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疆四先生(非虚构)
作者: 卢一萍1.茅盾先生
1937年7月7日,侵华日军挑起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中华民族进入全民族抗战时期。8月13日,战火烧到沪上,茅盾不得已离开工作多年的上海,携夫人和两个孩子先后赴长沙,抵武汉,奔广州,最后在香港落脚,应民众抗日救亡的呼声,坚持进行《文艺阵地》和《立报·言林》两种期刊的编辑出版,以振奋民族精神,激励抗战士气。次年下半年,已编至第2卷第5期。由于时处战争环境,《文艺阵地》发行量不多,且须秘密寄至上海印刷,那段日子因此成为茅盾编辑生涯中最为艰难的时期。当时香港物价水平甚高,茅盾一家的日常生活受到严重影响。
9月的一天,在香港一个小型聚会上,茅盾碰到刚从新疆归来的大名鼎鼎的文人杜重远。两人一见如故,杜重远充满激情地向茅盾讲述了新疆的情形。大意是说,新疆督办盛世才是他的东北老乡,还曾一同留学日本。盛世才推翻金树仁的统治后,正在全力发展新疆,推动各民族的繁荣。杜重远当时认为,盛世才思想进步,北依苏联,东联延安,提出了“反帝、亲苏、清廉、和平、建设、民族平等”六大政策,因与延安方面关系不错,当时有一批从延安或从苏联赴疆的同志在帮助他一起建设新新疆。
“为了抗战救国,培养建设新疆的可靠人才,希望您能去。”杜重远说,“如果能请到您这样的名作家去新疆,号召力就大了。”
当时,很多左翼人士私下把新疆当作第二个延安。加之广州、武汉相继沦陷,香港岌岌可危,茅盾产生了去新疆工作的想法。他找到当时香港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负责人廖承志了解新疆情况,廖承志对新疆状况并不熟悉,但知道那里有一批从延安派去的党员,如毛泽民、陈潭秋等,诚可依靠。于是,茅盾考虑到,能在少数民族地区开辟一条民主阵线,唤起民众一致抗日,当是一项极富意义的壮举,于是决计前行。
接到新疆学院的任教邀请书后,他当即把《文艺阵地》交给楼适夷编辑,于1938年12月20日和家人乘坐法国轮船,开始了从东南到西北的漫长旅途。因战时交通不便,他绕道越南海防,经河内办理过境手续,当月28日抵昆明,并于1939年1月5日乘飞机到达成都,再到西安,一路周折,直到过了春节,才到达兰州。
时任生活书店总编辑张仲实也接到了杜重远的邀请,两家人便在兰州结伴同行。张仲实留学苏联东方大学和中山大学,是我国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翻译家。赴疆前,张仲实曾到中共重庆办事处向留苏同学博古征求意见,博古认为新疆“可以去。毛泽民在那里,你有事可找他”。张仲实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生活书店在新疆开辟一个新天地。
在兰州停留期间,茅盾应兰州进步文艺工作者邀请,曾先后两次出席报告会,分别作了题为《抗战与文艺》《华南文化运动概况》的专题报告。
杜重远邀请茅盾与张仲实赴疆,虽经盛世才同意,但盛生性多疑,一方面表示欢迎共产党派人赴疆帮助工作,另一方面又控制进步人士抵疆,故而一再延宕,后经杜重远多次催促,才同意茅盾和张仲实进疆。
茅盾一家在兰州滞留45天后,终于被告知,有一架从兰州到哈密的飞机可以搭乘。杜重远也来电报劝说茅盾,只要到了哈密,到迪化(今乌鲁木齐)的交通工具很容易解决。1939年2月20日,茅盾、张仲实两家终于坐上了飞往哈密的飞机。
到哈密下机后,盛世才派来迎接他们的汽车已到。茅盾一行在一名副官陪同下,于3月8日乘车离开哈密,经鄯善、吐鲁番,参观游览了坎儿井、火焰山和吐鲁番盆地,再翻越天山,经达坂城,于3月11日下午,抵达迪化市郊。盛世才亲率车队,郊迎30里。当时情景,茅盾有记:
前方尘烟起处,一前一后钻出两辆卡车,卡车之间是两辆小卧车,迎着我们驰来……两辆卡车上整齐地站着全副武装的卫队,在驾驶室的上面各架着一挺机关枪,枪口威严地瞄准前方。我暗想:这排场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是怕遭到暗算?正想着,前面一辆卡车突然离开公路驶向右侧,后面一辆卡车驶向公路左侧,形成两翼,于是两辆小卧车就在两翼保护之下,驶到我们的面前。我不禁悄悄对站在我身边的仲实说:看来情况不太妙啊!这时前面一辆小卧车内钻出一个军人,将校呢的军服外面披了一件黑斗篷,中等身材,浓眉,方脸,留着口髭。后面一辆车,下来的是杜重远……向我们介绍道:这位就是盛督办。
