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散文)

作者: 王小忠

1

清晨冷得出奇,湖边更是寒风袭人。草地被寒霜覆盖着,显得格外僵硬。第一缕娇羞的光线依然穿破云雾,透射到湖面上。多么伟大而富有色彩的光芒啊。久违了,这样娴静的时刻似乎可遇而不可求。这个并不起眼的春日里,我突然发现,我们习惯了嘈杂,却忽略了安静。这样的安静让人无所适从,想不起谋划了许久的雄心壮志,也忘记了不远处还在帐篷里熟睡的朋友。

高原的春天只是以四季里的一个名誉而存在着,我一直没有看到它的现实意义。生活在海拔三千余米的高原,草木不发芽,眼中的春天就没有来临。当草原完全披上新的盛装,万物欢歌,溪流汇聚,黄河奔腾的时候,其实季节已经到了立夏。

渴望着有一群大天鹅出现,月亮湖将是它们重返高原的摇篮。也等待着有群大鸟从远处缓缓而来,渴望它们的鸣叫构成响彻天宇的交响乐……独自一人,面对高原的风雪和暖阳,总想勾画出自己最热爱的场景。于是,我的耳畔就会有各种鸟儿的鸣叫。它们或在天空,或在草原。它们的鸣叫将天地紧紧连成一片,热烈而高亢,似乎为持久的生息进行争论,又似乎对各种命运的安排做出中肯的评价。许久之后是嘹亮的集合声,继而喧嚣渐渐小了下去,最后集体沉默于高原,完成对春天的承诺,也完成对生命的歌唱——这样的冥想翻来覆去出现,内心各种复杂的情绪也渐渐沦为单调重复的咏叹,失去了最初的渴望,那颗明亮的心慢慢趋于晦暗,最终沉于无边的荒野,于春寒持久的高原之上彻底消弭。

惊醒之后,我打了个冷战。湖面还是平静如初,寒风呼啸,经幡猎猎作响。月亮湖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了。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到来,但却找不到强硬的理由,我只好将疲惫和厌倦划归为生命的馈赠和生活的需要。

欲将离开,转身却看见了她。我们没有立刻认出对方,相互看了一阵,才小心翼翼打了招呼。都没有想到,三十多年后,能在月亮湖边相遇。

你和三十年前差不多。我开口道,但声音被寒风吞噬,连自己也听不太清楚。

她笑了笑,说,你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又说,还好吗?到帐篷坐坐吧。

帐篷不大,干净,温暖。她倒了一碗奶茶,放在桌子上,显得很不自然。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问道。虽然有些唐突,而此时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话题。

就这样吧。她说,没有当年那样快乐,平平淡淡,倒也安心了。你呢?一直在高原上吗?还是去了哪里?她看着我,眼中满是好奇。

我一直在这里,离不开这片土地了。我回答道。

活着就特好的。她说,幸福也只是自己内心的感受,无法展现给其他人。

我点了点头,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触。其实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属于自己的幸福,它可能不是金钱、权力或地位,但它确实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可是在这纷繁芜杂的世界里,我们总是渴求着,迷失着,不知道追求着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我们相对而坐,重逢的喜悦被无关紧要的话题冲淡了许多。然而就在这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纯真的年代,回到了那个初夏的山坡。

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事,当说到月亮湖时,突然来了精神,语言也利索无比。我经常来这里,没想到她就是月亮湖旅游点的老板。当初村里上学的孩子们不多,初中毕业后,都各奔东西了。她更是远嫁他乡,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没有了音讯。时隔多年,记起的和记不起的,都成了陌生的存在。无法忘记的却是我的那个好兄弟,他死于白肺,提早告别了尘世最温暖的太阳。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起他的容颜,甚至他当年那句精妙的比喻和感慨——多么优美的抛物线呀。

光阴总是太匆匆,太无情,它带走尘世纠缠不清的恩怨,却带不走眼前的繁华和伤悲。一年后,我从病痛中再次回首时,就再也想不起他的容颜了。一切皆因命运的安排,却又不肯承认,故而归于时间的冷漠,大概求个心安吧。是呀,但凡生命,都会在光阴下衰老、衰败,直至灰飞烟灭,还有什么不愿坦然接受呢?追求理想,不就是为理想的生活吗?可我们似乎都没做到,留下的除了对美好年华的回忆外,只有深深的失落和孤独。

2

黑的还是灰的?分不清是他还是她。那段时间里,我们对英语课堂怕得要命,我们只好用汉字标注单词的读音:他是个男孩,黑爱死宝儿。她是个女孩,灰爱死哥儿。看起来不像样子,读起来却像那么一回事儿。这样的标注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了。遇到更长的句子,我们也不怕,走在路上就大声读。那时年少,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再大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现在想起来,背《九阴真经》大概也没有这么难了。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我们完全忘记了二次函数的解法,却忘不了别人无法破解的英语句子。

