客围观。令人意外的是，等来的竟是一乘绿呢小轿。轿子停在刑台中央，轿帘掀开，走出一名六十来岁的老者。老者见到刑官，原本雍容的面容瞬间变得狰狞狠鸷，大声怒斥。很快他又恢复平静，仰天长叹道：“想不到我居然会死在这里。”稍作停顿，冷哼一声，环顾四周，一字一顿地森然说，“死我一人不要紧，只怕是要苦了你们‘两浙’百姓。”此话一出，众人心中一颤，顿感寒风刺骨。此人正是汪直。

汪直，徽州府（今安徽歙县）人。因山多田少，徽州人多外出经商，汪直十几岁便离开家乡。起初他在江淮贩盐，却被朝廷禁令所困。一狠心，他跑到广东投靠同乡许二，从事半商半匪的海上武装走私。没过几年，便成为许氏集团的得力干将，在东海上混得风生水起。这一时期，他主要将硝、磺、丝棉等明朝禁运物品贩销到日本、暹罗等国，不少人认为日本的火枪也是经他传入的。

日本九州岛以南的大隅海面，有个种子岛。据当时一名僧人留下的笔记，一五四三年八月二十五日，一艘大船突至岛上，船上百余人相貌、衣着怪异，语言不通。幸有带路的中国人五峰为双方翻译，原来他们是来自西洋的胡商，遇到台风才漂到这里。种子岛领主尧公发现，胡人有一种两三尺长的可怕铁炮，塞入火药和铅弹，扣动机关就会发射出“雷电”，离得很远都能杀人。尧公做梦都想要这种武器，通过五峰，花二千两银子从船长处买了两杆，让铁匠拆解仿制，经反复试验，制成日本第一支火绳枪并迅速推广，种子岛也因此声名远扬。而将“种子”（火绳枪技术）引到种子岛的五峰，是汪直某次出海，见五座岛屿似故乡，心有感触为自己取的号。

欧洲进入大航海时代后，随着迪亚士、哥伦布、达·伽马等探险家不断有地理大发现，各大洲联系日益紧密。令人遗憾的是，在这场进军海洋的竞赛中，原本遥遥领跑的中国，却在朱棣与郑和去世后，解散船队、封存海图，放弃海洋优势。葡萄牙人趁机将触角伸进东太平洋。

一五一一年，葡萄牙攻占马六甲城。两年后，葡萄牙首支商船队驶抵珠江口。船员们望着渐近且人烟稠密的陆地，满以为会受到马可·波罗描述的黄金国度的热烈欢迎，却遭明朝广州官员拒绝登陆，被勒令离开。明王朝奉行朱元璋定下的“片板不许下海”海禁政策。这个农民出身的皇帝本能排斥海洋与商业，仅留朝贡作为国际贸易通道。海外商品须以进贡名义进入，且因天朝回馈远超商品价值，朝贡受限，属官营垄断经济。

葡萄牙人远渡重洋而来，贸然求商遭拒，却不甘空手而归。船长阿尔瓦雷斯沿华南海岸线寻觅，终在香港屯门岛自建商港，此地旋即沦为走私据点，汪直同乡许二或是大主顾。葡萄牙人本就违禁登陆，又因海上称霸而张狂，在屯门立碑、架炮、设绞刑架，肆意欺辱土著。一五二一年，朝廷令广东海道副使汪鋐率水师出击，苦战之后，将这群恶客逐出广东。漂泊海上的葡萄牙人得许二指引，一艘载着火枪的商船，驶向原定目的地——中国双屿。双屿海岸线腹地开阔，波平潮缓，对葡萄牙人而言，双屿孤悬海中却离陆地不远，利于补给与躲避官军，契合其走私需求，还能开拓新客源。

与此同时，在宁波的日本人引发“争贡之役”。朝贡贸易厚往薄来，诸侯争抢入贡，甚至假冒使者。明朝不胜其扰，颁发勘合文册，核验无误方能登岸。一五二三年，日本细川氏使团和大内氏使团因勘合真伪起争执，从宁波打到绍兴，烧杀抢掠后夺船遁海，浙民死伤无数。朝廷震怒，关停宁波市舶司。此番收紧日本入华贸易，意在惩戒。