茅盾和张仲实抵达迪化次日晚上,盛世才举行了盛大的欢迎晚宴,把大作家茅盾和大学者张仲实介绍给新疆的厅长们,气氛热烈。宴会上,茅盾见到了毛泽民、孟一鸣等中共人士。毛泽民虽是茅盾在武汉时期的老朋友,但在此场合,两人只是“紧紧地握了手”。毛泽民系毛泽东之弟,当时化名周彬,任财政厅长;孟一鸣真名徐梦秋,是茅盾弟弟沈泽民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同学,也是盛世才请来的共产党员,时任教育厅长。席间盛世才明确了茅盾和张仲实的职务:茅、张两人分别任新疆学院教育系、政治经济系主任。
盛世才把茅盾奉为贵宾,给茅盾一家四口安排了“供给制”生活,在迪化南梁安排了一个大院子,为五间一排的洋式平房,还配备了厨师、勤务员、专门挑水的“清洁兵”、马车夫各一人;同时指定其副官卢毓麟为茅盾的“副秘书长”,协助工作,这可谓茅盾一生中生活待遇最高的一次。
张仲实则被安排在距茅盾住所二三里处。
新疆学院师生为迎接茅盾和张仲实到校任教,特意举办欢迎晚会——放映电影《拖拉机手》来招待他们。茅盾到新疆学院后,开启了一系列课程改革,将国学经典与最新思潮相结合,先后为全院学生开设“文艺思潮”讲座、为教育系开设“国防教育”和“中国通史”等课程。此外,茅盾参与创办了新疆学院校刊《新芒》,任编辑顾问,对办刊方向、思想内容、编排样式等进行具体指导,并帮助学生改稿润色。在百忙中,他还为《新芒》执笔撰稿,并先后在第1、第2期上发表了《五四运动之检讨》及《学习与创造》两篇重要文章,助力《新芒》在宣传抗日救亡思想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而了解盛世才其人其事,成为茅盾的当务之急。他为此特意拜访了毛泽民,获悉盛世才系辽宁开原人,早年仕途坎坷,为人阴鸷,极有心机,多疑、忌贤,权力欲极强,擅长伪装,有边疆“土皇帝”的特性。其原系前任新疆督办金树仁手下的东路总指挥,1933年策动东北义勇军转至新疆的部队哗变,窃据临时督办,后地方武装马仲英部包围迪化,盛伪装进步,蒙骗苏联出兵,击败马军。因害怕国民政府统治新疆,故而张扬“六大政策”;为借重苏联与中共,而佯为亲苏亲共的开明姿态。在公署书柜里放满马列主义的著作,给外界一个进步的形象。其实大搞特务政治,藏匿杀机。在迪化,厅长之间也不能多来往。毛泽民和孟一鸣叮嘱茅盾“少与其来往,少说话”。这使茅盾大失所望,但虎穴既入,只好韬光养晦,一边构思脱身之计。
茅盾毕竟是怀着一番抱负而来,他要尽力做事。在新疆学院,因师资匮乏,他揽任了中国通史、中国学术思想概论、西洋史等多门课程。日以继夜,孤灯独对,自编教材,学生誉其为“博古通今的历史学家”。
茅盾到新疆后,于4月12日在《新疆日报》发表了《新疆文化发展的展望》,认为新疆文化建设已经有了飞跃式发展。他将“以民族为形式,以六大政策为内容”的文化政策看作是推动新疆文化进步的主要原因,认为正是因为把握住了这个原则,所以新疆的文化工作没有脱离现实生活,能够适应各族群众的实际需求,关注和提高各族群众的精神生活,与全国抗战的总体形势相契合。
盛世才别有用心地创办了《反帝战线》杂志,请茅盾任主编,茅盾坚辞不就,这使盛世才颇是不满。但茅盾积极为《反帝战线》写稿,先后发表多篇文章。
6月,杜重远在新疆《反帝战线》杂志第2卷第9期发表了《介绍沈雁冰张仲实两位先生》一文,将两位文化名人推荐给新疆各界。他在文中是这样介绍茅盾先生的:
沈先生名德鸿,字雁冰,笔名茅盾。有许多不知道他真姓名的人们,常常称他为茅先生,就是最近在兰州有位富人请他吃饭的时候,请帖上还写着茅先生盾呢。他的老家是住在浙江的嘉兴,所以他说起话来,还带着嘉兴的腔调。例如“剧本”,他说“脚本”,“主意”他说“紫意”,“解释”他说“假释”等等。他的小说天才的文艺作品,非但“誉满全国”,而且“名驰中外”……
他还写道:“沈先生的个子不高,具有一种活泼聪敏之气,一望而知是一位江南的文人;张先生个儿稍长,表现一种刚毅果敢之风,一望而知是北方的战士。两先生的产地不同,性格不同,然而忠实于人类,忠实于思想,严于律己,宽士待人之种种美德,则极相类似。”
茅盾任新疆学院教育系主任后,开设了“文艺思潮”“国防教育”“中国通史”等课程,使用的教材都是他亲自编写。因为慕名前去旁听的人太多,教室常被围得水泄不通,社会各界都希望请他去演讲。
1939年5月,茅盾应新疆日报社副社长、化名汪哮春的共产党员汪小川邀请,在新疆日报社大会议室讲述创作长篇小说《子夜》的经过。除了报社人员外,新疆学院师生和不少文化界人士也前去聆听。演讲内容被整理成文字,以《〈子夜〉是怎样写成的》为题,刊发在6月1日《新疆日报》副刊《绿洲》上。该文阐述了《子夜》的创作动机和艺术手法,可以帮助读者更深入透彻地理解这部现代文学名作。茅盾还应邀为《新疆日报》撰写文艺评论文章《关于诗》,发表在5月13日的副刊上,向新疆各民族青年诗歌爱好者介绍诗歌的基本理论知识,如“叙事诗”“抒情诗”“音韵节奏”“含蓄”等概念。在茅盾看来,诗歌创作的前提是要把握好音韵节奏和抒情风格,写诗要求创作主体具备自由驾驭文字的能力和丰富的想象力。该文还探讨了文学作品的类型,如“叙事的”“抒情的”和“戏剧的”,同时辨析了各文学门类的基本内涵。
