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琉璃脆

作者: 汉家

读罢《红楼梦》,感到万物虚无,望天地空茫,只想大哭一场,觉得从此可不读书也。而读罢《金瓶梅》,却是叹息连连,觉得这些尘埃里的红男绿女来世上一遭,全由着自己性子将生命折腾了个精光,最终落得镜花水月一场,人生又为何而来啊?!

想那西门庆,本是一个殷实人家的孤儿,又认识一帮薄情寡义的酒肉朋友。但他仗着自己秉性刚强,做事机深诡谲,不可谓不聪明绝顶,于是手腕翻转,在清河县中混得如鱼得水。他放官债,由此入官场,并结识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得名西门大官人。如此的人生际遇,离不开西门庆的日常经营。他结交高官,舍得付出,皆因于他有利。但最让我心灵震撼的是,他对待一些自己永远也用不上的穷朋友,也能屡屡雪中送炭,其慷慨程度差不多算得上是有义之人了。他本性贪婪,为何对穷朋友却能如此照顾?

这其实是中国文化的“礼义”在起作用,即使是贪财好色的西门庆,也能在一片污糟里保存点滴仁义心肠。甚至这并非西门庆的心性里有几多慈悲,而是当时的仁义文化已深入骨髓,所以才能有西门庆的热胆热肠,而他舍去钱财,接济友朋的豪迈气概,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他身上那些贪得无厌的奸商做派。

西门庆是个俗人,山东第一财主,酒色财气,无一不沾。但就是这样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财主,也会在冬日下雪时,邀上几个好友,边饮酒,边赏雪。难道西门庆又是个雅人了?非也,仍是俗人一个!

西门庆赏雪其实更多的不是由个人心性而发,而是文化使然。当时在官场、在知识分子阶层,或者在上层交际场中,由于文化的发散已形成一种雅致的交际传统,而这种传统已经强大到足以使那些本性鲁钝或俗滥之人也能欣欣然附庸其中,引为人世风流。

第六十七回,西门庆见雪下得大了,就留下温秀才一起赏雪。仅仅饮酒赏雪还是欠缺风致,于是叫来唱曲的小优郑春,在一旁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唱这一套是因为西门庆见“门外下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有这样的心意在,需要雅致的音韵去抒发。他们饮的酒当然是好酒,为一坛双料麻姑酒。有了唱曲的助兴,西门庆还嫌不够,只听见他说:“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众友称好。

温秀才定下规矩,掷骰子依点数,要说有“雪”的诗词歌赋,对上饮小杯,否则饮大盏。几人行令,轮到西门庆,他也能勉强来句“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北宋财主家这场赏雪小宴,奢华不在银钱,而在接续风雅的文化光芒。

第二十一回,孟玉楼提议赏雪,一家子在后厅设锦帐围屏、暖帘梅花、兽炭炉火,摆下酒席。家养小优弹奏琵琶、筝、弦子、月琴。吴月娘一改平时的严肃保守,见雪厚于太湖石,叫下人取茶罐,亲自扫雪烹煮江南凤团雀舌芽茶,其赏雪情致堪比《红楼梦》中妙玉烹茶,尽显雅致。这般风雅日常,令人感慨北宋富庶人家的精致生活方式,如今已消逝不见。并非用钱装模作样摆场赏雪酒席就算重现,那是北宋文化景观深入生活的血脉肌理,化作国人内在精魂的体现。

更直接地说,那不是财主家日常的一场又一场赏雪,而是完全中国式雅致文明的一次微缩版的怡然绽放或者美学挥霍。而最惊人的是,当时并没有一个人对如此豪华的文化情景表示出半点吃惊——因为这不过是北宋时一个财主的日常生活而已,身在赏雪宴席中的人们早就司空见惯了。

《金瓶梅》里,心肠最为狠毒的人是潘金莲,尤其是她的妒心,炙热而凶狠,在我读过的文学作品中也堪称妒心最烈之人。书中她只待春梅好,春梅也对她好,为何如此呢?因为她们一样坏、一样放荡、一样阴毒狠辣,所以能够互为知己。世上确有此事,即使是恶魔也会有恶魔与之惺惺相惜,原因不过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只觉得亲切吧。

潘金莲对于春梅之外的人,抱着的是极端堕落的生命态度,她就像凶残的动物,但在性格上她也有非常特别并且耐人寻味的一面,比如她的要强。

她要强到六亲不认,简直无情。

第七十八回,她的亲娘潘姥姥来西门庆家,问她要六分银子的轿子钱。当时潘金莲管家,采买家中物品,这轿子钱,她却决然不付。这不通人情之处,连大房月娘也看不下去,道:“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账就是了。”只见金莲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说完后,还数落了亲娘一顿,说道:“你没轿子钱,谁教你来?如此出丑,叫人小瞧!”——潘金莲真是最怕被人小看,因此要强到了冷酷的程度。

