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王亨西（短篇小说）

推荐语：陈晓辉（西北大学）

作为高校教师，我深知近十余年来创意写作在中国的勃兴是中文学科发展中最伟大的“事件”。它以一己之力形构了文学人才培养的“双引擎”，创建了文学发展的新局面。这在吴阿身上尤为突出。吴阿是创写学硕，早先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为创写专硕杜峤小说《艾叶绿》撰写的评论《古典奇景花园与褶子舞》，二人共同为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培养开创了一个学术人才培养与创作人才培养的新模式，令我惊喜不已。谁承想剧本并未在此结束，吴阿不满单纯的评论写作，在文学创作“实验”中找到了“创造”的快感，将自己形塑为“新创造社”想要的研究与创作并重的理想“创写人”。

“请看，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成为了最伟大的人”，这是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著名戏剧《俄狄浦斯王》里的一句名台词，在早先的版本里，《创造王亨西》这篇小说以此为引，暗示小说中的“命运”主题。相比古希腊人描述的宿命——那作为谜底的“人”的矛盾、重复与悲剧，“王亨西”作为这一小说的核心人物和核心意象，杂糅了更多差异性力量和现代性色彩。小说立足世纪之交互联网写作蓬勃生发的背景，将一位父亲构建“新创造社”论坛的虚拟狂想与他的私生子探寻身世之谜的故事勾连交织，形构一出真景与虚造相融的现代寓言，使用微型人物小传的叙事形式表现数代人的心境对峙：曾经的黄金时代，王德勒以飞舞飘扬的斗志热情，敲击键盘于二进制世界插足真实历史，创造出白衣卿相“王亨西”，这与沉沦于墟影，为重力所抛弃，悬浮现实边缘，迷途无限花园的学生“王亨西”以及那由鲁星星撰稿，未来科技公司设计，彻底投入幻想的虚拟形象“王亨西”构成一组饶有寓示性的符号星丛。“王亨西”这一形象由虚转实，又由实转虚，被作者层层嵌套入叙事谜宫中，涂绘多副超现实主义、中国古典美学、互联网千禧时代的“面具”覆于其上，叫他的面孔在我们头脑中逐渐清晰的一刹那又变得模糊不清，隐入混沌。读完“王亨西”，直面“王亨西”，他仿佛在用尼采的嘴向我们发问：“什么是爱？什么是创造？什么是向往？什么是星辰？”而我们也唯有引用查拉图斯特拉的言说来回应：“人的内心必要混沌一片，方才能诞生一颗舞蹈的星辰。”这或许才是生命的意义，也是小说中身体畸形的鲁星星，留下“王亨西”疯狂艺术家的称号，叫他“斩罅而出”的真意吧。作品通过后现代叙事技法对命运不可知的先锋性、实验式叩问，凸显出吴阿卓越的创意写作才华。作为00后，他厚实的文学积淀、充沛的想象能力、娴熟的语言表达，出众的整合智慧，都远超我的预期。相信他会以此为契机，按照“学者化作家”的样貌肆意成长，感谢《作品》杂志对吴阿的热情洋溢地支持与肯定，也感谢它对“西大创写”一如既往地支持与肯定。