在五四运动20周年之际,茅盾在新疆学院作了《五四运动之检讨》的报告,分析了五四运动反帝反封建的性质,论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功绩,同时指出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弱点,得出中国只能走“非资本主义前途的民主革命”的结论。
随后,应新疆妇女协会邀请,茅盾在新疆女校(今乌鲁木齐第八中学)作了题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演讲,对青年人进行新文学、新思想的启蒙教育。讲稿发表在5月8日《新疆日报》上。他在演讲中强调两个观点:“(1)文学的反帝反封建的任务之完成,必须展开与加强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而要获得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则作家的正确而前进的世界观人生观实为必要。(2)中国革命文学要完成其任务,须先解决大众化的问题。“茅盾对新文学的发展目标和创作方法作出了界定,尤其关注文艺大众化问题,强调文艺生产与文艺批评的人民立场与大众标准。该校教师王采南当时就在现场,见到了茅盾——“台上的茅盾先生个子不高,穿西装,戴眼镜,讲话有浙江口音,但是非常文雅。”
10月19日,茅盾参加了新疆学院鲁迅逝世三周年纪念会。他追忆与鲁迅先生共同在左联战斗的日子,高度赞扬鲁迅先生“至大至刚的爱民族之心”和“不屈不挠的精神”。随后,茅盾为《反帝战线》撰文《在抗战中纪念鲁迅》。
茅盾的《通俗化、大众化与中国化》一文,发表在1940年2月出版的《反帝战线》上。文章对“通俗化”“大众化”“中国化”展开了理论关键词式的考察,认为“通俗化”有着“应用民间熟习的形式而使之普遍”的意义,“大众化”包含“教育大众”与“向大众学习”两个层面,“中国化”即辩证看待历史文化遗产,从中吸取有益成分,开展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实践。该文还涉及形式与内容的关系问题,同时围绕“文艺与现实”“文艺与大众”等论题展开深入阐释,提倡一种融“文艺社会学”和“文本审美研究”于一体的批评观,为当时新疆的文艺评论打开了一扇窗。
1939年4月8日,盛世才成立了新疆文化协会,协会以宣传抗战文化为基本宗旨,下设艺术部、编译部和研究部,负责领导新疆各民族文化促进会,推动全疆文化发展;调整并沟通各民族文化促进会的日常工作;提供精神食粮,培育文化干部,举行各类文艺活动。茅盾任委员长兼艺术部部长,张仲实任副委员长。这是个“半官半民”的文化开拓性团体组织,也难免受到盛世才的疑忌,他派亲信李佩珂独揽文化协会大权,对茅盾和张仲实进行监视,进而以总会控制各分会。协会一切大事均须通过李佩珂首肯。但茅盾积极利用这个平台,为新疆文化建设做事。他上午在新疆学院教书,下午在文化协会工作。在他的主持下,编写了一套汉文小学教科书,并翻译为维吾尔、哈萨克、蒙古等四种文字出版发行,供全疆各族小学学习使用。茅盾在编写小学教科书的过程中,热情帮助并悉心指导年轻的维吾尔族翻译阿不都克里木·阿巴索夫,对他的成长与进步产生了深刻影响。
作为新疆文化协会艺术部部长,他指导话剧、歌咏和漫画三个小组开展工作。茅盾利用课余时间指导新疆学院学生从事文艺活动,培养各民族文艺人才,支持学生成立“戏剧研究会”。在茅盾的指导和帮助下,爱好戏剧文学的赵普林、党固、乔国仁等创作了话剧《新新疆进行曲》。话剧初稿完成后,茅盾亲自执笔修改、定稿。这部话剧于1939年5月在迪化西大楼等地正式公演。这是新疆第一部反映现实生活和以抗战为题材的大型话剧,该剧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导向和审美原则,剧情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以鲜活的艺术形式再现新疆各族群众的生产生活状况,上演后轰动迪化。茅盾为此在《新疆日报》上发表了《为〈新新疆进行曲〉的公演告亲爱的观众》的评介文章,解释该剧之所以采取报告剧形式的原因,接着围绕“革命的前夕”“新时代降临了”“六大政策的胜利”三幕介绍剧情,号召文艺工作者创作更多反映新疆现实生活的剧本,把戏剧创作开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