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作者: 伊北不知咋的,买彩票的人没过去多了,一年前我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我盘下这个彩票站之前,这地方热闹得很,人挤人,眼珠子都盯着屏幕,还有人恨不得就住在这儿,把这儿当家了,不为别的,就为等一场暴风雨般的好运气。然而,等我接手这里,情势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大概是因为那场大流行病,人们不愿意再聚在一块了,彩票站不再是做梦人的家,骤然就没人了。
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的时候,我忍不住多想,我这五十多年过得那叫一个失败呀!家里拆迁,房子全让给弟弟们了;夫家拆迁,我也没占到便宜。没办法,没那运气。夫家拆迁的时候,我已经跟孩子他爸离啦!没我啥事啦!唯一的小产权房,还是我用儿子的抚养权换的。儿子跟了他爸就很少给我打电话,过节也不来看我。我五十五岁生日那天,他倒是来了个电话,不是为了祝我生日快乐,而是让我准备当奶奶,帮忙伺候他那外地的老婆和亲孙子。我才不愿受那个罪呢,儿子都指不上,还孙子?于是我借口腿脚不好,婉言拒绝,接着就承包下这个彩票站,算有个自己的事儿做。
上一任站长也是个中年女人,年龄跟我差不多,她说要回老家,不想再在大城市发展了。接手后,我准备做窝打铺,在这儿养老了。虽然照目前看,这玩意不怎么挣钱,但终究是个活,一点小收入加上村里给的一点退休金也够生活。虽不及城镇户口的人有社保,但对我这独身女人来说也能凑合。什么?再婚?我可没那打算,也不想自找麻烦。我这年纪再找,是往下找个年轻的呢?还是往上找个老的呢?找年轻的,没人搭理我;找老的,我犯得着去当老头子的保姆吗?我就把这彩票站当成自个儿的家,偶尔关门晚了,就在店里的小床上将就一宿。我准备了个电磁炉,想做饭时就做,懒得动弹时就点外卖,或者走几步去隔壁那家串串香店点个盖浇饭。
开店这一年,我跟左邻右舍基本混熟了。整条小街南北走向,我的店门朝东。北边原本是家生鲜水果超市,后来黄了,现在改做旋转小火锅。南边是个推拿按摩店,老板是个沉默寡言、黑不溜秋的中年人,大家都管他叫小傅。可以确定,小傅是“70后”,具体哪年的还说不准,有人说他属龙,串串香的孙大姐则坚持说他属蛇(小龙)。
我每天早上九点开门,小傅比我晚一个钟头,但他关门也晚,冬天十一点才关门,夏天客户多,能干到半夜。因为墙壁薄,我知道小傅一般八点多就醒了,好几次我一到店,就能听到他在隔壁刷短视频的声音。小傅就住在店里,一楼开店,二层小阁楼自住,省了不少房租。挨着小傅那边是寿衣店,再旁边是卖古玩和蛐蛐儿的,再往下的路头就是那个女的,总坐在屋里头,那活儿咱就不细描述啦!
