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下的村庄

作者: 刘志洲

泥土从来不知道,它种植粮食养育人类的同时,还会被烧制成一块块硬邦邦的瓦片,和土墙、砖块、木头、水泥、沙石等建筑材料一起,改善着人们的居住条件,构成一个完整的家,这也让自己获得了重生。

——题记

很多时候,当你远远看到村庄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高大的树木,接着便是错落有致的瓦片,一片、两片、三片……一层、两层、三层……直到你的眼底最后被一个词占据——瓦片。对,就是瓦片!前后左右是瓦,里里外外是瓦,层层叠叠是瓦,四面八方都是瓦。

我所见过的瓦片,有拱形的、平的或半个圆筒形的,有泥土烧成的,也有水泥等材料制成的,是盖房子时重要的屋面防水材料,种类有陶土瓦、红泥瓦、水泥瓦、金属瓦、树脂瓦、琉璃瓦、石棉瓦、石片瓦……瓦出现时,人就出现了。这些人里面,不光有普通人,还有文人墨客,正是他们的存在,才赋予一块瓦无限的生命。

乡愁的元素很多,一草一木、一房一檐、一菜一蔬、一条老街、一条溪流、一座山头、一扇门板、一个石墩、一个坍塌的屋舍、一个破落荒凉的院落。瓦,也是乡愁里的一个重要元素。陆游写过一首《梅花绝句》:“万瓦清霜夜漏残,小舟斜月过兰干。老来一事偏堪恨,好看梅时却怕寒。”李商隐有一首《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欧阳修在《与谢三学士唱和八首·除夜偶成拜上学士三丈》中写道:“万瓦青烟夕霭生,斗杓迎岁转东城。”

瓦片虽小,却承载着老百姓对一方家园的期望。君不见,“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揭示了封建统治阶级压榨人民的残酷现实;“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承载着平民百姓对美好家园质朴的向往……屋顶上的瓦,似乎是岁月的注脚,写满了时光蕴含的故事。

瓦源于土,却远比土坚硬。一捧泥土,柔软、筋道,从容不惊,养活着无数生灵。它被人们攥在手里,揉捏感受,经受了人们挑剔的触觉、视觉等一系列的考验,再经过摔打、挤压、高温烧烤,变得坚硬、扎实,也越发深沉。它从柔软变得坚硬,从广博的土地中脱身而出,变得不再广阔辽远,成为小小一枚瓦,栖身于人家房顶,成为不起眼的那一片。

如果没有经受烈火淬炼,瓦不可能抵御风霜雨雪。泥土变成瓦的过程中,泥土是痛苦的,但这却是它人生的转折点,和成泥,做成坯,被推入瓦窑。在匠人的精心守护下,经过半个月左右的等待,仿佛孕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大器晚成。

刚出窑的瓦色彩鲜明、艳丽,让人忍不住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看瓦的形状、上色、棱角、火候、生熟、成分等,在它宣告来到人世间后,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最后,它注定要构建起一座座房子,从古至今,从南方到北方,一路走下去,不卑不亢。

瓦,不是飞动的羽毛,但是,不妨可作羽毛的想象。一幢老房子,正是依靠瓦片抵挡着风霜雨雪的侵蚀,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它是村庄演变的化身,也见证了一个个人的成长。许多事,瓦不曾言语,但它总是在倾听,在无声地诠释。

在村庄里,瓦是房屋的衣裳。它们安静地排列在屋顶,经历着春夏秋冬,欣然承受着风霜雨雪,那些试图钻入瓦中的东西,最后都只是轻柔地漫过瓦的身体。每一片瓦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或许是在某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它们顽强地抵御着风雨的侵袭;或许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它们默默地为屋内的人们遮挡着炽热的阳光。

青瓦遮蔽下的房屋是乡亲们温暖的家。青瓦用久了,会出现破损和裂痕,雨水就会渗漏到房子里。我们家的房子也一样,每逢下大雨,父母常常将锅碗瓢盆都用上,好不容易等到天晴,父亲才能架着梯子到房顶上,翻翻捡捡地换下渗水的瓦片。那些不能在房顶上用的瓦片,父亲从来舍不得扔掉,把它们堆在院子角落里,时不时地用来砌墙,或者整齐地码在新打的土墙墙头上,永久为土墙遮雨。

在宁静的夜晚,月光洒在瓦上,泛起一层银白的光辉。那微弱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瓦的坚守与执着。而在雨天,雨滴敲打在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谣,奏响着生活的节奏。

