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蝶横断山脉(散文)

作者: 李元胜

我和老姚计划了一年多的横断山脉寻蝶,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老姚名叫姚著,是圈内大名鼎鼎的寻蝶人。刚退伍的他,一身豪勇无处可用,偶然在西岭雪山附近的农家乐里,认识了正在拍摄昆虫的钟茗。钟茗可不是一般的摄影爱好者,这个怪物级别的微距家,能够花上几个小时聚精会神拍摄一只蛾子,在各种参数各种用光可能性里反复筛选最佳方案——让一只蛾子最终呈现出造物主心中最理想的样子。姚著跟着看了几晚,竟然迷上了昆虫,准确地说是迷上了昆虫中的蝴蝶。

如果钟茗的玩法是把最普通的昆虫用光影雕刻成艺术,那姚著就是一个虚拟事物的收藏家,用影像收藏中国蝴蝶的种类,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拍摄、记录,偶尔捕捉的标本也是蝴蝶分类学家研究所用。中国有2300多种蝴蝶,他已拍到1500多种,国内暂时无人超越。

记得有一次,我在重庆四面山再次拍到巴蜀轭灰蝶,这种灰蝶后翅有着白色山丘图案,开心之余,发了个朋友圈。我多年前首次拍到这种神秘的轭灰蝶时,它还没有正式发布,没有拉丁名,也没有正式中文名。老姚见到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带人驱车从成都赶过来,一番周折后比较顺利地拍到了。

几年后,我在福建武夷山拍到另一种轭灰蝶——武夷轭灰蝶,它后翅上的白色山丘缩小成了尖锐的微型冰峰,其罕见程度并不亚于巴蜀轭灰蝶,甚至颜值还略胜一筹。老姚要了准确的地点,几天后就从四川飞了过来。这次运气差些,他提着相机无数次在那条小道上来回搜索,却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小东西,只好怅然回家。

二十多年来,我花了很多时间在大娄山脉寻蝶和拍摄,而他的活动区域却更广阔,遍及中国西部,而其中的重点正是横断山脉。

在具体商量5月的行程时,有一个人意外入伙,要和我们一起去寻蝴蝶。他是福建的大护生,本来计划一个人去甘南草原看花,结果太太又惊又怒,觉得过去冒险,坚决反对。其实他对自己能否适应高海拔地区的徒步也没把握,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才下的决心。正纠结间,听闻我们两个的动向,干脆改为同去横断山脉。太太也松了口气,一家人皆大欢喜。

车从蒲江县的远家开出,径直向天台山驶去,但车上既没有老姚,也没有大护生,副驾上却坐着来自上海的安素。

原来,和老姚他们约好上西岭雪山的时间是次日。我的诗集责编安素,前来远家参加活动,听说我要去天台山徒步一天寻蝶,坚决要求同去观摩。她对我的野外工作的好奇,从协助我在上海南京等地巡签诗集时就有了,这次总算如愿。

天台山和西岭雪山同属邛崃山脉,前者更是成都平原过渡到横断山脉时的薄薄一级台阶。我计划用此山来热身,适应一下这个区域的蝴蝶特性,试验关于器材使用的一些新想法。

车程比我想象的更近,9:30前,就购票进入了景区。网上说要预约好客栈车才能进去,否则只能停景区外的停车场。可能淡季的原因,一路通行无碍,到了三岔路口略一犹豫,就左转继续上行,目标是接近天顶的正天台。

我的盘算是,上午是蝴蝶晒太阳充电,然后下地活动的时间,接近山顶的地方,可观察树冠上和下地的蝴蝶,一举两得,胜算较大。

几百米后,我就靠边停车了。

“有蝴蝶?”安素一脸茫然。

“有!”

老远我就看见一只硕大的白色蝴蝶,在左边的悬崖一带悠悠然盘旋,时高时低,气质绝非菜粉蝶可比。

这是一只绢粉蝶,刚刚晒足了能量,兴奋得很,全然不停,看着像是大翅或巨翅绢粉蝶,无法拍摄,也就无法确认。

看了一阵,我叹了口气,转头去看路面,那里有一只黑白色纹的环蛱蝶,前翅中室横纹,箭头部分断裂清晰,剩下的横线则由粗细不同的两截拼接而成,原来是一只中环蛱蝶。应该羽化不久,翅膀新鲜完整。

还有一只弄蝶在附近快速穿梭,这里光线不够明亮,很难追踪,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交手一个回合,蝶情不明。回到车上,继续上行。沿途都有溪流、石滩从林间露出来,怪不得天台山观萤火虫远近闻名,溪流及相关湿地,正是萤火虫依赖的栖息地。我之前看到过的萤火虫胜景,也都在溪畔。当然,溪流、石滩恰好也是蝴蝶喜欢的,蝶道和溪流高度重叠,石滩适合蝴蝶驻足吮吸。