我跟小傅挨得近,他那又是个团购提货点,我在网上买东西,时不时就要麻烦人家,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偶尔店里有个重活,搬这弄那的,我还得麻烦小傅,小傅每回都不计较,肯下力气。饮水机没水了,我也去他那儿蹭,他也大大方方。他管我叫马姐,我管他叫小傅。我老觉得他这个人吧,好是好,但防备心比较重,总跟人保持距离。串串香老板娘孙大姐开玩笑:“马姐,小傅不会对你有意思吧?”她属月老的,最喜欢撮合人。我让她别胡说八道,人家可能有老婆。孙大姐笑道:“这个你放心,他没老婆,还是个光棍儿呢!你们要真有点小火花,也不犯法!”我皱着眉头:“光棍儿?是离了还是一直单着?”孙大姐道:“没结过婚,还是个小伙子呢。”这消息真让人意外,小傅怎么着也四十开外了。
我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小傅的信息在脑子里拼凑起来:四十多岁,山东农村的,至今孑然一身,一直在休闲娱乐场所干,几年前出来自立门户,没社保。老实说,这年头这样的情况想找个伴儿,不容易。这一年来,小傅没回过老家。我想着今年过年他怎么着也该回去了。今年过年早,二月就过年了,雪来得也早,刚进十一月就来了场大雪,空气更冷了,可暖气却通得晚,雪后才通上,通了之后温度总上不去。我这屋就是这样,光听到管子咕噜噜响,跟老烟枪似的,就是做不到春暖花开,我的小发财树都被冻死了。
这天,我不得不去隔壁问问情况,推门一看,却见小傅店里站着个女人,一身带大毛领子的豆沙色羽绒服,头发油黑,皮肤白净,眼睛小,颧骨高,一米六几的个头,骨架大。她的双眼皮贴很不自然,陷进眼皮里,眼神迷蒙得很,跟没睡醒似的。看见我来,她微微一笑,没说话。小傅从店里头走出来,看到我,似乎有点尴尬,叫了声马姐。我直接问:“暖气热吗?”小傅伸手摸管子:“不太热。”说着无奈地笑笑,又说:“年年都这样。”那女的突然插嘴:“打市长热线!”五十年的阅历告诉我,她绝对不是北方人,不知道是不是口音的缘故,她说话像是含着水,但她不怯生,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她说温度达不到标准就该找市政负责,每年都交了暖气费的,还说这就是欺负穷人。小傅听不下去,终于打断她:“不是供暖不行,是管子不行,老化了,堵。”女人较真:“管子不行,那不也是供暖的事吗?”小傅不抬杠,转头往屋里去。直到我走出店门,他也没介绍这女的是谁,但都能理解,人在江湖,不问出处。
这次过后,这女人出现得勤了,每次都在小傅这待上好几个小时,有时还让小傅给她揉揉肩、捏捏腿,或者来个全套服务——按摩带足疗。她总抱怨这疼那难受,看她那劲儿,也是个身子骨不怎么样的。我偶尔也能在店里撞见她,她跟我话不多,我拿快递的时候,她就抬一下眼笑笑,顶多扔句“又买东西啦”,然后继续刷她的短视频。也有人给她打视频电话,她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聊,哪怕小傅手上有客人,她也毫不在意,自顾自说着。但她跟小傅似乎没啥可聊的,她问什么,小傅就答什么,要么是手机坏啦,要么是不会用支付宝啦,要么是不懂得怎么签到啦,要么想让小傅帮她垫付啦……小傅虽然耐心,但我总觉得这所谓的“亲戚”,不亲。有一回我跟串串香孙大姐聊起这女的,孙大姐说:“白姐啊?那可是个人物。”我一听有料,赶忙询问。孙大姐说:“就是一个特厉害的姐姐。”我问:“小傅跟她啥关系?”孙大姐说:“姐弟。”
“口音不像。”我戳破了。
“表姐吧,反正挺近的。”
孙大姐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再追问,而且这事跟我也没关系。
