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龙宝大峡谷

作者: 刘月潮

冬日正午,初见龙宝大峡谷,它是以流水潺潺的河流面孔出现在我的跟前的。河是都郎河,都郎河的来历,我一无所知,也许它就藏匿在河两岸万物生长的密码里,一直隐没于这些跨越亿万年的奇石阵里。河道堆积着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头,看上去毫无规律地堆放着,但又像始终遵从着亿万年的秩序与规矩。看来大自然的秩序是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建立起来的,它们互相依存,构筑起大地上丰富多彩的生命图谱。

都郎河里的每一块石头,仿佛都沉睡已久。我触摸身边的石头,索性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早已和河两岸的景物浑然一体,人坐在石头中间,一动不动,不知会不会也变成一块携带着大自然生命密码的石头。身处河道无法窥见一条河流的全貌,往上看往下瞧,山连着山,山挨着山,山挤着山,谁也不晓得到底藏着多少条不知名的河流。或许河流就是山和山之间的喘息缝隙。

一路溯流而上,追寻一块块鬼斧神工的奇石、怪石的足迹。河道仿佛汇集着天下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巴掌大小的石头藏身于河流里,而大的宛若小足球场,仰头醉卧河道之中,共同汇聚成一条风光独特的河流。在一块巨石上歇脚。巨石一半埋入河道里,一半裸露在日光下。手指划过巨石的褶皱与肌理,触摸到巨石坚韧的内心,亿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在此凝聚成时光永恒的见证,幻化成大地的年轮。一块巨石凝成了一条河流的灵魂,也活成大地坦荡的灵魂。

都郎河里这些原始的石头,保存着亿万年前的模样,从未被人为地改变过。我踩着河道里大大小小的石头,避开有水流的地方,跳跃着前行。每一块石头都让人惊叹于它的形态,感叹于它们生命的完整;每一块石头内心都珍藏着各自的生命密码,我仿佛从中窥探着亿万年隐秘的光阴。

天快擦黑,太阳躲闪到山的另一边。整个下午我一直沉迷于堆满这条河道的石头,傍晚站在河的桥上深深打量这条河,感受一度被我忽略的风景。深冬的河已瘦下来,只剩下一条弯弯浅浅的溪流,在不舍昼夜地流淌,那清澈的河水等照得见人心。南方的山峦即使冬天也始终不见瘦,依然满目苍翠。一眼望去,一面山的林木里总夹杂着几棵枫树的红叶,像点燃了几堆篝火,山脚边缀着一片片有些枯黄的巴茅草,展示着冬天的萧条。隆冬的时光忽然短了,像被人偷走了一大截。一个身板结实的乡亲恰好从我身边经过,他肩上挎着一只竹篓,看得出刚从田间地头干活归来,一身旧衣裳粘着婆婆针,竹篓下面还悬着一根颤悠悠的稻草。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我被淹没在田野及庄稼的气息里。他被日头经年晒过的面孔,跟我想象中土地的颜色差不多。只有长年累月躬身耕作于土地的人才生得出这亮堂堂的肌肤,像日光照亮了人内心。我回过身注视着,他那宽阔的背影仿佛藏着天地万物。我忽然涌起莫名的感动,这份感动来自他对土地的执着,也来自我骨子里对农耕文明的一种追寻。

进村沿路所见到的一块块田地面积都不大,每块田顺着山势地形而诞生,高低不一。每块田都跟山自然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像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一丝突兀和违和感。山和田地互为表里也互为灵魂,田地是山的棱角,山成了田地的背景和地图。

庄稼早已收割,稻谷归仓,只剩下枯黄的稻桩子,但有的田地里生长着绿得发亮的油菜,神气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山林里忽地响起几声鸟叫,像琴弦上的颤音。鸟鸣声里藏着山村的一份自在与安宁。动与静,在生命的一份颤动里反而更能深切地感受到山村日子的宁静。田塘这片土地还没有受到喧嚣市声的丝毫侵扰,这一声声宛若来自母腹里生命的胎动,自然、纯净而朴实。

乡村的绿色永远是四季蓬勃生长的颜色,也是贮存时光的容器。万物在春雷中苏醒,嫩芽突破寒意,在风雨中舒展脉络,开启新生的旅程,在岁月里刻下饱经沧桑的年轮。草木以不同形态储存生命能量,等待轮回重启,在死亡与重生中完成一次次生命的自我重塑。

山里的天黑得快,夜晚来得早。白昼的尽头是夜晚的开启,也是另一种光的开始,星星点亮了天空,在星光的映照下天空越发开阔、深邃、高远。晚饭后,我们一行人在村里没有目的地漫步,月亮还没露脸,或许它还在远方一路跋山涉水。对远道而来一直身处喧嚣都市的我们来说,山村夜晚的宁静忽然让我们一时难以适应,每个人的身心平日都灌满了各种繁杂的声音,当这些声音突然离我们远去,我们身心仿佛骤然放空了,空荡荡的,什么也不见,只剩下一片宁静,无边无际的安宁。沉浸在宁静之中,我成了一个真正的闯入者,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听得见身体发出的声音。

