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忆事

作者: 储劲松

梨花与流水

那一天,木瓜冲梨花初开,嫩蕊凝露,仿若素袂,胜雪白。傍晚,夕阳沦陷在一棵老松的树杈上,像一瓦钵朱砂,又像一个乡下醉汉的脸膛。新生的野芹、水荇和芦蒿日夜左右招摇,撩拨着村前那一湾丰盈的春溪。

我坐在一块立于清代乾隆十七年(1752年)的古碑顶上,两腿在坟沟里来回荡秋千,手中捏着四枚二分面值的硬币。我的小叔,那个常说荒唐言常做荒唐事、被我祖父骂为“洋货卵”的乡下少年,正撅着尖瘦的屁股,用锄头掏挖另一块古碑的基座。刚才,他又是凿又是撬又是挖,折腾好久,终于放倒了那一块巨大的墓碑。

我小叔密谋干这件事情已经有些日子了。几个月前,木瓜冲来了个走江湖的神秘人物,操着北方口音,背着一只脏兮兮的帆布口袋,挨家挨户上门收“袁大头”、铜钱、象牙筷子、铜香炉、玉扳指之类的老物件。那人说一枚咸丰通宝可以换五十块钱,小叔听得舌根发麻。我分明看到小叔瞳仁里蹿出两团荧荧绿光,射向屋子拐角外的墓地。江湖人离开后,小叔有事无事总在坟山之中转来转去。有一回祖父路过撞见,劈头便是一顿好骂:“小砍头的,锅不烧,菜不浇,在坟包里找眼珠子啊?!”小叔怯怯地辩解道:“我在打草药。”说着弯腰做采药状,随即举起一把远志和车前草。

故园东头是陡峭的山坡,与一片竹海相连。自半山坡也就是与故园齐平的地方,一直往坡底是一排排密集的坟茔和墓碑。最早的碑立于清代乾隆年间,材料多为大理石,苔痕斑斑,石花丛错,碑面呈粉绿色,镌刻在上面的文字风化严重,有些勉强能辨识几个,有些则泯然无迹。最晚的墓碑立于民国年间,均是青石所制,墓主、立碑时间和立碑人清晰可辨。自从六岁那年在村小发蒙读书,我就经常带着一本残破的《四角号码新词典》,蹲在那上百块墓碑跟前,逐一识文断字。

不仅如此,这一片坟茔堪比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每一座墓碑都像百草园里的断壁残垣,带着岁月的斑驳,藏着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成了我们戏耍的绝佳场所。春日里,坟茔周边的野花野草肆意生长,如百草园中葱郁的植物,为我们营造出天然的秘密基地。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好似鲁迅儿时与伙伴们一同寻觅的奇异植株,承载着无尽的童趣。这里也同样能和法布尔笔下的荒石园相比。坟地里的昆虫们同样热闹非凡,蚂蚱在草丛间蹦跳,蟋蟀也不知道藏于何处欢歌,仿佛在演奏一首专属于这片坟茔的自然交响乐,与法布尔荒石园里的虫鸣世界相映成趣。

我们在墓地里打弹子、摔跤、捉迷藏、挖竹笋、采草药,照着剑谱装模作样地练武,甚至躺在坟沟里睡大觉,坐在坟头上看连环画,站在墓碑顶上练习金鸡独立。村里的大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看见了,免不了斥责和吓唬我们:“你们这些发瘟的!坟山哪是戏耍的场子?晚上睡觉鬼来摸头哦,还不快滚!”我们一哄而散,第二天照旧在墓地里玩乐。

山野里的孩子野性蓬勃、阳气健旺,并不知道怕鬼,更不怕住着鬼的坟包,常年在坟包之间嬉戏,晚上睡觉也从来没有人真的被鬼摸过头。倒是害病的时候,迷信的家长认为是被鬼摸了头压了身,除了请赤脚医生来治疗,也请女巫来作法驱鬼。

