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家的儿子(印象记)
作者: 海洋我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家。我也知道这是一条难走的路。人们常说,写作是天才的事业,身边的人即使年少有过文学梦,成年后无不一头扎进功名仕禄的深海,甚至连基本的阅读都已丢掉。多少年了,我几乎淡出了文学世界,可是最近,有一个少年把我的视线重新拉了回来。
他叫张睿,笔名叫张师奶,朋友家的孩子,十七岁。《作品》杂志的超新星栏目将隆重推出他,他是这个栏目推出的最年轻的作者。一颗新星,熟人,文学,《作品》杂志,所有这元素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一种久违的激动在我身上燃起来。
这笔名很是特别,我没有深究,想来有他的道理。与他见面不多,我是在张睿妈妈的朋友圈里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的张睿虎头虎脑,笑容肆意张扬,真有点担心他下一秒就会上房揭瓦。突然有一天,他妈妈告诉我,张睿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我的第一反应挺吃惊的。同样为人父母,我们倾注在孩子身上的艺术期望,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是文学?这到底是父母对他的人生规划,还是他自己的主动选择?他是否能理解文学这条路对他的未来意味着什么?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妈妈给我发来张睿写的一首小诗。
哑巴
小时候
什么都可以说
人们说是童言无忌
长大了
渐渐成长为哑巴
将思绪噎在喉咙里
殊不知
沉默才是最大的瘟疫
读毕,我的内心开始释然,甚至感到欣慰。虽然诗作尚显稚嫩,但是作为一个刚入初中的小男孩,已经对人生有了自觉的探索。从这首诗里,我读到了一颗纯真朴素又充满着想象力的脑瓜子在转动,诗的转折性结尾“沉默才是最大的瘟疫”一句,觉得这男孩对生活的认识远远超越了同龄人。对此我不知说啥好,发觉自己似乎也成了哑巴。至此,我的关注重心悄悄地向着小张睿靠近。
再次与他见面,是在一次文学活动上,此时他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他安静地坐在人群中,带着少年的羞涩,偶尔露出微笑,从容又乖巧。再仔细打量,他五官中最耀眼的,是那垂直于脸部中央的笔杆鼻,被他微微上翘的倒置菱角似的嘴角环托着,犹如一件两钩的船锚,锚泊着他慧雅的微笑。
我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人,恰好,天上飞过一群小鸟,吱吱喳喳的甚是热闹,我问张睿,你喜欢自由自在的小鸟吗?他说,不喜欢,小鸟太过自由了,像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孩子,在天空肆无忌惮地随意便溺,甚至在我们的头顶拉屎,太欺负人了,太不讲文明了。此刻,我让他逗出了惊讶的啊!啊!啊!几个字,他好像并不喜欢常规的看法,会有自己的某些思考。
接着张睿问我,伯伯你随爸爸姓还是随妈妈姓?我说当然是随父姓啊,他说为什么是当然?他这一问,令我一时之间无法回答,只好找一些不成文的说辞搪塞了,我说现实生活中子女随父姓,浅处说是传统习惯,深处说则是因为历史、文化、社会和生物学等多方面的因素。我反问他,如果任由你选择,你喜欢随父姓还是随母姓?他说,肯定选择随妈妈姓。我要为妈妈抱打不平,他说,他改个笔名叫师奶的其中一层意思,就是要为妈妈鸣冤。他说爸爸一直都是在忙这忙那,根本没空理他,更不要说陪他出去玩了。每当聊起这些与文学似乎没多少关系的话题,更能引起他追根问底的兴趣。这让我觉得,张睿的关注面比大多数的同龄人宽泛,而这对志在成为作家、诗人的少年来说,不是坏事。
听张睿妈妈说,张睿不是时时都那么乖,有时候还很气人的,令他妈妈哭笑不得,甚至是个调皮捣蛋的机灵鬼。妈妈常教育他要夹起尾巴做人,要谦虚,要谨慎,要低调,就算做了好事,或者考个好成绩也不要沾沾自喜,不要得意忘形。他却拿妈妈养的宠物狗来说事,来反驳,说妈妈不公平,偏心,狗狗整天翘起尾巴摇来摆去,妈妈你从不说狗狗高调做狗,也没说叫狗狗夹起尾巴做狗,反而常说狗狗听话又得意,我就那么得意一下子就说我是顽皮狗。哎哎哎!在妈妈的眼里正所谓人不如狗了。
与张睿对视,总感觉到我的目光在变钝,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柔软的光芒——这是一个男孩子成熟的标志,也是从事文学创作需要具备的特质。因为我始终以为,文学是观照人性的艺术,当我们面对芸芸众生,首先要做到的,是相信其善,再探究其恶。我喜欢张师奶眼神里的柔软和黠慧,我更相信在他未来的文学世界里,人世间所有的善与恶,都会得到妥善的安放。
