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远的背影

作者: 常晓军

不到五丈原,你无法知道五丈原的模样。

约四万年前,地球板块剧烈碰撞,秦岭山脉自海底崛起,台原随之显现。五丈原承载着厚重的宿命,其嶙峋山体如横生尖刺的枣树,裹挟着亘古的沧桑,仅凭视觉冲击便能令人臣服于这份遗世独立的孤绝。

斑驳树影间,浮动的尘雾似三月飞雪,又似含泪的追思,将千年历史浸润得越发凝重。世人或访名山大刹,或寻山野小观,唯有伫立在台原上的诸葛亮庙时,方能在空寂中触摸到灵魂深处的共鸣。这座庙宇无须刻意拜谒,其近乎完美的精神意象早已镌刻在华夏文明的血脉里。朝圣者脚步未至,那份跨越时空的敬重便已如庙前古柏的根系,深植于每个仰望者的心间。

立于衣冠冢前,往来者必有悟。诸葛亮功高未震主,位极未遭妒,为蜀国强盛、复兴汉室鞠躬尽瘁。这份执念如暗涌的江河,使庙宇不仅烙下陨落者的碑铭,更成为昭示忠魂的精神图腾。生命的独特风景在此凝结为掷地有声的诺言,令青石黄土亦浸染着穿越时空的震颤。

山门外,古柏虬枝蔽日,仿若织就千年之愿。斑驳光影洒于青苔小径,若上古谶纬符纹,引着步履向岁月深处漫溯。忽见巨岩横亘,其“心外无刀”四字,以铁画银钩之势破石而出,凿痕迸溅出匠人魂魄,錾纹里游走千年骨血。浑厚笔锋暗合三国风骨,简约里蕴万丈豪情,粗犷处藏清醒锋芒。这非单纯的字迹,而是将文化精髓铸入岩层的青铜命纹。每道凿痕乃淬火的思想,每处顿挫皆凝聚对卧龙先生的顶礼膜拜。其石纹仿佛在晨昏线中翕动,斑驳字迹化作史册泛黄的书页,与时光同频的浩荡长风掠过台原,令沉睡的刀光剑影在石刻沟壑间苏醒。探看者驻足于此,恍见那袭羽扇纶巾的剪影,正从青铜色苍穹深处投来穿越千年的凝视。

石碑铭文出自日本友人野吕雅峰之手,他挥动一百四十余斤如椽巨笔,饱蘸一百六十余斤墨浪,将武侯毕生功业凝于方寸。此举绝非笔墨炫技,亦非对书道的僭越,而是以金石为载体的文明朝圣。“心外无物”的哲思与“攻心为上”的兵道,在此交融,恰如古柏根系穿透岩层——王朝兴衰不过弹指一挥间,但灵魂迸发的威力,终将在时光褶皱里生长为超越个体的精神图腾。当《三国演义》典籍化作异国文字流淌,智者的目光早已穿透书卷,在东亚文明的血脉里投下千年倒影。那些深埋地宫的舍利、镌刻青铜的谶纬、隆起于大地之上的陵阙,皆为文明长河中凝结的琥珀。此刻五丈原的嶙峋岩脉,正以青铜器纹般的肌理,将这种赓续千年的精神震颤刻入地质年轮。或许因这巨石,五丈原凭其独特的地形,更添苍凉,令人神往。岁月流转,诸葛亮仿若仍在沉思,挥扇垂眸,长须微动,智慧闪耀。他在静寂中登高凝望,而后话语掷地有声:“天助我也,就是这地方了。”

静于是就这样被打破了,从沉寂中透出无比坚定,那些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士兵,虽然没有爆发出欢呼声,但还是在东倒西歪的盔甲下忘记了所有疲劳,用流露出希望的眼神,新奇地看着眼前这山这水这树这原。

台原地形独特,襟渭水而枕秦岭,东壁临渊,石河激流裂谷。西径盘折如蛇,嶙峋处,酸枣丛生。蜀军北上时,荆楚子弟不识此虬枝铁刺,甲胄常为棘爪所擒,咒骂声里寒刃纷落。传闻武侯督造栈道时,改良冶铁之术,使刀斧用之百余日而无坏者,终使钢锋降服枣刺,于荒莽中劈出蜿蜒血路。酸枣终被征服,人与原、人与人、人与树的交集,让岁月生死尽显人性。酸枣树不慕高枝,却有内心的自信与宁静。这些被征服的荆棘,却在岁月里淬炼出别样风骨:虬曲躯干裹着青铜色皴皮,细叶如翡翠般缀满星芒,棘刺似淬火银针直指苍穹。它们不羡松柏参天,却甘守瘠土,以铁骨铮铮编织着原野的尊严。年轮里镌刻着三国烟尘——当蜀汉旌旗掠过枝头,当五丈原的风裹挟着《出师表》的墨香,这些静默的生命早将武侯“鞠躬尽瘁”的执念,化作了年轮里永不锈蚀的青铜纹。