据传亚历山大·仲马也和我们一样，饱受拖延症和dead line的苦扰，在出版社的催促下他终于发响文学机器，从无穷无尽的语言迷宫中试图寻找生命的出路，开始生产12卷本的《基督山伯爵》。工作是这样的，由另一位同样是真正的却寂寂无名的“大仲马”奥古斯特·马盖和一位助手福伦提诺来纂写巨大不可计数的可能性情节，而他，这位名震法兰西的大文学家只做选择、剪裁、拼贴和逻辑性的收尾工作。因此鲜为人知的是，《基督山伯爵》的底本是一部无限大的超级小说——如果由数百万粒沙组合而成的文字迷宫也能被称作小说的话。王亨西第一次听到这个迷人的概念是在学生时代的课堂上，他尚且一身轻松，快意地听老师吐露那些象牙塔中宛如魔法的知识：如是我闻，1941年3月某日，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仓皇离开法国时，恰好同超现实主义的领军人物安德烈·布勒东同乘一艘轮船，他们一见如故，从布勒东的身上，斯特劳斯坦言他学到如何将毫无相干的东西拼贴到一起——迷宫里的阿里阿德涅之线，他发现了结构之秘，那种奥妙藏于诗人洛特雷阿蒙的一句诗“美是……雨伞和缝纫机在解剖台上相遇”……彼时王亨西当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飘浮的魔咒，他只是记录。自从老城根黑诊所诞生到人间鸿飞冥冥，王亨西幽灵般的一生，也似一道难以破解的谜题，唯有怀具火眼金睛者，方能看清他那谵妄渊思中的一句注脚：正如加博虚构的伟大生灵奥雷里亚诺·巴比伦，我挚爱的兄弟，在幽暗中译出梅尔基亚德斯羊皮卷上亲缘的命运一样，那掀翻蜃景的巨大旋风或许不过是世界之谜这本更大的书中的一页，我的镜影，我的故事，我的命运，清晰地映在另一书页上，成为万径迷宫的又一支柯勒律治花。这正是我们这位疯狂艺术家王亨西的惯用伎俩，把自己藏在一幅幅由符号编织而成的面具背后，要想真正瞥其真容，只好拉开剧场所有的幕，唤亮所有的灯，做出一副大剧演尽的姿态来，好骗出所有的演员一同上台。只有这样，才能让王亨西从虚构之中再次现身。

王德勒

新创造社诞生于1995年1月30日深夜11时59分48秒，社长王德勒（ID：GOLDEN WANDERER）当时还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学教师，他生于农村，父母早殆，寄养在伯母家里，存一张铺盖罢了。王德勒吃百家饭野蛮成长，理所应当的身材矮小，面色黝黑，颧骨高突，却双肩宽阔，眸似铜灯，独有一种不可磨灭的意志力。王德勒被扔进小学时，还只是一个蒙昧无知的村童，五年后，他却从村小杀上乡镇初级中学，从乡中学闯入县里最好的高中，又三年，他一跃成为村里第一位大学生。王德勒挺直腰板走出村口搭车时，他确确实实听到三百公里外的省城大学在召唤他，他长长舒一口气，终于无比自豪并笃定他的信念：世界是人创造出来的！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四年过去还是同一辆班车载他回来，他扬眉吐气的那口气尚且仍在村口那老槐树根上飘浮着，一点气味也不曾散，那样无所顾忌，那样自鸣得意。那是1994年9月20日傍晚，刚过6点，王德勒22岁，走进村来拜访他未来的岳父、无量溪镇第四小学的鲁校长，王德勒被分配做一名数学教师。他站在校门边上四平八稳的两层楼房前，忽而听到一阵抒情的钢琴声，并不熟练，却颠覆此刻王德勒对于家乡的任何想象。不一会房门洞开，老校长走出来迎接，他愣住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厅堂。电灯明亮，一架德清的“伯牙”牌钢琴摆在白色大理石台上，透过一群孩子熙熙攘攘的脑袋，他看见一个标准的江南女子，烟眉露目，黛影委地。王德勒第一眼看到她就心跳不止，而后用剩下的十年时间验证这种感觉就是爱。老校长洞悉人事，把一切收归眼底，却自然而然选择默许。两个月后，王德勒入赘鲁家，洞房花烛夜，在虚幻而美好的梦中，老校长轻轻合上钢琴，开始思索孙子的名字：鲁……什么好呢？此时此刻，王德勒伏在他的新娘身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他低下头，喘息着，嗫嚅着，正对上两道沉默之极的眸光。王德勒觉得自己完全被刺穿，就是那一瞬，这个后来人们称作鲁妈的女子才真正诞生，她是被两个心怀鬼胎的男人创造的，生来拥有现实、沉默、洞悉三种特质。她是蛛母，把整个无量溪镇的风华尽数织成银亮蛛丝，牢牢缚住他，这一点伴随着新创造社的诞生一并浮现在王德勒庞然无物的伟大心灵中，与此同时，年三十的烟花响亮了一整夜。王德勒坐在他的第一台电脑前，心情无比激动，14英寸的球面显示器上映出他虾红的面颊，第一款32位处理器386DX正在主板上散发迷人的热气，他自觉已经站到时代潮头。彼时最伟大的、最真实的虚拟——互联网还只是报纸上的遥远消息，不久前一条高达2M带宽的互联网专线已经架设并接入Internet，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将2000万字的文本送到1200公里之外，那比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高峰创造社所有成员书写的作品加起来还要多，王德勒战栗着想。如果有一天，互联网自虚构的幻景变为广泛的真实，那么“新创造社”，当然是由他王德勒创造的，将能够诞生更加伟大、更有力量，可以征服整个世界的作品，哪怕只有一个字也能够传播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只剩一台电脑、一块软盘，这些作品也能不死不灭不削不减，它将永恒于世，一改古老“创造社”早夭的噩运，这才是真正的创造，而我无疑将荣升为虚无之中的至高造物主。这就是王德勒的狂想，当然，与此相比并不重要——王德勒现在却必须处理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三百公里外的省城，老城根下门帘子掩着的街居里，他的两位同学正在见证另一个生命的伟大诞生。