最近读了张师奶创作的几个短篇小说,坦白说,他向我呈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此前,我并不了解少年人是如何看这个世界的,那种未来感,那种全新的小说文本,几乎是我所了解的信息盲区。它们不是传统叙事,也不是当下的社会生活写照。但是那种极富灵气和想象力,属于张师奶的文学观和语言气质已具雏形了。特别是他在《黑羽毛》这个短篇中给读者设计了心灵憩息的角落,也为成长中的少年构图一座思想的庇护所。课室的座位就像一根固定的木桩,拴住一颗蹦蹦跳跳的心,那条有限长度的绳子所划出的范围正是初级人生所体验到的人生半径,也把半径寓意着命运或者梦想周圆的一部分。作为一个学生,这个年龄段的人正处于受庇护的阶段,他们的生活空间是由爱心和人工制造的光线所照亮的空间。他以幻觉道引故事的展开,营造心理上的突围。他们渴望挣开束缚,建立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角落,让他们在这个角落里自由自在地孵化梦想。这篇小说略带情绪化的悲剧性质。当然悲剧也是一种艺术形式,小说里展现孤独的同时也展现了痛苦,这种孤独和痛苦来自于主人公在叛逆期的叛逆心态,在课间休息结束那一刻特别明显。他巧妙地利用了短短四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铺垫了一幕束缚与抗争的内化的自我对话,套娃式地将梦幻悲情套进了故事之中与规训抗争。这使我想起了尼采的一句名言“只有在悲剧的再生中,才能实现自我的拯救”。《雨中的人》与《黑羽毛》表现手法上有些不同。他将主人公的孤独融入到雨水的意境中,运用封闭回环式的叙事结构,以许年华的回忆和思念为主体而延伸到情感的漩涡,让雨景冲洗心灵深处的寂寞,借助梦想中一个“雨人”的若隐若现的情景,搭建主人公的感情框架。这种手法虽不是很完美,但给人的新鲜感是满满的。
几个月后,我又有了与张师奶见面并深入交流的机会。这一次,他的笑容少了,脸上多了凝重和谦逊,眼里的光依旧柔软,又多了些锋利。他的阅读量和记忆力让我吃惊,我自认为阅读量还过得去,但是在与张师奶的交流中,几乎都是败下阵来的。他逻辑清晰,能言善辩,对阅读,对创作,对中西方文学经典有着自己的理解。我不需要评判他的理解是对是错,是稚嫩还是成熟,重要的,是他敢于解读,敢于表达,这样的勇气对于文学创作尤其珍贵。
他身上还有另一种特质——套用时下形容一个成年人的好状态:没有班味。张师奶身上,也没有“卷意”,这对于一个学习任务沉重的高二学生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我想,这应该是得益于他宽容又有爱的品格吧。
阅读张睿的诗歌也好,小说也好,总感觉被他带上了一条陌生的路。他有许多奇思妙想,并将这些奇思妙想贯穿在他的文字里面,让我感觉到很新鲜。比如他在《黑羽毛》里有这样一段描写,“天是纯黑色的幕布,草原是银白色的,仿佛月亮摔碎了,在草原上铺满了月光,摊在地上就像结了一层霜”,这是一个干净的灵魂写出来的文字。
后来见面见得多了,他已变成一个敢跟我顶嘴争吵的小伙子,并且常常拿出西方作家、诗人比如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的观点,或者摆出国内一些先锋派诗人的代表作品,来对应我的观念,纠缠着非要让我拿出我的老一套来与他互补,组装一套他自认为完整的观念,仿佛我成了他的艺术实验设备——这倒是我非常乐意做的事。
他喜欢阅读英文版的外国名著,而我只能读一些译本,与他交流起来,有时还真铆合不了,毕竟译本始终靠第三方传递的艺术,融入许多译者的个人认知。只有我翻出皱叠在胸的中国四大名著及洛夫等诗人的作品来与他对论,才能偶尔赢其一局半局,不然,我的老脸就不知放哪搁了——当然,这也不重要。张睿,这位给自己取了个“张师奶”为笔名的少年,不仅在文学创作上开始崭露头角,各门功课的成绩也是非常扎实。
有个诗友曾开玩笑说,张睿的脑子是否有两扇门啊?我也怀疑他脑子里有两扇门:一扇门是为学习课程开启的,另一扇门是为文学创作开启的。
有好几次,我想给他对未来的求学方向提出一点建议,俗称“画饼”,但转念一想,还是打住了。不要干预一个内心有爱,眼里有光的孩子。因为我们始终要相信,每一个孩子的未来,都会在与时间的较量中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在疼痛中成长,在成长中蜕变,终有一天成为自己的勇士,他的成长不需要外力过分干预,更不需要那种好为人师的指指点点。借此小文,衷心祝福张师奶在文学圣殿中书写下属于他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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