不知不觉又走到都郎河边。河流仿佛在时光深处召唤着我,河流还是白天的河流,河道里大大小小的石头依旧沉睡着,河水亮亮的,发着光。我们一个个都忍不住仰望星空,又俯看一眼身边发亮的都郎河。都郎河在夜晚更加静谧,天上的星光都跑到河流里,藏进河水里。都郎河成了一条装满星星的河流,星星在流水中跑动着。

我们一次又一次仰望着夜空。远离了喧嚷的都市,置身于幽静的大山里,放下了心头的万般俗事,一个个都成了内心洁净的人。我只是单纯地仰望夜空,就像小时候那样心无杂念地仰望夜空,望着望着,心就飞到天上,在星星之间飞来飞去,梦想也在星星中间飞翔。

在田塘的这个夜晚,我们身处山的包围之中,四周是连绵不绝的群山,我一次次忍不住抬头仰望头顶上的星空,好像要把这些年的缺位一次给弥补够,洁净的星光又重新回到我心间。

身边同行的一位女士或许习惯了都市璀璨的灯光,忽然说:“这黑漆漆的山路上怎么没见安一盏路灯呢,那人怎么走夜路?”我接话说:“山里的路不用安装路灯,星星和月亮就是夜晚悬在人头顶上的一盏盏灯,月光星光比人造的灯光更亮堂,能照亮每个夜行人的心。”山里的土路被一代代人踩过,早已被踩得发亮。哪怕在漆黑的夜晚,一条条土路跟周围的田地、庄稼、水塘明显不同,都在争相散发着亮光。

行走在幽静的山路上,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害怕自己的说话声打破了眼前的静谧,但山村夜晚的宁静还是把我们狠狠地揉碎了。

在田塘的第一个夜晚,我仿佛找到了生命真正的源头和去处。这个叫田塘的山村跟深藏在我心中那个叫故乡的山村一模一样,我内心生出无尽的亲近感。有那么片刻,我静静地站立着,许多逝去的却很熟识的东西在体内破土而出。

一行人回到田塘瑶寨民宿中心时,院子里早已点燃了一堆篝火。燃烧的篝火成了暗夜中一颗跳动的心脏,也成为大地和群山的心跳。有篝火就有歌舞,有人载歌载舞就有情感的碰撞交融……我看着起伏的火焰,倾听着大地和群山久远的心跳,仿佛置身于时光深处,窥见大地由来已久的沧桑。

一堆篝火,照亮夜晚,从城市来的一群女士早已围着篝火迫不及待地跳起了舞。她们不在乎有没有舞伴,不在乎有没有音乐的伴奏和灯光的加持,也不在乎现场有没有观众和掌声,只是尽情尽性欢快地扭着腰肢迈着舞步。忽地摆脱了都市的束缚,到了大山里,她们浑身带着粗犷和野性,哗地撑开了春天的帷幔,连同春天的味蕾与芬芳一同植进人心间。

她们舞动的身影犹如今夜的一堆堆篝火。

千百年来,在乡村大地上,在一个个夜晚,一代代人点燃过一堆堆的篝火,云集在篝火边的人,被篝火炙烤过。在田塘的夜晚,我被一堆篝火反复烘烤过,灵魂烙下火焰燃烧过的痕迹,也留下一缕缕照亮精神的焰火。

夜深了,离开一堆还在燃烧的篝火,我是枕着都郎河入梦的。都郎河的流水在耳畔响动,一条潺潺的河流进入我的时光,也将进入我的梦乡,抚慰着我的灵魂。

第二天上午,我才得知龙宝大峡谷竟是都郎河的上游,或者说龙宝大峡谷才是都郎河的源头,而都郎河又是贝江的上游。一条峡谷,就这样成了一条河流的一部分。我心中暗笑自己眼拙,竟然不认识深藏在一条河流里的峡谷。

我再一次重新打量着都郎河。这回它在我眼里不仅是一条河流,还是一条大峡谷。我重新认识河道里的石头,我看见石头上雕刻着久远的时光,发现石头上布满历史的烙印,窥见石头上亿万年来历经磨难的往事……我也像重新认识了一回自己。

田塘人世代居住在龙宝大峡谷边,与生俱来打骨子里热爱着都郎河,珍惜厚待着大自然的这份馈赠——龙宝大峡谷,他们从不随意搬走河道里的一块石头,从不伤害这一块块来自远古的石头。他们从不在河道里筑起拦水坝,也从不用石头垒墙、筑屋基,而是让河流自在随性地流淌,让石头自然待在河道里,成为生命之源的一部分。

峡谷里的水流清澈而明亮,水里成群结队游荡着小鱼,水洼浅滩及水潭和水流一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游鱼,有的水洼聚集的鱼儿竟达数百条之多。它们在水里憨态可掬,一会儿一动不动,一会儿又悠然远去,藏身于大大小小的石头中间。我不由得怀疑“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的真实性,这句话或许恰恰道出人的贪婪性。清水里的鱼无藏身之处,更容易捕获,清水里当然不会还剩有一条鱼。在这些游鱼身上,我见识并体会到了两千多年前庄子所说的“鱼之乐”。这里的鱼是生而快乐的,是无忧无虑的,是自由自在的,是没有人来算计它们的……