我们不怕鬼,但是怕鬼火。夏天的黄昏或夜间,坟头上往往有幽蓝色的火焰,从面前乃至脚底下突然燃起,像一条蟒蛇迅速窜向草木深处,无声无息,骤生骤灭,很是可怕。想起村里的老人说,那是鬼火,说是阴曹地府里的鬼在点灯。四野立时阴风四起、竹木摇晃,眼前仿佛有一群鬼提着灯笼在游荡。我们头皮发麻,全身打战,拔脚逃命似的跑回家中,把门窗一一关紧,心还是怦怦直跳。即使后来读的书多了,明白了所谓的鬼点灯,其实就是磷火,属于很平常的自然现象,但冷不丁遇上了,仍然头皮发麻,恐惧欲奔。

在木瓜冲,坟墓是家园的重要组成部分,所有人家都与坟墓毗邻,过世的先人与在世的后人和谐相处相安无事。逢清明、七月半、腊月二十四和除夕,坟前纸灰飘飞烟雾缭绕。平常的日子里,阴阳两界互不相犯,在世的人任骚狐臭鼠在祖先的墓穴里打洞筑窝,繁衍生息,生生死死,似乎将先人全然遗忘。但事实上,村里人当时普遍相信祖坟山能管事,坚信远逝的祖宗虽然长眠地下,却仍然密切注视并时刻保佑着他们的后裔。

先祖的安息之处是神圣之地,坟茔上的一草一木一碑一石轻易动不得,更不容外人侵犯。踩人家先祖的坟头,坐在墓碑上,挖坟头上的竹笋,都是大不敬。将墓碑推倒,更是犯大忌的事,如果处理不好,轻则发生口角之争,严重的还会引发宗族与宗族之间的械斗。

小叔当年虚岁十六,岂能不懂此中道理?但发横财的热切欲望,让他激动不安。他早就听说古人立碑有一个规定,就是在碑座四角各垫一枚铜钱,富有的人家还会埋玉藏金。家附近这片坟茔是程氏的祖坟山。程氏是村里的旺族,二百多年来一直人丁兴旺,出过县令、县丞、教谕、主簿、保长、甲长、公社书记之类的官,不单宗祠和房屋建造得宏伟壮丽,祖坟山也修得恢宏气派,远远胜过其他人家。他们的老祖宗,也就是墓地最后一排逝于清代乾隆年间的那几位,坟冢尤其高大,墓碑将近两米高、一米宽、一尺厚。碑底下和坟墓里,想必埋藏着清代的宝物。

自从收老物件的江湖人走后,小叔就瞄准了一块乾隆十五年(1750年)所立的古碑。挖墓盗坟的事犯法,他是断然不敢做的,工程量也太过浩大,不可能瞒得过祖父和程氏族人。把墓碑推倒再树起来,动静小,所费功夫也不多,可以试一试。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等得实在心焦,有一天忍耐不住,在月亮地里偷偷和我耳语一番,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五六岁的我听了自然跃跃欲试,比他还要心急。

机会终于来了,那一天下午,村子里一位程姓老妪归天了,左邻右舍和祖父都去帮忙办丧事,连小毛孩也跟着去吃席,不到天黑不回来。小叔以带我上山放牛为借口,留了下来。待村子里空无一人,他把水牛牵到溪边,任其吃草洗澡,然后带着锄头、凿子和撬杠进入墓地。他分派给我的任务,是坐在旁边那块墓碑上,给他放风打掩护。

动手之前,小叔先是弯着腰,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包烟,抽出一根,毕恭毕敬地插在坟前的土堆上,随后又像变戏法似的,从另一只兜里摸出火柴,“刺啦”一声划燃,点着香烟。然后他才规规矩矩地跪在那座坟墓前,从破旧的竹篮里拿出一炷香点上,袅袅青烟顿时升腾而起。小叔小心翼翼地将香插好,接着又掏出几张黄表纸点燃,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双手合十,身子弯得像一张绷紧的弓,实实在在地拜了三拜,嘴里更是念念有词:“程家老祖,对不住啊!我家太穷了,我给您老磕头啦。您老大人有大量,千万莫怪我,更莫害我,往后逢年过节,我指定给您老多烧些纸钱……”