王亨西诞生于1995年1月31日农历新年头一分钟，彼时满城烟花响，老城根的街居却晦暗如茔，它是进城农民工的聚居巢，唯到春节才有穿堂风占据各条巷道。平日，空气里血泪汗，砖面上痰脏、污水、烟灰，人间失控繁殖的两脚蹬、三轮车、小吃摊、油布雨遮足以构成抵御城市之风的三堵城墙。黑诊所坐落在此，医生走出产房，他对着王德勒的两位同学，告知了早就确定的结果，空气嗡鸣仿若雷音：平安。王德勒要在两天后才通过信件得知这个消息，他懂得这模糊的暗示，无论孩子有没有出生，它都不存在。这绝对只是一位女生意外怀孕后的打胎，而非一位母亲的分娩，那位无名的女学生从此消散在王德勒的生命中，而他此生唯一的儿子，从现在开始就要由他的心、他的手、他的眼创造。王德勒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却也是充满热情地敲击着键盘，古早的文字处理软件WPSDOS字符界面极其简陋，尚不存在所见即所得的纸面打印模拟排版效果，蓝底绿字明亮刺目，宛如世界新生。创造王亨西的工作是这样的——首先，王德勒写下许多时间节点：1.安史之乱（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2.严武镇成都（上元二年，公元761年12月至宝应元年，公元762年7月）；3.严武离蜀，吐蕃作乱（广德元年，公元763年7月至公元763年10月逼近长安）；4.严武重新被任命为成都尹、岭南节度使等（广德二年，公元764年），九月“攻拔吐蕃当狗城，破蕃军七万”。其次，他刻录许多场景，其中有：a.素袍公子，站于树下，霎那间，树叶簌簌落了满头满身。b.孤城落日，金甲将军，弹铗歌：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c.夔门之下，浊浪滚滚，白帝城边，杜子美吟诗的背影倒向梦中长安……紧接着，王德勒又列出许多物事：Ⅰ.红豆，此物最相思。Ⅱ.凤凰，盛世出，乱世隐。Ⅲ.陕西凤翔，早名岐州。隋扶风郡。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十二月置凤翔府，号西京，改扶风太守为凤翔尹。上元二年罢京，广德元年曰西都，未几复罢都。领县九：岐山、岐阳、扶风、麟游、普润、陈仓（宝鶸）、号、鄘、雍（天兴）。Ⅳ.《秋兴八首（其八）》末两句的版本学争议：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香稻”另有本作“红豆”……显示器上绿莹莹的一片，王德勒盯着这些文字方块积木，几乎在一瞬间就看见了历史之中的罅隙，于是快速打下“王亨西”，就像弹开一把折刀，九段情节近珠穿线，急速射往一千三百年前的历史：