一路走,一路啧啧赞叹,心里也有了计划,就算此次寻蝶收获不到,也是季节尚早的原因,六七月此山观蝶一定会有惊喜。

不再停留,直接开到了外来车终点——正天台停车场。刚下车,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就被车边一只惊起的蝴蝶吓了一跳,脚步踉跄了两下才稳住身子,视线却一直追着蝴蝶。此蝶淡绿色,飞行迅猛有力,这是一只尾蛱蝶啊。立即就有点懊恼,竟然就这样错过了尾蛱蝶?

此番懊恼,不足十秒。因为在我的继续打量中,又在附近找到了两只尾蛱蝶。用镜头拉近一看,两个尾突纤细秀气,是针尾蛱蝶。

拍了一只,接着寻找,找到的针尾蛱蝶越来越多,这个区域有二十多只,分散在草丛、路面和水沟里享受着早餐。有的吃得欢喜,还时而短暂平摊开翅膀,露出正面醒目的黑色斑带。

遗憾的是,可能路面和空地都过于干净,没有特别吸引它们的地方,不能形成群聚,否则,场面一定很壮观吧。我在西双版纳的布朗山见过大二尾蛱蝶和针尾蛱蝶的群聚,在贵州十二背后的双河客栈见过二尾蛱蝶的群聚,都像是绿色的花朵在地面上变幻着怒放,令人怦然心动。

清澈的溪流在路边缓缓流着,形成了很多浅滩,按地图上的示意,我们很快就走到了蝴蝶滩。溪边开满了大百合,但蝴蝶一只也没有,从我的角度看,场景很美,又有点空。

一只红嘴蓝鹊在水边扑腾,溅起一圈圈涟漪。我觉得有点奇怪,明明空气很清凉,它怎么就热得洗起澡来了?用镜头拉近一看,原来,这厮是在捕鱼。

一般的鸟,我不会用“这厮”来称呼,但红嘴蓝鹊适合。它颜值惊艳,却又是臭名昭著的“村霸”鸟:袭击其他鸟的巢吞食幼鸟,攻击笼里的宠物鸟;上树可啄蛇,下地可抓鼠;繁殖期甚至攻击穿花衣服路过的人类幼崽……真是无法无天的霸王级的存在。

眼前的画面,又让我增加了认识,原来它还有下水捕鱼的技能。

接下来的半小时内,除了一只残破的菜粉蝶外,没有发现任何蝴蝶。两个人默默走着,都有点扫兴。有点懊恼直接上山的决定,天台山的山顶相当于早春,应该先去走半山步道,下午再上来的。事已至此,不如果断认输。

“回停车场算了,一路慢慢找下去,有几个点位可以看看。”我说。

第一个停车点是花石林。还是没有蝴蝶,但是长满蕨类和苦苣苔科植物的巨石很耐看,像一把把打开的折扇,把浓缩的山水竖在空中。

安素赞叹了一番,因为太完美,于是疑心它们是人工堆出来的。

“还真不是。熔岩地貌区域,这样的石头阵我经常见到。”我解释说。

我们没有原路返回,还是从花石林下口穿行到车道上,再慢慢走回来,这样可以增加搜索的范围,也是我的徒步习惯。

好习惯总是有回报的,回到车道后,途经一座小桥,桥头的灌木上突然金光一闪又迅即消失,仿佛有一小片金黄被谁掷向了阴影里。

我眼前一亮,应该是有一只蝴蝶穿过了从崖上凌空插下来的阳光。快步走过小桥,踮起脚往阴影里看。停在灌木里的,是一只黑底带三条黄纹的蛱蝶,中横带与外侧的黄斑分离明显,可以确认是阿环蛱蝶。

正准备找更好的角度拍摄,一只小蛱蝶绕着小圈,跳舞一样飞到灌木附近。蛱蝶生性好斗,阿环蛱蝶起飞迎敌,把小蛱蝶追得左躲右闪。奇怪的是,大获全胜的阿环蛱蝶并不回到它的“基地”,而是不断拉高往山崖上去了。小蛱蝶反而大摇大摆地飞回桥头,在栏杆、灌木上不断做蜻蜓点水的动作,沾一下就继续起飞。最终,它落到路边的湿地里,才心满意足地吮吸起来。这是一只比之前的中环蛱蝶小一号的娑环蛱蝶。