那块碑的基座有一尺多深,四周嵌着石头,缝隙大概是用糯米砂浆灌注的,十分坚固。小叔足足干了半个小时,破烂的蓝背心湿得没有一根干纱,才将它推倒。基座干燥,显然从未被雨水浸透过。上面铺着一层细土,几只小虫一见天光,吓得慌张躲藏,两条肥硕的蚯蚓蠕动着往外爬。小叔的双手在土里紧张地摸索,很快找到了四枚铜钱,均是乾隆通宝,品相完好,略有绿锈。他兴奋得在坟沟里蹦起来,还把铜钱放在嘴里咬,对着夕光照,甚至用指头弹一弹,贴在耳朵边倾听声响。

我没有听见金声玉振,反而听见坟墓中有索索然、咔咔然的声音,听见鬼怪的嚎叫。夕阳彻底沉落了,眼前的青草如豆马寸人,从坡底呼啸着漫卷上来。我瑟瑟发抖,说:“小大叔叔,我怕!鬼要是来报仇怎么办?”小叔清醒过来,赶紧从我手中接过那四枚铜钱,然后去搬动墓碑,想将它重新立起来。无奈墓碑太重,他力气太小,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墓碑放回原处。天色已然黑透,吊唁的人即将归来,祖父也即将回家。要是让祖父看见了,挨一顿皮肉之苦还好说,更怕的要是让程家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小叔束手无策,急得直跺脚,这个瘦得皮包骨头却又胆大包天的少年,嘤嘤哭出了声,身体战栗如同打摆子。

一直到人们入睡之前,事情也没有败露。是小叔的破布鞋,最终暴露了秘密。小叔和祖父同住西厢房,一人一张床,相对而卧。祖父怕冷,我小时候给祖父伴床,所以也经常同睡一间房。当晚上床之前,小叔忘记把鞋子藏起来,祖父见鞋子上沾满了新鲜的黄土,质问小叔:“咦,你这个洋货卵,今天做么事了,鞋子糟得像挖墓的一样?”小叔含糊其词,说是放牛弄的,我在祖父的被窝里发笑,笑得木板床吱呀作响。

祖父问我笑什么,我也不知道哪一根筋搭错了,脱口而出:“小大做坏事,把程家祖坟山上的墓碑推倒了,扶不起来。”祖父问了三遍,听清小叔真干了近似挖墓的勾当之后,赶紧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两分钟后又风也似的跑回来,脸色如干土。他来不及打骂,对我小叔瞪着牛眼睛,低声呵斥道:“你这个晒脚板的,么不去死?还不赶快去把你大哥叫起来!”小叔的大哥也就是我父亲,住在屋子东头。

几分钟后,我从窗子里看见祖父领着小叔、我父亲和我母亲,带着工具出去了。过了个半个时辰才回来,一个个样子如同做贼。

无须祖父示意,小叔一进门就主动跪在地上,脱掉上衣。祖父也毫不客气,从门背后取出家法,一根油亮亮的竹枝子,狠狠抽打着小叔光溜溜的后背,一边鞭打一边詈骂。竹枝搅动空气,发出尖锐的呜呜声,小叔的背部立即横七竖八爬满了血红色的蚯蚓。他痛得直叫唤:“娘吔,妈吔,妈妈娘吔,痛死着喔!”可是他的娘住在家园对面的山坡上,已经过世许多年了,听不见他的叫喊。