和她说起当年的故事,都显得年轻了起来。那时候,村子里没有自来水,挑水是女人们的事儿,也是鸡叫三遍的事儿。对水的认识是多么的刻骨,渴了宁愿去吃雪,也不敢浪费缸里一滴水。一处柳树密匝的深壕里,有一口水井。水井距离村子很远,于是距离带给我们许多恣意妄为的机会。嫁到村里的新媳妇们鸡叫三遍是不敢出门的,但缸里不能缺水,因而挑水路上就多出了男人。从村子到那口井的路程,我们是不会孤单的。

柳树密匝的深壕里的那口水井,它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是神秘的。上学路过,每次都要从井口向下看,然后扔一块小石子下去,听到扑通声才会离开。端着羊角骨烟锅的老人们对此警惕而反感,甚至在土神庙里专门召开会议。后来那口井就上锁了,我们再也看不见黑汪汪的另一片天地了。

封冻的大地渐渐消融时,男人们开始准备出门。他们整理着行囊,挑选着工具,脸上洋溢着期待和自信的笑容。他们要去寻找新的机遇,去开辟更广阔的世界。女人们并没有闲着,她们要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们的双手粗糙而有力,她们的身心布满了坚强和刚毅,她们熟练地穿上粗布衣服,拿起扁担和水桶,走向井边。她们从不抱怨,因为她们知道,那是她们的责任和使命。尽管劳累不堪,但没有一个人放弃对幸福和美好的追求。

几年之后,人们将井水引到村子里来了。村子中央挖了一个巨大的水柜,井水先流到水柜里,水柜满了,才会沿水管流出来。做水柜是老人们想出来的,不让水白白浪费,是为防备天旱,老人们最懂细水长流。

翻过一座小山,再行一段坡道,下去就是一条小河。河水如线,刚一立冬,就彻底没水了,女人们只好将存起来的衣服拿到水管下洗。洗衣服需要挑时间,或是太阳未出,或是牛羊入圈。

我是第一次看见她在水管下洗衣服。那时候她已经两年没去学校了,即将出嫁到远方的她在阳光浓烈的中午将一盆衣服端到水管下来。她确信没人会知道,因为秋日中午大家都去了田地。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已将衣服浸泡在木盆里。看得出她的仔细和喜爱,她将洗衣粉撒在小背心上不断揉搓,丰富的泡沫在阳光下闪现出彩色的光斑,并在她的手背上不断破灭,而又不断再生。那些泡沫并没有被水冲走,她将泡沫漂洗在木盆里,然后用小背心吸干净,再使劲拧在还没开洗的衣服上,一直到洗完所有衣服,水池四周打转的泡沫一一破灭……

她对我不用设防,但当看见我时,依然有点紧张。然而就在那个夜晚,老人们趁着月色,又在土神庙里开了一次会。后来,再也没有人在村子中央的水管下洗衣服了。

我绝不是最初的告密者,然而好长一段时间,她断绝了与我的所有交往,即使在狭窄曲折的巷口不期而遇,她也仅是低头而过,不肯言语,不愿回顾。她的冷漠,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我既找不到宽恕自己的理由,也寻不到和解的契机。就那样,我们之间的僵持从树叶茂盛一直持续到狂雪漫卷。她的冷漠成为了我心中永恒的痛,我只能在狭窄而曲折的巷道中,独自承受那份孤独与失落。

那年正月,她出嫁了,但她来村子的次数还是特多的。有时候,我们会在巷子里相遇。没有一起上学时那样拘谨,我们靠在土墙边,说说心事,开开玩笑,但从未提及水管下洗衣服的事情。岁月如月光般清澈而美妙,岁月也让我们更加坚强和成熟,唯有那个告密者成了岁月里隐藏最深的狐狸,他有胆识挫伤我们间纯粹的友情,却没有勇气亮出尾巴来。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回到熟悉的村庄时,那柳树密匝的深壕已经不复存在,那些曾经在风中摇曳的歪脖子柳树也被孤寡老人一寸一寸砍回了家。留在原地的只有无尽的荒凉,还有生了青苔的不断腐烂着的树桩,它们在光阴里毫无表情,冷漠无限。

村庄中央的水管已经成为过去,再也没有好看的泡沫在水池四周打转。我走过每一户人家,看到的是空荡的院落和无人问津的田地。时间仿佛静止了。过去的欢笑和泪水,曾经的希望和梦想,统统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只有回忆留存在心中,它不会变成泡沫,也不会随风而逝。