第二个停车点是倒靴石,这里有一个观景石,游人在这里可观赏这块长得像靴子的巨大岩石。其实,此处也是观察树冠蝴蝶的极佳点位,不巧的是,去的时候起风了,树林如海涛微微起飞,几只陆续飞来的绢粉蝶都放弃了挣扎,顺风飘向了对岸。

我们在肖家湾山门前观察了一下,就找了个安静的树下平台吃饭。得知接下来的行程是从山门向上一路攀登后,安素立即表示情愿继续呆在树下,喝咖啡喝茶都行。这不怪她,连我这个重庆人,隔着山门看着那近乎垂直的石梯都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反正是慢慢爬呀,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穿过山门,树林里吹出的凉风抵消了头顶烈日带来的燥热,登山的路比想象的清凉多了。

半山腰的路边,蝴蝶明显比接近山顶的正天台多。前行一百多米,就见到了白带褐蚬蝶、酢浆灰蝶、蒙链荫眼蝶等。多数我在重庆家里的屋顶花园就能见到,何必在这里拍?

经过一个小吃店时,路边梯步边缘,停着一只华西黛眼蝶,对游人脚步习以为常,淡定地把喙弯曲成弓,在潮湿的石头上来回拖动。蝴蝶新鲜,背景干净。我也同样淡定地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舒服地拍了一组。

又走了一阵石梯,道路向右一转,便成了溯溪而上的平路。生境变了,蝴蝶也相应换了一组,碧凤蝶、曲纹黛眼蝶、素饰蛱蝶……这一段,仍是常见蝴蝶,且翅膀残破,让人有点见面不如怀念的一缕辛酸。

一只蓝斑丽眼蝶是个例外,非常活跃,在小道上来回疾飞,露出金属质感的耀眼蓝斑。很想拍到华丽的正面,但它停的时候永远翅膀竖立,不给我机会。

蝶情平淡,但景致真不错,对半天的寻蝶进行总结的时候,我正在桥上向对岸走去,整个溪谷的风景都装在心里了。

在快到响水滩瀑布之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离开步道,向下进入了谷底,那里有一个堤坝,以我的经验,是观蝶的好地方。

一路惊飞了两只眼蝶,一只曲纹黛眼蝶,一只仍是华西黛眼蝶。当浅滩上的草丛出现时,我眼前不禁一亮:有一些耀眼的红色和金色在里面不时闪动。红色相对暗些,金色比前面的阿环蛱蝶更有金属质感,仿佛是金箔的碎片。

我很快确认了红色的来源,是赤基色蟌——一种大型的色蟌,其雄性翅膀基部有明艳的红色斑。这里很多,我观察到七八只雄性、两只雌性。而闪耀的金箔片,则来自一种彩灰蝶。

彩灰蝶有些种类翅正面会有黄斑和蓝斑,都很明亮,但眼前的黄色似乎很陌生,我蹲下来看了一会,发现这些闪耀的金色在不反光的角度,其实更接近铜色。

莫非是古铜彩灰蝶?心里不禁微微一动。在图鉴上无数次观摩它奇妙的黄斑,却无缘在野外见到活生生的。

查看了草丛及周边,确认没有蛇类后,轻手轻脚走了进去,慢慢举起了相机。瞬间,我前面的山谷缩小成了彩灰蝶翅膀上耀眼的黄斑,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奇妙的万花筒之中。

是它!我心满意足地放下相机,身边的世界又迅速还原成水声潺潺的山谷,而且不断延伸,上接青天,下通江河大海。

坝上的我小于尘埃,但这粒尘埃此刻满心欢喜,对自身的大小无暇顾及。

在大邑一家宾馆院内,我接到了大护生,他平和地笑着,拖着一个行李箱。后来我才知道,他身后拖着的不止一个行李箱,还有来自福建福州市的海拔线。先放一个知识点在这里(读到后面,你会发现它相当有用):福州市区的海拔只有几十米,最低处仅十米,当我们以四位数来谈海拔的时候,它那点可怜的数字可以直接忽视,按零计算。

半小时后,我们在距西岭雪山不远处的无名山谷与老姚会合。说是无名山谷,是因为老姚说不出它的名字。这是我们一行横断山脉寻蝶的起点,也是老姚的蝴蝶事业的起点——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偶遇聚精会神拍摄昆虫的钟茗,由此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里有喙凤蝶,还有很多好蝴蝶。”去山谷深处一家农庄泊好老姚的车后,三人合并一车往山下开,老姚沿途指指点点,如数家珍,声音听上去有点伤感。无名山谷即将修建水电站,他的这个拍蝶基地也将沉没于水下。

“好在,还有西岭雪山。”我赶紧转移话题。

“那是那是,西岭雪山好啊。”老姚立即就切换了情绪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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