相对于瓦片,所有的飞鸟都是村庄的浪子与过客,都是浮云与苍狗。瓦下的村庄很适合鸟类,它们有时飞到庄稼地里觅食;有时在瓦片下的洞里谈恋爱,然后生儿育女,为村庄丰收的景象叽叽喳喳地叫着;有时,某一两只多情的鸟还会在瓦片之上呆呆地眺望天空,为日出日落而欣喜困惑。令人费解的是,有时,有两只鸟追逐着打架,我不知道它们是为争抢一只美丽的雌鸟,抑或争夺领地、食物……这些鸟儿和瓦下的所有生灵一样,都是这块土地上值得尊敬的居民。

“有瓦遮头便是家。”瓦在,家在;瓦不在,家就在“一春梦雨常飘瓦”中飘零。

当你行遍世界,走过了市井繁华,却突然会被一片瓦所打动。沉默的瓦片,比常年在外打拼的人还亲近村庄,一片片在岁月的长河中,见证着人间的风雨变迁。谁说一片冷冰冰的瓦片没有记忆?在我的眼里,它从烧制出来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刻意记住一些东西。

曾经在乡下,瓦是那么常见,不被人重视,青黑的颜色极其低调。但瓦又是那么重要,谁家盖房子都离不开瓦,谁家的房顶上脱落了一片瓦,就得赶紧补上。在人家院落一角或街巷不起眼的地方,常常堆放着谁家备用的瓦。这些替补队员常年沉默着,经受着风吹雨打,有的还没上到房顶,施展出自己的作用,已经被顽皮的孩子或狂暴的大风打得粉碎,而它无怨无悔。

村子里,一些年轻人结婚了。婚后过不了多久,按照惯例要和父母分开,另起炉灶,他们或者被迫,或者主动盖新房子,新房子上的瓦片颜色艳丽,预示着以后的日子肯定红红火火。

有些年轻夫妇,新房子盖好了,却死活都不肯搬进去,反倒动员父母住进去,村里人都说他们孝顺。就在村里人的议论声渐弱的时候,年轻的夫妇还是住了进去,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年迈的父母是根本不可能同意的,他们宁肯自己受累,也要让儿子儿媳妇住上新房,把日子过到人前头。

几十年之后,新瓦变成了旧瓦。其实,村庄里所有的新瓦,最后都变成了旧瓦,没有哪一片瓦能够例外。这期间,经历过什么喜怒哀乐?有怎样的沧桑过往?有哪些惊天动地的故事?瓦屋里曾经出现过哪些大人物?有的能说清楚,有的就没人知道了。

人们的日子就这样过着,但让他们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些曾经有泥瓦手艺的匠人。因为他们那个时候相当吃香,村里人只要盖房都得找他们,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匠人。

前些年,城里各个工地也缺这样的匠人,脑子活泛的人先在城里站稳脚跟,接着回村里招了一拨又一拨人,不管会不会泥瓦手艺,只要肯吃苦,都能在工地上找到合适的活。想学开塔吊的就开塔吊,想学泥瓦匠手艺的现场教,想当钢筋工的也行,想搞粉刷的就当涂料工,想学做防水的也有人带。总之,只要想学肯干,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营生。

不知何时,泥瓦匠的泥板子换成了瓦刀刨锛儿,骑一台二八自行车,后面挂一个偌大的兜子,装的都是吃饭的家伙,还带着一身自豪的灰土气。

人勤天下无难事。后来,进城打工的大军中,有些泥瓦匠出身的人当了包工头,先人一步在城里买了房子,把老婆孩子也接到城里。至于老家的土地,则托付给邻居耕种,逢年过节回到老家,还得带点儿东西去拜访一下帮自己照看土地的亲邻。

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泥瓦匠们大显身手,在民房领域,用水泥沙石创造了无数的形式,房子由土房改成砖挂面,再进化成纯水泥板砖房,室内也有了水磨石地面,外墙更是花样翻新,迎合民众的审美,当时的民房充满着新意。

又过了若干年,平房基本变成了楼房,那大都是瓦匠们的功劳。再想看一眼老房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了,老家的影像只存在记忆里。据说瓦匠的工作很多都是机械化了,但砌砖和抹灰等项目还得用人来干。

在时代的大背景下,一些年轻人似乎厌倦了瓦房和瓦片下的村庄,背上行囊,走向四面八方。瓦片下的村庄里,就此剩下了老人和孩子。但瓦房和他们都不会抱怨,只是,外地来的游客常常会觉得瓦房和瓦房里的老人孩子有点儿凄凉和孤寂,顿时生发出无限的怜悯。