《山海经》载黄帝狩于岐山,金果破饥,仓颉观其棘形而造“棗”字。这草木中的上古密码,恰与武侯命运共振:正如枣树以棘刺守护果实,孔明亦以智谋护蜀汉星火;正如酸枣果实酸中回甘,北伐征程亦苦里蕴道。当他星夜踏勘至此,渭水涛声应和着《梁甫吟》的余韵,秦岭雾霭漫卷着八阵图的玄机,刹那间天地澄明——羽扇定指处,不是穷途,而是超越生死的精神祭坛。而今酸枣依然岁岁结果,铁褐色枝干上,新刺与旧疤层层叠叠,如同活的史册。樵夫经过时,衣袂仍会沾染几缕三国风霜;风过密林,恍惚还能听见建兴十二年(234年)的铁马嘶鸣。这些倔强的生命,早将五丈原的苍凉,酿成了文明长河中永不消散的回响。

酸枣树虽无言,当人们真正面对这一棵棵、一簇簇酸枣树时,想象力也相形见绌。在农村,丛生酸枣树难以用于打造家具,多被当作地坎边的篱笆,防止家畜或孩童踩踏。踏上五丈原,仿若步入原始洪荒,生命力顽强的酸枣树随处可见。它们有的扎根悬崖,有的簇拥路边,仿佛承载着三国的厚重与忧伤。这些生命在岁月打磨中,与丛林、寂寥相融,宛如穿越时空的嗟叹,直击人心。

诸葛亮想必对这里的草木并不陌生。二者同样在空寂中坚守,颇有英雄相惜之感。尽管无从得知他当年所思所想,但若知晓这些故事,或许对他在五丈原上的坚守会有新的感悟。

在这里,生命的坚韧令人动容。初春,寒意未消,酸枣枝已顽强抽芽,远看似孤远背影,近看尽显生命的坚强。它以淡然之姿,冷眼旁观人间纷争。花开时,枣花虽小却香气四溢,刚中带柔,为五丈原增添几分悲壮。高僧修行亦如此,头顶蓝天,顿悟内心。相传诸葛亮驻兵五丈原时,常执羽扇静坐冥想,直至星光满天。他为北伐殚精竭虑,其身影恰似荒原上的酸枣。一雨入秋,原上枣香四溢,令蜂蝶沉醉,想必也让诸葛亮心醉不已。

酸枣树宛如携着远古幽情,自带悲天悯人的情怀,与五丈原相融,传递神秘执念。诸葛亮逝于秋风萧瑟的五丈原,虽庙算心战,却未能卸下牵挂与使命。这些酸枣树恰似岁月化石,铭记蜀汉军队驻扎的过往,堪称诸葛亮的知音。酸枣树无须喝彩,默默陪伴着这位外乡人,其愈砍愈盛的特性,与诸葛亮七年北伐愈挫愈勇的经历何其相似。

五丈原地形如琵琶,弹奏岁月悲歌。诸葛亮一心将战线推至陇右,增强国力、扩张领土,以完成先帝一统天下的夙愿。这片土地充满无法说清的奥秘,三国征战与之紧密相连。想必诸葛亮也被五丈原独特的地形和顽强的生命力深深吸引,而五丈原似乎也注定了他鞠躬尽瘁的命运。

传说是美好的,历史的书写却很难改变。

一片西原土,空埋尽瘁身。凄凄烟树冷,似泣汉家春。如今,原还是原,水还是水,树还是树,操练的兵卒早已了无踪影,那种植的农人也已作古,只有他们的后代和酸枣树一样,依然生活在这土原上,以不变的姿态展露着血性,昭示着具有某种神话色彩的记忆。大自然总是这样神奇,竟然能让这不起眼的一株株酸枣树幻化成人形佛影,有了神话般的动人。

诸葛亮不就是这样吗?

这便是身处烟火乡村中的五丈原诸葛亮庙了。古老如出土的化石,从稠密的树荫笼罩中一点一点被打开,伴随着几声鸡鸣狗吠,不经意中拓展出供人凭吊的空间,这样的田园情调富足诱人,自然也负载着魂牵梦萦的思念。于是我又把目光投向了五丈原,对这座寺庙给予了关注和期待。

五丈原庙,作为文化地标,即便历经千年风雨,雕梁画栋间仍尽显生命的兴衰。泥胎塑像、精美壁画、参天大树,在此相互映衬。世间万物难以不朽,唯有传承与精神可抵御苍凉。成就永恒。面对这些穿越时光的建筑,于古旧神秘中,能感受到巨大的宁静,青砖之中,尽显历史的悠远。诸葛亮未被理解的政治抱负,恰似房檐上枯荣交替的松塔,但香烛、石碑一直延续着他的志向。诸葛亮驻兵的古战场,经人们口口相传,成为人们心中的信仰。“短兵五丈原,长眠一卧龙”,这片土地见证了沧桑变迁,也证明了得民心者,方能受人民的爱戴。