我父亲这时也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祖父的一条腿,央求道:“父,莫打老小了,莫打了。娘死得早,老小可怜。你打我吧,打我吧!”祖父闻言,丢掉竹枝,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两个孩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从未见过祖母,她去世的时候留下三个幼小的儿子。我父亲是老大,当时在村小里读五年级,我二叔刚刚入学,我祖母死后,二叔过继给父亲的舅舅做儿子。父亲的舅舅在建筑公司当烧锅佬,是正式工,家境比较殷实,但父亲的舅妈不能生育。我小叔当年四岁,懵懂无知,天天追着我祖父哭着喊着要娘。

祖父壮年丧妻,再也没有续弦,日夜在田地里劳作、在生产队挣工分,供大儿子和小儿子读完了初中,为他们盖房娶妻。多年之后,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许多年来,我几乎想不到祖母,因为我与她从未谋面,不像祖父,我与他一屋同住三十年。她的名字刻在苔藓苍苍的冰冷墓碑上,她叫程足容,没有遗像可瞻,也无任何生前物件可供祭奠。乡人说,她死于饥饿,但我的祖父和父亲从来都矢口否认,反驳说是殁于疾病。她的死因是一个谜。”

那天晚上,幸亏我及时告了密,推倒墓碑的恶劣行径未被程家发现。又幸亏半夜下起大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放晴后,现场几乎看不出痕迹。事情被成功隐瞒,就像从未发生过。但那块碑到底松动了些,我再次站在上面,有轻微的晃动感。

至于小叔挖到的那四枚铜钱,他一直当宝贝一样塞在某条壁缝里,连我也不知藏在何处。小叔和我期盼许久的江湖人,却再也没有来过。后来,小叔痛苦地告诉我,他的宝贝不见了。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他肯定是怕我打那几枚铜钱的主意才这么说的。

一年后,又一个梨花初开、春溪渐涨的春天,一个补锅佬当当当敲着破脸盆进村了。村里人把裂了缝的或者破了底的铁锅,掉了瓷生锈漏水的搪瓷脸盆、搪瓷缸找出来,请补锅佬修补。补锅用的是铜钱,如果家里没有铜钱,补锅佬要另收材料钱。祖父也扛着一口底部破了三个洞的大铁锅,来到补锅佬的摊子前,并递过去四枚乾隆通宝。我和小叔围在补锅摊子前,亲眼看见补锅佬将铜钱丢进坩埚,拉动风箱,乾隆通宝一点点地化成黄红色的铜水,最后被涂到锅底,像三个黄灿灿的肚脐眼。

四十年以后,故园早已倾圮,祖父作古已有十八年,我父亲和小叔先后搬离故园,各自在别处开枝散叶。故园被遗弃了,守护一堆瓦砾的只有祖父,他的坟墓就在后山上。葬在老屋背后,面朝日出的方向,是他的遗愿。

去年过年前,我和家族中的叔侄弟兄去祭拜祖父。返回时经过程家的墓群,我借口去竹林里挖笋子,独自留了下来。像童年时那样,我再次蹲在那些古老的墓碑跟前,仔细辨识上面的文字。它们比人经老,样子宛如当初,看不见四十年光阴流转的明显痕迹。当时,厚厚的白雪静静覆盖着瓦砾、松林、竹海和坟山,四野悄然无声。我看见灿白的梨花和淙淙的流水,像电光石火,从我的骨缝中直直地洞穿而过。

青瓦之上

那个春天,青瓦之上,旧年的落叶已经完全腐败,化为瓦松和狗尾草生长的肥料。邻家八十岁高龄的程太婆,常常持一把鸡毛掸子,将天井四周墙上爬来爬去的毛虫仔仔细细地扫落下地。那几面墙上,仿宋体书写的标语依然清晰。村子里剃锅盖头的男娃们在老屋里钻来钻去,玩捉迷藏或者枪战,扎小辫子的女娃们则在稻床上抓骨头子儿或者跳房子。木瓜冲星星点点灰不溜秋的瓦屋,涌动着向上生长的力量。半山腰上我家的那幢瓦屋——祖父一生里最满意的作品之一,也像回春的麦子一样咔咔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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