瓦片下的村庄,曾拥有过一段段静美的时光,但村庄正在慢慢老去,许多曾经青瓦遮盖下的老屋空了。但人走了,瓦片还在,仍然寂寞地匍匐着,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任自己的颜色又更深一层。

瓦片,承载着一个人生命最初的温暖与懵懂。瓦片下的村庄,安静地卧在大地的怀抱里,守望着这片土地。

屋檐上的瓦片,一片叠一片,整齐地摆放在屋顶。有时候,我会偷偷爬上邻居家的瓦房,静静地坐着,看太阳渐渐西沉,天边泛起绚丽的晚霞,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憧憬。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不光是诗人海子觉得这样,实际上,拥有很多瓦片和瓦房的村庄也是值得每个人珍惜的。瓦片下的古老的村庄,每每让我产生深情的追溯——从一片片瓦片里,我仿佛看到了青黑色的村史和人文,还有我勤劳艰辛的祖先们。

瓦片在村庄里的用处其实是很多的。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由于物质生活匮乏,一般家庭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保障不了,更别说给孩子买玩具了。没有城里孩子那样好看的玩具,但我们从来不会感到寂寞,往往会就地取材来组织游戏,打水漂、爬树掏鸟窝、烧洋芋、煮毛豆、烤玉米、摔泥炮、弹杏核等都可以,它足以让我们时时享受着那份纯净简单的快乐。

打水漂的游戏因取材容易,场地要求不高,成了所有游戏的首选,深受小孩子们喜爱。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几个人一起比赛,但一个人玩没有几个人一起玩有意思,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脱手的瓦片紧贴着水面,飞快地向前跳跃,发出“劈劈劈……”的声音,瓦片每跳动一次,大家就欢呼雀跃地大声数着数,一、二、三……如果谁扔的瓦片一次能跳动10次以上,就铁定会赢了本轮比赛。

这种看似简单的游戏,其实对瓦片颇有要求,大小适中,形状规则、光滑、轻薄,这样可以减少阻力。为了找到理想的瓦片,我们经常到邻居家的屋檐下或用瓦砌的墙上找寻,有时甚至会顺几块新瓦片,敲碎后照样能用,弄出响动引起狗叫,惹得邻居出来一顿呵斥。或者拿新瓦的时候被邻居看见了,告到父母那里,一顿骂或者打就注定免不了,即使这样,我们对找瓦片仍然乐此不疲。

瓦片也有四季。冬天本来是萧瑟的季节,但下了雪就不一样了。懒洋洋的太阳一出来,浮在屋檐瓦片上的雪开始慢慢融化,晶莹的水珠挣脱雪窝,聚集在一起,顺着瓦槽就往下流。中午时分,温度高点儿,雪融得快,就像下小雨一般,各家各户的屋檐下都会形成一个水帘,人们路过的时候不得不用手挡着头,怕冰冷的雪水滴在头上。到了晚上,气温骤降,有时甚至在零下十几度,屋檐下就凝结出长短不一的冰溜子。第二天清晨出门一看,一字排开的冰溜子,晶莹剔透,闪亮耀眼。一头粗一头尖,有长有短,粗的地方如擀面杖那样。我们小孩子拿着竹竿、扫把、棍子,像敲钟一样,敲击着这些冰溜子。为了不让冰溜子摔碎,大家想了很多办法,有两个人抬着一块布接的,也有撩起衣襟接的,还有人试图用手抓的,大家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有些淘气的孩子,把掉在地上断成几截的冰溜子,塞进小伙伴的脖领里,惹得小伙伴上蹿下跳,不停地抖动身体,以便早点把冰溜子抖掉,引来大家一阵坏笑。有些好奇的人,直接用冻得发青的手,捡起干净的冰溜子,像吃冰棍那样舔着,感受着冰冰凉凉,时不时地做着鬼脸。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是村庄里不听话的孩子,要经常敲打教育,不然他们是不听话的,有可能淘气地爬上屋顶去掀开房屋上的瓦片,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顽皮了。

往事就这样由瓦片而来,飘散在空中。除了游戏,我们还用瓦片垒起“烧窑子”烧土豆吃,用烧热的瓦片烤土豆、玉米、花生吃。瓦片在我的童年里扮演着的角色,不是任何东西能代替了的。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能感受到瓦片的温度,它就像丢不掉的记忆盒子,虽说有时也会沉寂冰凉,但只要经过太阳的一通照耀,很快便恢复了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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