此时的潘金莲,如同刚正不阿、廉洁奉公的清官。这是她的要强,她不是不爱钱,而是怕落人话柄,遭人们耻笑。而她与陈敬济偷情,难道就不怕旁人耻笑?当然怕,但淫欲是她的唯一死穴,她也毫无办法,只能求取与发泄。其他方面她都可自律,唯淫欲是她存在的本质,这不仅是她的强烈本能,甚至是她的天才。至于她恶毒的嫉妒心,其实也来源于淫欲,无非是为独占西门庆的性资源,而在性的层面上,她就是永不餍足的雌性动物。

潘金莲性格中亦有天真的一面,当然这天真隐藏在她的狠辣之中,而不是相反。在第十三回,她发现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后,大闹了一场。西门庆除了赔笑,还送给她一对寿字簪儿,说是李瓶儿送给她的。潘金莲方才收拢住火气,但西门庆若是还要与李瓶儿偷情,则要依她三件事,所谓“约法三章”:一是不许西门庆往院里(青楼)去;二是要依她说话;三是西门庆过去和李瓶儿睡了,回家要告诉她,不得瞒她。西门庆赶忙道:“这个不打紧,都依你便了!”

此“约法三章”尽显潘金莲的天真,言语如同小儿语。西门庆答应,不过是哄哄她。不许去院里,可西门庆本就是风月场老手,怎会不去?要依她说话,潘金莲只是五娘,西门庆还有五房妾室,更有正房吴月娘,绝不可能全依。而让西门庆告知与李瓶儿之事,更是幼稚。事已至此,瞒与不瞒已无关紧要。西门庆不与潘金莲计较,应承下来,只因将她当作小孩、玩物。

难道潘金莲不晓得西门大官人的淫荡本性?她当然晓得!否则她就不会和他搞在一处,甚至弄到杀夫的地步。但她到底还是一个女人,还是保存着一星半点却不会彻底湮灭的孩子气。即使她明知不可能实现,也要在这一刻说与自己的夫君听,要他答应下来,从而满足自己此时此刻的占有欲——她到底还是有一颗孩子般的心。那龙得水,那虎靠山,这野狐精虽至毒,但还葆有一抹天真的情感底色。

《水浒传》里的潘金莲虽然心肠坏,但还是值得同情。《金瓶梅》里的潘金莲则不同,差不多是另一个人物,在这本书里,我对她没有同情,只有厌恶与惊惧。打个比方,《水浒传》里潘金莲还是一个人,而《金瓶梅》里的她几乎是一个由肉欲和嫉妒所推动的恶魔,之所以说“几乎”,就是因为在《金瓶梅》的本能欲望与人性阴暗的夹缝中还存有她的一点点天真之气,而凭着这一点点气息,我方能依稀辨认出她的女儿模样。

《金瓶梅》里,有两个女人与其他女人大不同。一个是宋蕙莲,另一个是韩爱姐,两人的事迹,可谓惊心动魄。

宋蕙莲有奇技,即可以用一根柴火将一个猪头烧得稀烂,就像好汉有一身武艺傍身,成了众人口中的不败谈资。当然书中每个妇人皆有特点,比如潘金莲欲火灼人、针指了得,吴月娘城府极深,李瓶儿至柔心肠,孟玉楼识时务者为俊杰,孙雪娥厨下功夫了得。说回宋蕙莲,她是西门庆的仆人来旺之妻,却与西门庆勾搭在一处,且不以为耻,反而喜在人前炫耀,可谓没有廉耻。就是这样一个淫妇,一边与西门庆偷情,一边却为来旺争取一些银钱好处,处处又向着自家丈夫。表面看来,似乎她是因自己失贞,而给予丈夫一些补偿。虽然她与大官人偷情,但实际上仍把来旺当作自己人。这“自己人”是唯一的自己人,所以她心底里护自己的汉子,还要继续与来旺做一家人。因此宋蕙莲与西门庆之情是私情,只是露水情缘,与来旺却是性命相托,是山不转水转的自家人。

后来来旺得知妻子与西门庆有染,醉后大骂主人,说出“我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些醉话,引得西门庆陷害来旺,将来旺拿到了衙门。宋蕙莲向西门庆求情,甚至表露心迹,说自己以后可以离开来旺,只做西门庆的女人。西门庆虽然答应下来,但为除后患,最终虽然没要来旺的命,但还是将来旺递解徐州。宋蕙莲听到这消息,大恸!她为来旺哭道:“我的人嘞!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被人纸棺材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

如此撕心裂肺哭诉,好像她是贞洁烈妇。她不仅痛哭,最后还一了百了,自缢身亡。宋蕙莲之死,是我读此书所遭遇的头一次重击。她自杀,有对来旺的无限歉意,觉得是因自己才使来旺身陷牢狱之灾,而更令她崩溃的则是对西门庆的绝望。西门庆曾答应她要把来旺放出来,原来只是瞒哄她罢了,根本就没有“信”字。人无信,则不亲——所以她死前对着西门庆大骂:“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可见她识破了大官人的黑心肠。