日本各大名惯于从明朝贸易获利，被拒门外怎会甘心？明路不通便走暗道，对他们而言商与盗不过一念之间。他们很快发现双屿港，考察后欣喜若狂，却也不解明王朝为何弃此宝岛。

明朝初年，倭寇侵扰，朱元璋将舟山岛民迁入内地，坚壁清野。福建海商率先发现荒岛双屿，用作偷贩南洋药材香料的中转港，走投无路的日本人和葡萄牙人也接踵而至。中国走私商、日本海盗、葡萄牙殖民者，三伙人在六横岛一拍即合。他们的结盟，让马六甲—中国东南沿海—琉球—日本的南北商线贯通，东亚三角贸易网络就此成形，日本白银为这网络注入强劲动力。十六世纪的日本国内生产落后，诸多物资依赖中国进口，此前商品多为倭刀、折扇等，获利被动。后来，他们找到了中国人无法拒绝的商品——白银。明朝立国之初推行纸币，禁金银流通，却因滥发宝钞导致通胀，无奈默许用银。嘉靖年间，军饷都用白银支付，货币体系演变为银本位。中国银矿储量有限，白银短缺，白银既是硬通货，也是紧俏货。正在这个时候，“争贡之役”幕后主使之一的大内氏的领地内惊现石见银山，其产量竟占当时全球产量的三分之一。受此鼓舞，武田氏的甲斐黑川银山、上杉氏的佐渡与越后金山相继问世，岛国瞬间“银光”熠熠，财大气粗。

葡萄牙人在此轮矿产热潮中斩获颇丰。他们以欧洲火器换取日本廉价白银，转而向中国海商购置丝绸、瓷器运往欧洲，途中还不忘在南洋搜罗宝石与香料，贸易链条环环相扣。消息一出，葡萄牙商船纷纷驶向中国舟山，东南亚海商也纷至沓来。有了广东的教训，葡萄牙人学乖了，懂得贿赂海防官员，将双屿打造成亚洲最大的走私港。

这场东海上的走私狂欢持续二十余年，直至一五四八年夏天，明朝水军抵达双屿洋面。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双屿的走私其实是得到浙江官方默许的，后来双方骤然翻脸，导火索是一五四七年余姚的一起灭门惨案。一伙来自六横岛的强盗洗劫了谢姓地主庄园，把谢氏全家男女老少包括奴仆全部杀死。余姚谢氏的先人谢迁曾任内阁大学士，其子孙在中央和地方势力庞大，此事震惊朝野。东南沿海诸多大族参与双屿港走私，给日本人、葡萄牙人当窝主。在买卖时却欺负商人，又坑又骗随意压价，甚至赖账，对方索要就以报官威胁。这些大族有时还和官兵唱双簧，借进剿姿态通知走私商躲避，换取下次交易赊账，如此反复盘剥。谢氏族人仗着权势百般压榨，走私商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动了杀心。

嘉靖皇帝接到奏报后震怒，将朱纨调至浙江打击走私。朱纨性格刚直，行动果敢，到任后马上走访调研，摸清情况后，于一五四八年四月七日夜间，调动闽浙兵船猛攻双屿港。门德斯·平托在《远游记》中称目睹突袭，一位类似海军上将之人，率三百艘中国大帆船及八十艘双桅帆船，不到五小时就摧毁一切，所有东西被付之一炬，夷为平地。其说法有夸张成分，但双屿走私基地确实被捣毁，港口被填。侥幸逃脱的葡萄牙人逃往福建，又被明军追击，大部分都被歼灭在闽粤交界的走马溪。

攻破双屿后，各国走私船前来舟山，见满岛焦炭后无奈离去，大明海疆的走私集团一时得以肃清。然而，这场肃海战役的总指挥朱纨却因这场胜利陷入绝境。六横岛古称黄公岛，源于东晋《东海黄公》的故事：秦朝末年，一个叫黄公的术士法力高强，能降蛇伏虎，却在降伏东海白虎时被咬伤致死。这似乎在冥冥之中预示了朱纨的悲剧结局。

朱纨成功清剿东海走私，未得朝廷嘉奖，反遭到闽浙两地官员以“滥杀无辜”之罪，集体弹劾。走马溪大捷后不到两个月，朱纨被指滥杀无辜而罢官，遣回苏州老家。当年七月，他将被押入京审讯。朱纨深知自身处境，称自己又老又穷且多病，脾气欠佳，不堪对簿公堂，遂服毒自尽。

