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利尔的阴谋(短篇小说)

作者: 常少宏

那次吵架后,儿子搬出了凌美丽在曼哈顿的公寓,那里的窗子直面中央公园的湖。同样的房价在华人扎堆的纽约皇后区可以买好几套两居室,但她宁愿面积小一点,她要住在曼哈顿中心。十年了,儿子住主卧,凌美丽住厅里,说方便做事,不会吵到儿子学习。厅里立了一幅她从康涅狄格州一个富人区旧货市场淘来的漆画落地木屏风,盛装浓抹的日本仕女们站在每一扇屏面里,把她的单人床与大厅隔开。屏风对面的墙被两幅哈得逊派油画占满,让房间有了纵深感,仿佛置身浓郁并陡峭的山水之间。画尽头是厨房,连着整面的落地玻璃门,拉开门是硕大的阳台。凌美丽喜欢坐在阳台上喝卡布奇诺和Masala茶,观察中央公园湖面的变化。

儿子离开那天,凌美丽搬进主卧室,独自哭了一会儿,然后洗个澡,冲出门。来到过去网上看到的宠物救助中心,收养了一只迷你狮子狗,取名“花儿”。回来时路过一家花鸟市场,她拐进去,迎面一条红紫条纹相间的斗鱼在兀自起舞,她马上给斗鱼起了与自己的英文同名:Lily。她想买两条,让鱼儿彼此有伴儿,不要像自己这么孤单,但结账时售货员说:“斗鱼只能在一个缸里养一条,否则两条鱼会一直厮杀,直到把另一条咬死。有时还可能两败俱伤,谁也活不成。要不要再买一个鱼缸,分开装?”

想到自己与前夫最后婚姻中的“厮杀”,是不是有点像被装在了同一个缸里的两条斗鱼?凌美丽摇头,还是只养一条鱼更好。她暗叹,自己这么多年也像这斗鱼一样,人前潇洒,有儿子陪伴,挺有目标:把儿子培养成才。但有谁活明白、看得透?世间许多表面的光鲜亮丽背后可能都是一地鸡毛。儿子的离家掏空了她的心,她努力与一条斗鱼和一只小狗重组一个“家庭”。

花儿和Lily入住后,的确让凌美丽的生活有了改变,心情变好。不服输的个性让她在内心酝酿起一个阴谋。

圣诞节前,她给儿子发去手机短信:“妈妈好想你。谢谢你的贺卡,还有祝福我生日的玫瑰花。从五月份离家,你只在开学前回来过一次,取你的东西,那次我们又吵架了。妈妈在反省。你说得对,我应该无条件地爱你,接受你。只要你快乐。”

“叮咚”,手机瞬间回复:“谢谢妈妈理解。我这半年在大学里很快乐,不要担心。我对许多东西也在重新审视。盼望回家。”

“圣诞节有什么打算?我们去度假?欢迎你请丹尼尔还有其他朋友加入哦!”凌美丽乘胜追击。

“丹尼尔请我去蒙特利尔过新年,他在麦吉尔读大二。我们想去看加人队的冰球比赛。哦,丹尼尔在高中时是很棒的冰球守门员!”

“带妈妈一起去吧?我帮你开车?”凌美丽铁了心要与儿子斗智斗勇,她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敲字,“我去租Airbnb(民宿),给你们包饺子,庆新年。听说那里的冬天氛围很浪漫。”她字里行间不露声色,好像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真怕被儿子拒绝。

“……好吧,我考虑考虑……”儿子在手机另一头的反应慢了半拍。

向儿子低头示弱,这一招果然有效!凌美丽把手机往客厅沙发上一扔,脱掉衣服,赤身裸体,转身给桌上的Lily喂了几片鱼食,拍拍花儿的前额,哼着小调走进浴室。她想冲个热水澡,彻底放松。

从淋浴喷头下走出,凌美丽光着身子走进客厅,在落地穿衣镜前擦湿漉漉的头发, 端视镜中的裸体:齐肩长的大波浪,黑发滴着水珠,盖住半边脸,增添几分妖娆和性感。她的脸红润、光滑,被刚才热气腾腾的淋浴熏得仿佛擦上了一层粉底。岁月没有在她胸前留下痕迹,乳房丰满,且骄傲地俏丽着;腰身线条凹致,除小腹微凸,她需要不断提醒自己挺胸抬头收腹。腿皮肤白皙,尤其小腿细长,穿超短裙也是不违和的。