原上的彩旗随风作响,声响之中充满着力量,让人身临其境般感受到豪情。

穿行在树荫下,刺目的阳光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似乎要把这庙包裹起来。此时的庙宇掩映在灌木丛中。斑斑驳驳的影子晃动着,让人感觉这树是静止的,庙宇倒是动了起来,访客似乎不是慕名来观瞻,反而成了安静的倾听。行走在这样的庙宇中,多的是怀念,多的是感动,多的是精神的内化。眼前是高大的泥胎塑像,可栩栩如生的高大、色彩搭配的艳丽,让人从历史的面目中学会凝视和思考。

面前的五丈原庙,虽是老百姓为纪念和缅怀诸葛亮而建,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个红砖碧瓦的小世界中,既有军民开荒种田的情真意切,又是平和安详的田园牧歌。透过这幅安贫乐道、自给自足的画面,平静下暗藏的四伏危机,只有诸葛亮自己知道。这天他来到五丈原边,思虑如何攻破司马懿的军队,不想放眼四处风景一片大好,远望让人心旌摇曳,渭河如同玉带从眼前而过,带走的不仅有惆怅,也有着无法报效君主的失落。再静观河对岸的魏军大营,坐落在三刀岭土原上,经过渭河流域的冲刷,两道塬形成了高高的壁垒,魏国大将司马懿就驻扎在那里,依稀可以看到城头晃动的战旗。对于司马氏来说,他情愿踞守北原,哪怕落得个软弱的骂名。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对决,得以让五丈原的传说至今流传。

众所周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诸葛亮一生忠贞、刚烈的写照,但这被传诵了千年的几个字,却始终折射着一种难得的精神,让人从绝美中读出强劲的生命力。人有百年之期,树有千年之愿,可以想象,数年后蜀汉士兵亲眼看见丞相逝去时,他们又该是怎样的恐慌、悲恸?拳拳之心,撼人魂魄。这样的逝去,其实要比血染蒿莱更撼动人心。

乱世彰显血性,五丈原厮杀间,风云豪气激荡。诸葛亮与五丈原默契相融,静时蓄势突击,动时尽显勇敢。这绝境之美,是精神的淬火、传承与燃烧,人地合一,矗立起忠诚之碑。不禁让人思索,五丈原历经千万年,是否就在等诸葛亮?而他的到来,是否注定此地成为生命归宿?即便消逝,他也要让这段历史熠熠生辉。在诸葛亮心中,他并非想成为时代的忠诚楷模,只是遵循本心,完善高洁品质,追求坚贞精神:“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其衷心穿越千年。

公元二二二年,蜀军在夷陵大败,马良战死,刘备退守白帝城,一蹶不振。临终之际,刘备托孤:“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诸葛亮忆起三顾茅庐之恩,诚惶诚恐,跪地泣言:“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此后,凭借托孤之重,他全身心投入国家建设,参政、治军,殚精竭虑。

原上,将士正在等待着他的军令,去激发体内的血性,去追随沙场上的彪悍勇猛、奔走冲突,去找寻无边激荡风云。所有的动都在这出奇的静中酝酿着。或许就在刚才,满满一碗烈酒下肚,内心早就着火一般,似乎可以燃烧所有的血性豪气。只是没有人能够描绘出这样的决绝罢了。这些将士已身经百战,对生死完全置之度外,此时此刻,他们追随诸葛先生身处荒野,只想着于烽火乱世中血染丛草,用血性的躯体征服这座土原、征服一切。不一样的历史演绎到了此处,雄壮的呐喊声便成为出征的慷慨,让呐喊声响彻五丈原上空,淬了火一般激溅渭水,让浑浊的水花如血般浓郁。诸葛亮完全无视这些举动,他只是淡然地挥扇思虑,想从这火热中找一条带领蜀汉将士完胜的途径。他何尝不知道这次北伐征战的悲壮意味?已经损耗了太多国家物资,可他必须坚持下去,否则荆州已失,蜀汉又经历数次大败的时局下,亡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到了五丈原我才知道,这方寸的土地上,竟容纳着太多梦想和情怀,虽说而今已没入了喧哗之中,却无法抹去岁月中的离别生死。风又在原上吹起来,吹得人心惊慌,吹得满面黄土。风吹拂着献殿上方那块“五丈秋风”的大匾,映入心际后却有了落日苍茫的悠远。如果视这庙宇为一处守静的壮美风景,未必有人能写出这般的粗犷豪气,而心中没有可歌可泣的感动,又怎么会让人立在这匾下不禁心潮澎湃?这种关注,我更认为是信仰、是崇高、是人性的放大。这时候,考验他的不只是勇于造道的精神,更是一道筑在人与人、道义与精神之间的长城。诸葛亮实则很难,从五丈原走向长安的路很近,策马只需两个时辰;这条路也很长,长得用一生也未走完。当初迈出的这一步,无疑充满着风险和挑战。作为诸葛亮来说,他完全可以在朝堂中手握重权,不在乎外界的风云变幻,做一个安稳的太平丞相,之所以要选择人生中最艰难的挑战,不就是为实现个人的理想,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吗?北伐一路险阻,曾让多少英雄豪杰不住感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当人真正感到无能为力之际,才会觉得人的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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