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环
作者: 王祥夫那天早晨,老先生一下子就不行了,刚下地犁了两趟就趴着不动了。德生家的地埂有半米多高,老先生正好趴在地埂下面。德生的父亲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把德生从外面叫回来,家里人都知道德生和老先生的感情有多深,虽然是人与牛之间,但他们几乎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德生出生的时候老先生才两岁,刚从外边牵回来,那时候老先生还没上鼻环。时光过得真快,没想到一晃就是十八年,德生从小孩儿长成了大人,老先生从一头小牛长成了一头老牛。现在,老先生死了。
德生现在在外地当模特,收入不低,但特别忙,总是有不少走秀活动等着他。从这你就知道了吧,德生是个很不错的模特。
德生终于请下假了。离年底没多少天了,老板聂鲁达有点儿不高兴,说:“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要回去了,小心影响年终奖,虽然年底没有什么活动,但能不回去就别回去。”德生快要绷不住了,他怕自己会哭出来,就别过了脸。
窗外,货场上有人在卸货,黄壳子集装箱有二层楼那么高。天还不算太冷,草坪上的草还绿着。
聂鲁达看着德生,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回去吧,快去快回,看在你两年没回家的份儿上。”
德生从外边回来了,他已经两年没回来了,他看到那棵老核桃树后的老房子,心跳陡地快了起来。他绕过老核桃树进到院子里,心跳得更快了。
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老房子还是原来的老房子,门两边的窗台上各放着一排橘红色的倭瓜,刚摘下的,真好看。两年了,德生没回过这个家,现在,为了老先生的事德生终于回来了。但老先生死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他们。老先生在这个家待了整整十八年,日复一日地劳作,真不敢想今后没有老先生这个家会是什么样。
德生的父亲一激动就会用舌头不停地舔嘴唇。
从德生走进院子,德生父亲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德生。
德生的父亲看得出德生一直在绷着,德生在院子里转着看,在牛圈里转着看,又到后院里转着看,德生走到哪儿德生的父亲就跟到哪儿,眼神只在德生身上,舌头在不停地舔嘴唇。德生让父亲带他去看看老先生。
“不歇歇?这就去?”德生的父亲问。
“这就去,我不累。”德生说。
德生家的地在村外,此时雾还很大,田野上的小树林和地里的草垛现在只能看出个轮廓。到处湿漉漉的,路上都是泥水,很不好走。今年雨水特别多,植物特别茂盛,有人说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都冷,路上,有鸟在细声细气地叫着。
德生的父亲让德生带了些黄表纸,让他给老先生烧烧纸。虽然老先生是头牛,但它啥都知道。德生的父亲一边走一边说,埋在咱自家的地里好,让老先生永远和咱们在一起。德生的父亲昨天差点儿和村子里的人打架了,因为那个人说放着牛肉不吃却埋掉,这么做真是浪费,一头牛可以让整个村子的人都大吃一顿了。因为这话,德生的父亲就要跟那个人动手,但被人们拉开了,宇子疃很少有人打架。
“我死了以后也要埋在咱家的地里。”德生说。
“你瞎说什么?”德生的父亲不高兴了。
“人人都得死。”德生说。
“不许你说这话,你才多大。”德生的父亲说,“咱家那块地里的一草一木老先生都认识,把老先生埋在那里仿佛它从未离开。”
“嗯。”德生说。
“老先生肯定知道你来看它了。”德生的父亲又说。
德生来到地埂边那个新堆起来的大土堆旁,他知道此刻老先生就在这个大土堆下。德生绷着脸,用一根手指压着自己的眼角,怕自己哭出来。那个大土堆比地埂高出许多,德生烧纸的时候有些绷不住,眼睛有点儿发酸,德生想起了许多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他们是谁?他们就是德生与老先生。
德生的父亲从侧面看着德生,德生一直用手指压着自己的眼角。
德生突然说:“我想要给老先生唱一天戏。”
“这种事以前可没有过。”德生的父亲说。
“可它是老先生。”德生说,“我出钱。”
“唉,老先生已经二十岁了。”德生父亲说。
“我十八岁。”德生说。
德生的父亲蹲下来沉默着,他比德生更难过,这些年这个家多亏了老先生。德生看着父亲,父亲脸上的表情极其古怪。
“就这么办吧,为老先生唱一天戏。”德生的父亲说。
“要不再买头小牛?”德生对父亲说。
“不买了。”德生的父亲带着哭腔说。