佛教里的童颜老叟因不近女色才显年轻,难道女人也会因禁欲而永葆青春吗?凌美丽想:这样的身体应该对异性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从三十八岁到四十八岁,将近十年没有男人进入过凌美丽的身体了,不是她不想,也不是没机会,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之花在三十八岁那年就凋谢了。她曾去注册过数个交友网站,也约会过二十多岁到七十多岁的各种男人,她想报复,但那种游泳池里的氯水味道每到关键时刻就来袭扰她,让她想到男女之事就恶心,总是落荒而逃。想到自己的阴谋,凌美丽的心咚咚地跳。她用手按住前胸,怕那颗心会随时跳出喉咙,搞什么幺蛾子。她在内心咒骂自己下作,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漂白水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突地冒出来,在空气里撞,让她头疼,恶心,想吐。走进卧室,她蜷曲到床上。花儿跳上来,贴着躺下。凌美丽一手抓住花儿肉肉的两只后爪,使劲揉搓,感觉回到了儿子两岁时,她也是孤单一人,老公总是出差,儿子每晚像条小狗蜷在她身旁,搂着她。她一只手就能握住儿子两只肉乎热乎的小脚丫,把冰凉的手捂得直出汗。可是,自己怎么就把儿子逼走了呢?想起五月份回访哈佛回来的路上与儿子的冲突,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天太阳很高。95号高速向南行驶的车辆时多时少,大货车给人的压迫与紧张感不时地从身边闪过。从波士顿回纽约,凯文开车,客座上的凌美丽心情超好:凯文考上哈佛,三月初以来,各方艳羡把母子送上了人生巅峰。

凯文用余光瞟一眼母亲,深咽吐沫, 轻叹气,双眉在前额拧出三道竖痕,像小刀划的伤口,只是没有血。

“你怎么了?累了吗?我来开车吧?”凌美丽问。

“妈妈,你想读我的大学申请材料吗?八百字的申请书。你问过许多次。”儿子说。

片刻沉寂,凌美丽感觉到凯文的吞吐、犹豫:“……查邮箱,它已经躺在那里等你。我上路之前发的。是时候了,你应该知道了。”

“知道什么?”凌美丽拿出手机,手指对准谷歌邮箱,高抬、落下,像小鸟伸出脖颈点击水面饮水。划过几个广告,儿子的伊妹儿无题,无附加文字,只有一个文件链接。

“我和其他所有的华裔美国学霸一样,擅长数学,在所有的标准化考试中都得满分,除了我是gay。我对父母无法启齿,尤其我的单身母亲……”

才读第一句,凌美丽已觉五雷轰顶,心被从浸泡在温泉中一下子扔到冰窟窿里,冻到窒息,而湖面的冰正越结越厚。她的手在抖,无望地在冰层下挣扎。

“告诉我,你这是为了申请好大学的一个谋略吧?我为你请的大学升学指导的确数次与你开过这个玩笑,他在误导,说你生长在单亲家庭是个优势,如果再是同性恋的话,加上你的好成绩,所有藤校都会录取你。”

“不幸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凯文边说边狠踩油门,凌美丽忍不住去抓凯文手里的方向盘,疾速行驶的车子几乎撞到前面的大货车。凯文猛转方向盘,拐上左边的快行线,后面的一辆车子急刹车,按下抗议的笛声。这超车的速度吓得凌美丽尖叫:“你想让我们都去死吗?”在凌美丽心里,儿子一直是稳重而有分寸感的。

“那你就不要说话了!我就知道你对我的爱总是有条件的,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你停车!靠边停车!”凌美丽发出嘶叫。

“到下一个高速休息站我会停车。你没必要激动。”儿子话音平淡,听上去心里早有准备。

车子拐进休息站,还没停稳,凌美丽开门冲出,直奔一棵参天高的红橡树,站下。看着树干上皱褶干扁的树皮,土灰参杂着深棕色,还有一条条布满树干竖脊上的宽且发亮的条纹,她落泪了。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棵树,把水分和滋养都给了儿子,让他枝繁叶盛,主干直通云霄,而自己就像那苍凉的丑陋的树皮,一片一片剥落,摊在地上,化成尘屑,最终不知会被哪阵冷风吹到哪里,连魂儿都找不到。

“我这十几年所有的生命都给了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我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凌美丽望着低头向自己慢慢走来的儿子,大声质问。

凯文靠着红橡树坐下,扒拉地上两块干裂的土块,捡起一片有锐利裂片形状的叶子,数出了十一个棱角,再从每个棱角的缝隙间撕断叶片。他语气毫不示弱:“你情绪的晴雨表是跟着我的学校成绩和竞赛结果走的,难道不是吗?”