朱纨很清楚，即便皇帝不惩处他，浙江、福建的官绅也不会放过他。以余姚谢氏为例，双屿港背后是覆盖帝国东南的庞大利益网络。官绅豪强参与其中，众多普通百姓也投身海商走私。文献记载，葡萄牙人在宁波舟山采购食品，出价远高于市场价，致使当地连孩童都将海盗视为衣食父母，把官兵当作世代仇人。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朱纨强硬的海禁立场，断了闽浙两省官民的财路，成为众矢之的。浙江各级衙门阳奉阴违，竭力阻挠其军事行动。登岛前夕，他催要火药，宁波府吏书陈应道、沈忠缘借口拖延。朱纨换人运送，却被派了个行动迟缓的老头，还送错地方，致海战时火力不足。战后填塞双屿港口，朱纨从福建带来的军队也因利益受损几近哗变，临山卫指挥同知马奎更是以疲乏为由，公然拒绝执行命令。

临终之前，朱纨哀叹：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易，去中国衣冠之盗难。现实版的黄公死后，闽浙海防为之一松，很快东海上的走私卷土重来。只不过，已经是汪直的时代了。

朱纨罢官前，曾把四十多艘缴获的武装走私船分给浙闽海防卫所，想增强巡守力量。可他一走，船只大多被挪作他用，台州海门卫甚至把分得的十四艘船悉数遣散。朱纨去世两年后，倭寇趁台州海防空虚，登岸劫掠并深入占据黄岩，杀县令后烧杀七日才退回海上。浙东此前虽也常闹倭寇，但倭寇都是在城外抢掠就走，像这样明目张胆打下一个县还是头一回，史家称其为“壬子之变”。经此一役，明朝海防官员意识到，此时的倭寇已和以往不同。而汪直的名字也在这时出现在奏折中，被奏报为这轮倭乱的策动者。

双屿被剿后，许氏集团覆灭，汪直趁机自立，在六横岛以北的金塘岛沥港聚集余部，吞并各路海商势力，很快就掌握了整片东亚海域的走私贸易。他与官府私下达成协议，各国船只只要挂上他的五峰旗，便能在东海上自由通行，甚至能在苏州、杭州等大城市公开经商，被浙东百姓奉为财神。树大招风，浙江海防总有不愿与海盗勾结的官员，双方摩擦不断。因官员行事盛气凌人，汪直团伙受气后发动了“壬子之变”。攻打黄岩或许非汪直本意，可能是旗下日本海盗的私自行动，可朝廷仍将责任算在他头上，派王忬突袭沥港。汪直虽脱身，部众却伤亡惨重，双方就此决裂。

“壬子之变”次年三月，汪直率数百舰船蔽海而来，前锋直抵浙西苏南内地，东南沿海数千里同时告警。倭患越发严重，明朝海防面临着更为严峻的考验。这场海盗大入侵，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为“嘉靖大倭寇”。而卷土重来的汪直，已经是实至名归的头号倭寇领袖。沥港被捣毁后，他将总部移到了日本的平户，战败的武士、落魄的浪人，以及泼皮无赖地痞流氓，纷纷前来帐下投效。

明代画家仇英画出汪直喽啰的形象：头发剃成奇怪的半月形，光脚，上身穿单衣，下身只围着一条兜裆布，背着弓箭，扛着长刀，个子很矮，几乎还没有刀高。与装备精良的明军相比，这支光屁股的队伍，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但谁也没想到，双方交手后，败下阵来的竟然会是明军。

世人皆知戚继光为著名的抗倭英雄，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与倭寇的早期战争其实打得相当狼狈。戚继光出身武官世家，十七岁袭职在山东为将，嘉靖倭乱后调任浙江前线听命。戚继光一五五六年就任后的第一战，面对八百余名倭寇进犯龙山所，他虽调集数千军士，可倭寇冲锋时明军竟纷纷溃散，他射死三名倭寇头目才吓退敌军。不久在雁门岭明军又遇倭寇，部队集体逃跑，戚继光差点送命。

明军脆弱，一是承平日久，武备松懈。明初构建的完整海防体系，到嘉靖年间，卫所残破，兵员流失严重，战船稀缺，还出现水师雇渔船作战的情况。二是倭寇本身强悍，武器多为精心打造的长刀，且倭寇“轻捷如飞”，刀法诡异，善于游击，行动谨慎，五十三个倭寇能打到南京，实在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