峡谷里的水如此清澈见底,游鱼如此悠然自得,我望着一尾尾快乐的游鱼,也想化身为清水里无忧无虑的鱼儿。成为龙宝大峡谷里的一条游鱼只是我内心的一种奢望,我终究做不成一条鱼,谁叫我们在世俗中还有着太多的牵绊,有着割舍不掉的念想呢?我们沿水流一路而上,居然没见到一个捕鱼人,也没见到一个钓鱼人。这些年我时常见穿城而过的一条河的两岸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总是钓竿林立,钓鱼人贪婪的目光紧紧盯着水面上的浮标,恨不得钻进水中,紧紧缠住一尾尾鱼。而这条叫都郎的河流及龙宝大峡谷滋养着无数的游鱼,这些游鱼却免遭种种劫难,只管一心一意地活着。

我注视着水里的游鱼,感念这些朴实的村民。一条河流见证着河两岸乡亲朴素的情怀,他们没有穷尽办法去捕获这些游鱼,而是让它们自在地活着。在田塘,人和大自然就一直这么朴素而真诚地共存着。

沿着大峡谷往上走了大约一公里,我们就不得不从另一边河岸返回了瑶寨。大峡谷还有许多的风景没有抵达,比如上峡谷、下峡谷、龙狮瀑布、老龙瀑布、七龙瀑布、仙人滩、龙洞、中国地图石、蛇型石、减肥石、染布石、天牛石、脚印石、断河滩、桫椤谷、龟背石和龙宝等数十个景点。而人未至,我心向往之。只走了一小段路的大峡谷从此搁在我的记忆与想象中。我们相约着明年盛夏的时候再来龙宝大峡谷,然后打着赤脚走完大峡谷所有的景点。

都郎河的左岸是延绵的群山,山脚边半山腰是连片的田地,房舍也顺着山势而造,见缝插针地落在山边。千百年来,这里的乡亲追求同大自然和谐共生,依然用传统的耕作方式耕种着田地庄稼。这里没有荒芜的田地,山水田园都保持着原始的生态,乡亲们始终怀着感恩虔诚的心年年耕田种地,接受着大地的馈赠。

远远望去,这些从山脚一直绵延至半山腰的田地,像梯子一般架设起一块块层层叠叠的不大的梯田。我不了解灌溉梯田的水是从哪儿来。有些地方的山早已盛不住水,但融水的友人告诉我,靠山吃山,这里的村民们世代注重对生态的保护,森林覆盖率高,山上一直流水潺潺。走近这些耕田,我发现除了沟渠,田与田之间还架设着一根根粗壮的毛竹,毛竹成为输送水源的纽带和使者,水顺着连接的竹子一路流淌,竹子架到哪里,水就淌到哪里。山上年年生长毛竹,又长得快,村民们就地取材,构成一套独特的灌溉系统,用最简单的方式维持着大自然的生态平衡。

有的水田贮满了水,原来田里养着稻花鱼,一尾尾稻花鱼藏在稻桩里,像藏匿在时光深处。也许是我们的说话声惊动了它们,稻花鱼受了惊吓倏然远去。稻花鱼从小就在稻田里生长,以浮游生物、田螺、昆虫等为食,肉质细嫩,道鲜美,营养丰富,具有独特的香味。一代代村民一直用稻田来养殖稻花鱼,稻花鱼捕食田里昆虫,稻花鱼的粪便又成了稻子的肥料,减少了化肥和农药的使用。稻鱼共生,大自然的万物生长何尝不是如此,人和大自然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相得而益彰,共生方互济。

在一处处房舍边,一只只母鸡各自带着一群小鸡在山坡上悠闲地觅食,有的小鸡走散了,母鸡停下来呼唤着孩子。在田塘的人间有爱,处处可见爱的踪迹。一块块田的田埂边有一茬婆婆针长得旺盛,它们正开着小白花,吐着淡淡的芳香。一处处房顶上的烟囱正升起炊烟,袅袅地飘向天空。

田塘人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自然朴实,自由散漫,像大自然中的万物一般,生生不息。田塘的山水天地始终是一面镜子,照见悠悠日月,也照见山村人一颗颗赤诚的心。

在田塘瑶寨,一棵古树悄无声息地立在都郎河边。弯弯曲曲的枝丫向天空伸展着生命的宽阔,岁月在枝干上雕刻着村落数百年的沧桑。有鸟儿在古树上落脚,又飞向远处,鸟儿的踪迹织就了山村的经纬。

树叶落尽,我却叫不出树的名字。

【作者简介】刘月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四川文学》《长江文艺》《延河》《青春》《红豆》《百花洲》《短篇小说》《散文》《散文百家》《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小说选刊》《杂文选刊》等刊物。出版小说集《五月桑葚熟了》等三部。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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