凌美丽不语。

“还记得我七年级时西班牙语小考试拿了C,你那天连饭都不做,说再也不想管我了!后来我期末考了全A,你做了炒龙虾、烤牛排,一大桌子菜。还有一次我英语拿了个B,你说没有圣诞礼物了……你给予多少度爱的温暖,都是跟着我的学习成绩升降的。”

凌美丽低下头,更加无语。

“过去十年,你和爸爸在地球两端冷战,我夹在中间,好受吗?送我去好学校,满足物质需求,你们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情绪和心理需求?”

凌美丽怔住了。她想不到儿子竟把陈年往事记得这么清楚。本以为自己是几近完美的妈妈,但现在儿子的话明确告诉她:“你不是!”

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有女同学喜欢儿子,但凌美丽坚信:“绝对不许早恋,影响学业。”她现在真后悔,觉得是因为自己限制儿子与女孩交往,所以他干脆去交了一个同性朋友。

“那个在十一年级的舞会上特别喜欢你的白人女孩,你的舞伴,格蕾丝是吗?你们还一起去看电影吃过饭。是我不好,禁止你与她单独来往。听说她考上了斯坦福大学?我其实很喜欢她,她个性很可爱,似乎也一直想讨好我。”

“妈你真可笑!你看她考了名校,希望我现在去找她,然后我就不会做同性恋给你丢脸了吗?”

凌美丽不敢直面儿子的眼睛,问:“这个男孩……是谁?!”

“丹尼尔,是他给我从没感受到的倾听、理解,让我体会到什么才是毫无条件和保留的关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东西。”凯文声色柔软,“他是加拿大人,小时候是游泳健将,我们结识于去年的奥数夏令营。你一直讨厌游泳池,说那里的味道曾让你呕吐,从来不让我学游泳。”

听到“游泳池”,凌美丽脸上顿显苦楚。

“丹尼尔在我们夏令营自由活动时放弃了与营友玩水的机会,在那个仙境般的大湖,他花了一个半小时教我浮在水面上,在水里呼吸。那次我学会仰泳,感受人生真正的自由和松弛:把自己交给大自然,不挣扎,不抵抗。妈妈,你体会过Follow your heart(跟着感觉走)吗?”

想到游泳池水的漂白水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凌美丽心上的伤疤被再次揭开,但她不想与儿子分享苦痛。她想为自己辩解:谁不想活得潇洒?Follow your heart,但作为一个母亲,培养你进名校是我的责任,让你站在一个更高的人生起点起步。我有错吗?想到自己的委屈,凌美丽声音里夹着哭泣:“你从没说你想学游泳,你的主攻体育项目一直是网球,我也有十几年没游泳了,哪有时间做那么多事?”

儿子嘴角咧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我有一次坐在丹尼尔身边聊天,他听我讲了两个小时,说我的委屈和压力。他不评论,不说教,只倾听。妈妈,许多时候我想跟你说什么,只需要你倾听,不是要你指点江山,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答案。可你总是还没等我说上两句话,就开始批评指正。你永远正确。”

“大家还都羡慕我把儿子培养进了哈佛。我怎么向朋友们交代我的儿子是个gay?”凌美丽边说边落泪。儿子语调讥讽:“多自私,只考虑你的感受。你要我继续为你的面子活吗?”

凌美丽无言以对。她走回车边,拉开门,坐到驾驶位子,下意识地启动引擎。车子空转了十几分钟,等来凯文拉开后车门,声音疲惫:“妈妈,我坐后排,你安心开车吧。”

母子二人余程无话,到家后各回自己的床上躺下,开始冷战。晚饭每人一包方便面了事。

第二天,凌美丽一早下厨。她在盘子里用小西红柿摆出心形,把儿子喜欢的培根炒鸡蛋圈在中间,热好牛奶,照例去敲儿子卧室的门。门虚掩,一敲就开了,她看到桌上的字条:

“妈妈,我不想在家里让你难过,我提前去波士顿租房住了。我同学已帮我找好麦当劳晚班,还在星巴克上早班,早上五点到中午十二点。我可以养活自己。谢谢妈妈。”

儿子这是早有预谋离开!凌美丽拉开阳台门,望着对面中央公园里盛开的樱花,她放声大哭起来。

有了那次开车路上的争吵教训,这次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与儿子同行去蒙特利尔,凌美丽一路小心地与儿子对话,悉点他们曾经的所有快乐的日子。

六个多小时车程后,车子进入蒙特利尔岛,来到市中心一栋雕琢的法式楼房下面。丹尼尔住这里。车没停稳,雪突然开始飘落,杂乱漫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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