1.王亨西，凤翔人，巨室。幼敏于学，气涵德馨，有成人之风，稍长，雄俊英断，工武艺。既加冠，益思渊虑瀚，声响神清，丰姿洒落，乡人睹之，无不以为人杰。

2.天宝末动地鼙鼓，王亨西奔赴凤翔行在，安史之乱中受郭子仪和严武的器重。

3.王亨西与严武女婚，凤凰桐树下结缘。

4.严武离蜀，留王亨西守桐城。吐蕃进犯，唯剩此城也。

5.吐蕃将军普布攻城，王生守城智计百出。

6.城内粮草不支，万只鹦鹉衔红豆而落，救其百姓。

7.普布入城，欲刺王亨西，反入圈套，撤兵。

8.严武收复失地，王亨西历述原委，缘其妻舍身济世，王生葬妻后遁隐。

9.诗人杜子美与严武世旧，昔见亨西，惊其风逸，后闻之事，愈奇。子美流离夔州时，肃秋萧瑟，所见荒凉，思半生浮沉，真不若王亨西也。故写《秋兴》组诗，其“红豆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二句虽忆长安旧貌，亦隐亨西之遇。

王德勒抬起双手，站起来打开窗，凉风和烟花燃尽后的硫黄年味一同涌进来。鲁小姐走进房间，王德勒静听她讲近近远远俗世，却头一次细腻地注意到，这个温婉的江南女子，眼角已跃起鱼尾，他心中又升起想要逃离这一切的愿望：向校长借钱！去西京！我要继续学业！长安风华，我的创造将在那里展翼！他俯身关掉显示器时，脸上绯红已经褪去，眼睛中的疯狂却如痴如醉。新创造社的第一次创造以不完美的失败告终，但正因为缺陷，人才得以生存。王亨西后来从电脑中看到这一切，只觉冥冥之中正是这个故事，将他从死亡之中再次创造，以虚拟的名义宣告真实的诞生。1995年1月31日0时许，医生送走王德勒的两位同学，照例去干他的苦差事。十分钟后，他从门帘后走出来，口罩墨镜帽子大衣一应俱全，手中提着黑布遮住的竹篮，穿过迷宫般的巷道，微弱的孩童啼哭在他耳边萦绕几如幻觉，每一次他都无比懊恼。医生姓吕，本是不屑干这类事的，但他酷爱赌博，尤嗜麻将，债台高筑，不得已在单位之外接这些非法勾当以资赌债。今天他和往常一样，抵达只有他知道的一处隐秘后院，听说这里曾经是大唐掖庭宫遗址，如今不过一口八角古井，冷眼联通整座都城的地下世界。一千三百年来，人们将无数不可见人的物事都丢给这口井，井眼吞噬太多隐秘，井砖风蚀塌圮，井朝着历史烟尘堕去，吕医生死后，古井也要成为不可捕捉的虚拟。当然现在他不可能知道，他只是探着身子把竹篮斜伸靠近井口，紧接着只要将其整个翻转，篮中就将一无所有——世上再无王亨西。霎时，一股香风乍从井眼升起，掀开竹篮覆的黑布，迎面鼓满，吕医生陡然清醒。此刻，正是王德勒沉醉于“新创造社”造物主的第一次尝试。吕医生惊觉，这个活着的孩子太轻了，他扔过许多比这更令人作呕、不成人形的，以至于他忽视了，这个四肢健全，不再啼哭用一双漆黑童眸盯着他的孩子，是这样的轻，他感到毫毛竦栗，200克，不到半斤。他对重量最为敏感。后来他用医用秤盘来回称量，上面的数字明明白白，永恒不变，王亨西重258克。这一刻，吕医生仍战战兢兢地把竹篮往井眼深处递去，他忘了倾倒，却看见那刚出生的无名婴孩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一块井砖，食指卡入砖缝，中指挠下一道二寸长的白痕。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终于使吕医生改变了主意，他提起竹篮，端端正正地重新盖好黑布，慌不择路地离开老城根。第二天清晨，省城第四人民医院急诊部门口整整齐齐码着三具弃婴，我们的王亨西就在其中。七天后，王德勒已经收拾好行李，告别了妻子，一路求学云游。十年后，他来到这口八角古井，彼时它已被改造为景点，旁边竖起告示牌，上书：井砖脆化，谨防坠落。王德勒并不在意，倚在井口朝冷眼下望去，那道鱼尾一般的指痕仍然清晰可见。遽然砖裂，王德勒掉进井里，井水沉重，转眼间就将他吞没，城环保工人从十里外的下水管道口打捞起他时，他身形肿胀，面目难以辨认，好似一个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