一进入正月,县剧团就会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刚进入十一月,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所以这时候他们的事并不多。村子里的人也都听说德生订下了戏班要唱一天戏,这时候秋收已完,人们都没什么事,地里也消歇了,成群的灰喜鹊拖着长尾巴在田地上飞来飞去。
宇子疃要唱戏的事马上就在周边村子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准备过来看戏。然而,让人们想不到的是戏台搭在德生家的地头上而不是村子里。但人们马上也都明白了,因为德生家那头叫老先生的老牛死了,被埋在德生家的那个地头下,所以戏台才往那里搭。这戏是唱给老先生听的,尽管它在地下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临时搭的戏台虽然离村子远了一点儿,但为了看戏,人们不嫌远。一年到头难得看几回戏,大家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招呼到这里了,好像是他们在请客。人们现在都知道了这件稀罕事,牛死了,不把它的肉割开吃了,却把它埋在自家的地里,还要给它唱戏,这可真是件稀罕事,谁都没听说过的稀罕事。
“德生要这么做就这么做吧。”德生的父亲对人们说。
“德生这两年过年咋都没回来。”有人说。
“他在外面忙呢。”德生的父亲说。
“忙就是钱,忙吧,名人都忙。”有人说。
“哪能挣到什么钱,鼻环在老板手里牵着,在外边不饿着就行。”德生的父亲说。
“不回来就是有钱挣,挣不上钱早就回来了。”有人说。
“他那鼻环在老板手里牵着,回与不回不由他。”德生的父亲说,“当模特不是什么好事,连东西都不敢大口大口吃。”
村子里,在外边打工的有不少人都回来了,他们在外边找不到事,内心都很慌乱,也都很羡慕德生。
“还走不走?”又有人说话了。
“办完事了就走。”德生的父亲说。
“过完年再走呗,也没几天了。”又有人说。
“老板不给请假,说超过三天就别想年终奖了。”德生的父亲说,“老板给他们这些模特一个一个都拴了鼻环,现在给老板做事比给公家做事还管得紧。”
面对自家地里刚刚堆起来的大土堆,德生觉得自己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他只能半蹲着给老先生烧纸,父亲说得对,老先生虽然是头牛,但它什么都知道,只是不会说而已。
“你有什么话就跟它说说。”德生的父亲说。
“我们从小在一起玩儿。”德生的泪哗地下来了。
“按牛的岁数算,它都七十岁了。”德生的父亲说。
“我就觉得它是个人。”
“你这么说也对,它什么都知道,就是不会说。”
德生问父亲:“老先生是怎么死的,这么快,这么利落。”
德生的父亲说:“看不出它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那天赶着它是要把地耕一耕,让土地松松劲,第二年好种庄稼。那天早上起来也没看出老先生有什么异样,只是出门的时候它不停地叫,不停地回头看。到了地里,它耕了两趟,忽然就不走了,把身子靠在地埂上,头一下子就低了下去。”
“我以为它想歇歇,过了一会儿我过去看它,才发现它已经死了。它靠着地埂,身上还架着犁铧。”
德生哭出声来了,德生十八岁了,忽然哭得像个孩子。
“你不该让它再下地的。”德生说。
“我哪知道。”德生的父亲说。
“你就不该让它再下地的。”德生又说。
“这我哪知道。”德生的父亲说。
因为这头名叫老先生的老牛,人们来看戏了。虽然地上都是泥水,但天竟然晴了,放出了太阳,地上的水汽突突地冒着烟儿,房顶上也迷迷蒙蒙的。德生的堂弟和小伙伴们都来了,德生的堂弟和德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他们谈了许多事情,德生的堂弟也想当模特,但他的个子比德生低了一头半。德生的小伙伴们关心的是明年去什么地方好,得出的结论是明年去什么地方恐怕都不会好,他们说的这个不会好是说找不到事做。
“现在能找到事做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可堂弟却这么说。
德生知道堂弟这是在说反话,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堂弟现在戴了一个银耳环,头发也做了锡纸烫。短夹克,吊腿裤,很精神,很帅气。
“主要是现在的人钱太多了,钱太多了。”德生的堂弟又说,“多到人们不再想出去了。”
德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看着堂弟。堂弟脸上总是充满笑意,加上衣着时髦,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村子里的人。如果他不是从小喜欢这么说话,他还是个很招人喜欢的人。
“我说现在人有很多钱不是没有依据的。”堂弟说,“要不我哥会给老先生唱戏?”