不会因为村子的贫苦而感到羞耻,孤独失意的时候,我不禁感慨万端,因为曾经拥有过那样的一段岁月,它让我懂得了珍惜和热爱。可惜的是光阴永远不会怜惜我们,岁月也不再让我们拥有那份青春和活力,但我们依然保持着最初的那份坚韧和毅力,继续前行在人生旅途中。

3

临近八月十五,换梨的人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叫卖声不绝于耳,可是那个用青稞换梨的舅舅迟迟不肯来。放学路上,我们用尽心机,将换梨人引诱到村子来。帮忙收拾农具,饮驴喂马,背草拣粒,表现十分突出,大人们依旧不买账,就算动了恻隐之心,而换梨的人赶着牛车早就去了另外的村子。

换梨的舅舅赶着八月十五,还是来了。舅舅带来乡村的朴实,也带来无尽的欢乐和惊喜。舅舅从竹筐里拿出一堆梨,那梨放在桌上,香甜四溢,仿佛都在诉说整个秋天的故事。母亲倾其所有,特地为舅舅做了一桌饭菜。简单的食材在母亲的手下摇身一变,就成了丰盛而别样的佳肴。洋芋丝,洋芋蒸菜,洋芋搅团,洋芋盒子……洋芋尽显它华丽的身段,也只有舅舅到来的那一刻。

晚饭后,我和舅舅坐在院子里,他抽着烟,给我讲述着他的故事。那些关于城市的故事,让一个从未离开过乡村的孩子心生向往。舅舅的故事充满了旅途的艰辛,也充满了生活的明亮和温暖。听着他的故事,看着月光下宁静的院落,我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因为我知道,无论生活有多么艰难,只要有人愿意倾听,我们就能够找到前进的力量。那一夜,舅舅的故事和梨的香甜,一起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为生命中无法忘怀的一部分。同样在那一夜,我看清了舅舅隐藏在质朴背后的奸邪。舅舅常年走街串巷,也属有情可原。四十年后,我才理解了他,但我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而自责,那只是一个孩子的天真,当然也和她的出嫁有关。

舅舅入睡后,我悄悄起来偷了他的梨。梨藏在草房里,不会有人知道。第二天傍晚放学回家,就遭到父亲的破口大骂,说舅舅一大早起来就不高兴,早饭都没吃,气冲冲走了。舅舅的牛车上放了五六个梨筐,从每个梨筐里拿出两个梨,根本看不出来,舅舅是怎么发现的呢?我相信父亲的推断,舅舅一定是在每个梨筐的盖子上做了记号。按照父亲的话说,在梨筐上放几根草秆,别人是无从知晓的。父亲骂了我,但并没有为失去一个远房的舅舅而惋惜。是的,父母都自私,尤其在自己的儿女身上,他们会做出佛祖割肉喂鹰般的无私来。至于那些藏在草房里的梨,父亲听了我的想法后,同意我将它们全部送给她。作为同伴,出嫁之前送点梨,不但寓意深刻,且合情合理。

我的记忆中,她是不善表达的。学生时代几乎木讷,不管同村或是同龄,抑或同性,她都不愿意说话。而在此时,月亮湖边的她就有点信口开河了。或许是因为我的沉默寡言,如果她再三缄其口,这样的偶遇就有点尴尬了。

八月十五过后,要开始打碾堆在场中的青稞和麦子。我们放学早,但不肯回家。不肯回家的原因有二,一是回家要帮忙干活,二是干完活,还不准撩油写作业。那时候村里困难,一切都要节省着用,哪怕一滴灯油。然而,迟迟回家留给我们的却是堆在门打碾干净了的麦草。麦草要用木杈挑进草房,还要踩踏平整,否则第二天就无法继续装草了。独自一人怕要干到深更半夜,于是我们相互配合,干完一家,再去下一家。她家只有牧场,而没有农田,但她乐意帮忙。我们在草房里打滚,牵手,欢呼……无法遗忘的是,那一刻的欢乐里包裹着整个少年时代的幸福,甚至无法言明的爱意。许多年后,我对此用温暖、幸福、未来,甚至暧昧去解释过。可一切在光阴下终究沦为记忆,去而不复返了。

此时,初春的月亮湖分外宁静,草原荒芜,而我似乎分不清了是在破旧的村头,还是在温暖的帐篷?她在我面前,不再是当初草房里那个快乐的少女。当然,我也不再是那个轻狂的少年。时间的河流照映出的更不是曾经飞驰在山路上的孩子,而是满怀责任和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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