宋蕙莲之死最令人叹息之处在于,这样一个看似无皮无脸的淫妇,其实心底终究知道什么是羞耻,所以竟然做出贞妇所为之事。在复杂的人性内核里,常常包含着相反的极端动机和心性指向。何为烈女?何为荡妇?在宋蕙莲的生死选择前,似乎都失去了其最为坚实的一份证据,也获得了最为柔软的一份凭据。至于说到性,这真是温柔之乡,也真的会在这床榻上下,烈火烹油,斩头沥血。

与宋蕙莲相比,韩爱姐给我带来的是另一种大震撼。

在《金瓶梅》的情欲纠葛里,若谈及爱情,李瓶儿对西门庆的倾心付出,堪称纯粹。她毫无保留、忍辱负重,这份爱质地纯粹,直抵爱情的内核。此外,韩爱姐与陈敬济的情感,同样震撼人心。韩爱姐身为娼妓,与陈敬济重逢瞬间便倾心相许,直言: “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今朝相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自此情根深种,私订终身。初读时,读者或许会对这个娼妓的情话存疑,可读罢全书,方知她言出必行。随着情节推进,陈敬济咎由自取,惨死于张胜之手。本以为他们的露水情缘就此终结,毕竟娼妓与嫖客间极少会有真挚情感,但韩爱姐的深情远超想象,真正的情感波澜才刚刚掀起。

韩爱姐得知陈敬济已死的消息后,茶饭不思,昼夜痛哭,只要能见到陈敬济尸首,死也甘心。后终于在永福寺,到陈敬济坟上烧纸。只见韩爱姐在坟前叫道:“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和你同偕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接着放声大哭,哭得晕了过去。这还不算完,韩爱姐恰好在寺中与前来祭拜的陈敬济浑家葛翠屏相遇,竟然对她说,自己情愿不归父母,只是同葛翠屏守孝寡居。这葛翠屏不言语,可见这个正牌妻子也未必能做到守活寡到老。春梅在一旁对韩爱姐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少青春守不住。”韩爱姐听罢,是这样回答春梅的:“奶奶说哪里话!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

“刳目断鼻”即刺瞎双眼、割掉鼻子,以明志,这是生死般的重誓。后来,韩爱姐当真辞别父母,跟随葛翠屏在家中守节。不料遇上金兵杀入中原,大家四散奔逃,她只得返回娘家。而原为叔叔,现为继父的韩二催她嫁人,她居然真的割发、刺瞎双眼,出家为尼姑,誓不再配他人。

韩爱姐这般人物,只可能存在于古时。在当下,人们难以理解她,甚至会视她为怪物。她钟情的陈敬济,堪称淫荡败类,比西门庆更堕落,竟与丈母娘偷情,还为保命委身于地痞无赖。可就是这样一个外表俊美内心肮脏的人,让韩爱姐爱得不是言语上的死去活来,而是不惜自毁双目,最终为他守身至死。爱情既是天下至宝,也是第一等大杀器。

韩爱姐对于陈敬济的爱情是一种愚蠢的爱情,她仿佛活着就是为了等到有一天能够爱上陈敬济。这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霸道与野蛮,为了这份爱,她押上了自己的一生。对于她而言,爱就是全部,而她全部的坚毅和刚烈也都来自她的爱。由此想到她的名字,原来这是一个风暴般激烈的人生谶语。如果说荡妇宋蕙莲的情感世界使人叹息,那么娼妓韩爱姐的情感世界则会令人颤抖,她的爱简直无关道德、不论黑白,简直无法无天,也简直是一种来源于爱的愚蠢的自我吞噬。

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就像生活在酒席中,一个宴席接着一个宴席,仿佛人生就是由这一个接一个的宴席组成的,就是由这世俗的烟尘织成的,这是宴席的史诗,就凭这连绵不绝的宴席,本书也称得上是巨著。但看着这些宴席开了又散、散了又开,我却感到了疲倦,这并非全然是指对于文本重复叙述的疲倦,实际上是对生命过程的疲倦。《金瓶梅》这部书,是在生命过程里由不断产生的倦怠所构成的宿命华章。全书终了,也许就是书中的人物在人世中都已经折腾得够了,折腾得累了、垮了,所以该老的老了,该死的死了,该走的都走了。 这部书写来全无禁忌,直指人性的黑暗与诡诈,而不冒充好心,替人类遮掩病疮与脓包。它诞生在晚明,那时的汉民族已经过于圆滑与世故,而文化也已经成熟得发生了腐败,于是就出了西门庆这个发自本能欲望的人物。他似乎在这个文化成熟得溃烂的人世里只能凭着本能去追逐快乐,这是明显的动物性(性是动物性,贪财也是动物性——天生的对于有用之物的掠夺本能),也似乎正因为有动物性存在,才能在世故的尘世里找到些许的愉悦与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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