堂弟的话让德生有些不高兴。太阳出来了,中午热了起来,德生和堂弟,还有自家的亲戚们都坐在院子里吃饭。这地方的人就喜欢吃焖子,用煮过猪大肠的汤做的焖子最是好吃。当然还有酒也不能少——德生从外边带回来的汾酒。
“要是来个红烧牛肉才好呢,大块大块地吃。”德生的堂弟说,“牛肉跟土豆放一起做很好吃。”
“牛肉面也很好吃。”不知谁跟上说。
“我说哥你真是有点儿傻。”堂弟突然对德生说。
德生看着堂弟,觉得他快要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德生对堂弟说,眼睛却没有看堂弟。下边的话德生没有说出来,但大家都清楚是句什么话:不想吃你就滚。
外边的戏这时候开始了,因为离得远,锣鼓听起来不那么吵,德生不再说什么,他忽然有些伤心。他知道地下的老先生此刻在听戏了。谁说牛不懂得听戏,那年德生上初一,过年村里来了个唱秦腔的,家里人都去听秦腔了,他那天喊上了堂弟,在院子里翻晾晒着的山茱萸,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爱看戏。德生发现老先生站在牛棚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听戏。眼泪从老先生的眼里流出来,不停地流,清亮清亮的泪水。
那秦腔实在是太动人了,要多悲凉就有多悲凉。
“你看你看,老先生怎么哭了。”德生对堂弟说。
“牛跟人一样。”堂弟说。
“牛可真跟人一样。”德生说。
德生这次请的也是秦腔班子,打头的戏是《三滴血》。
“老先生这会儿在地下肯定听到戏了。”德生说。
“牛跟人一样,什么都知道,就是不会说话。”德生的父亲说,“就差会说话。”
“它在地下肯定听到了。”德生又说。
“你还不如把老先生从地里挖出来给人们炖了吃,你还给它唱戏。”
德生的堂弟真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他只要喝点酒就这样。德生从小没跟堂弟动过手。堂弟这话一说完,德生一拳头就打了过去。这一拳头很重,血马上就从堂弟的鼻子里流了出来。但堂弟没还手,他吃了一惊,坐在那里看着德生,他怕鼻血滴到衣服上,用一只手放在鼻子下接着那血,一会儿手上就都是血了。
“你疯了!”堂弟站起来了。
“我从此不再认识你了。”德生说。
“不认识就不认识。”堂弟说。
旁边的人们都僵在那里,德生的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说谁不对。他也没想到德生下手会这么重,从小到大,德生没这样过。
“唉,再怎么也没用了。”堂弟说。
过了一会儿,堂弟擦干净了鼻血,进屋洗了手,鼻孔里塞了两个小纸卷儿,又从屋里出来,坐了下来,他看着德生。
“别难过,哥,对不起。”堂弟说。
“喝酒。”德生说。
“好。”堂弟把酒端起来一口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