年前市场监督管理局来查了一趟,说以后不准在店里住宿,规定了整改时间,年后必须到位。这让我有些为难,我这小阁楼上明明白白摆的住家模样,这么一查,我也没法住了。开春,我打算去找小傅请教如何应对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检查,他是常年住店的。上午十一点,我推门进去,屋里暖烘烘的,我喊了声“小傅”,没人答应。听到楼上有动静,我往前走了几步,到楼梯口站住。“小傅?在吗?”我小声喊着,还是没人回应。楼上传来淡淡的艾草香。我调转身子,准备退出去,可好奇心又驱使我往前走了两步——阁楼入口处的一双粉色皮鞋赫然挡住去路。我觉得情况不对,赶紧撤退,刚到门口,小傅回来了。我强作镇定,问他怎么应付检查的。小傅说:“把床收了就行,你就说你没住,中午休息用的。咬死了就行。”我问:“那你这儿呢?你上面可是全套。”小傅笑着说:“那是理疗床,客人做艾灸用的。”这理由听着挺硬气。不过,我可是一辈子遵纪守法的老实人,也懒得撒谎扯皮,反正我有家,就是远点,阁楼上我就搞个折叠床,随用随收,干脆利落。
那天我正站在门口抽烟,那人高马大的女人又来了。她看我店门口挂着喜报,笑道:“哎哟姐,您这可是福地,中这么大一注。”“五万块的刮刮乐,算不上啥大奖。”我回了个笑脸,随手递过去一支烟。女人接了:“我不抽,我帮小傅收了。”又说:“马姐,瞧您这拿烟的架势,老江湖!”我心头舒坦,嘴上依旧谦虚:“啥老江湖,老废物罢了。”后来聊得多了,我知道了这女的姓白,南方人,一会儿说是贵州的,一会儿又说老家湖南的,反正跟小傅家隔着大半个中国,但她强调自己确实是小傅的表姐,铁铁地沾着亲。我比她大,她叫我马姐,我就叫她白姐了。出门在外,大差不差,反正都是个“姐”。她还说去年在超市上过班,太累就辞职了,她住在小王庄,时不时来看看弟弟。她跟我一样离过婚,也有个儿子。这天聊着聊着,白姐忽然叹气:“我这弟弟,就是太老实!但凡心要狠一点,早发财了!以前多少老板要投他,跟他合伙干,他就是犹豫!仗着自己有点手艺,不贪大,但这年头,就得大刀阔斧,不能这么小打小闹!靠自己一个人按,啥时候是个头?”白姐一激动,眉毛都竖起来了。她忽然问:“马姐,没见您老伴来过?”这问得有点不礼貌了。可我虽然尴尬但也敞亮,哈哈一笑,直接说没老伴。白姐皱皱眉头咧咧嘴:“跟我一样?”
“对,咱俩一样!”说出来就不尴尬了。白姐又唠唠叨叨分析,说这年纪再找人,就是自找没趣,去伺候老头子,当免费保姆,哪有那闲心。我觉得她说得在理。因为相似的处境和命运,我跟白姐相见恨晚,偶尔,她也会从按摩店踱步到我的彩票店来闲聊,不过她从没买过彩票,她不感兴趣。
白姐有时会给我带吃的,她自己做的,但我谨慎,怕吃坏肚子,婉拒了她的好意。白姐还想跟我学普通话,我倒乐意教,可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了不久就放弃了。有一天,白姐忽然向我推荐减肥产品,我浑身一紧,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就容易被拉下水。“妹妹,”这会儿我叫她妹妹了,“不是姐不支持你,是算命的说了,我这一身肉是命里带的,不能减,减了运气就不好。”白姐信这套,也就不再强求。但没几天,她又来推销鼻炎药。鼻炎一直是我的烦恼,去医院治了多少回还是反反复复。医生建议我做手术,我死活不肯。这会儿白姐这么力荐,我可没办法不给面子了,于是要了几百块钱的。结果柳絮飘的时候,我那喷嚏照样跟打雷似的。白姐进进出出听到了,只是笑,并不觉得尴尬。我腰疼病犯了,找小傅帮忙调理的时候,白姐私自做了小傅的主,坚决不让我给钱。那我可不干,两个人在店里差点没掐起来。我说:“不是,白姐,你听我的,开门做生意就得收钱,你要真不收,财神爷都得绕道走。”白姐道:“哎呀,这都邻居,又是朋友,不算外人,举手之劳。小傅在这支个门脸,还得靠大家照顾。”我忙说:“照顾啥呀,我自身都难保。”白姐认认真真地说:“再怎么着,马姐,您是这儿的老人了,您一个指甲盖也够我们挣一辈子。”我不承认这种说法。白姐又说:“好歹您有房子,有自己的窝,这就比我们强多了。”的确,我也就这点优势了。
连着按了两天,效果显著。第三天一早,我又去小傅那里。白姐没来,店里已经有客人。一个长头发、描着粗眼线的中年女人站在理疗床边,一半大孩子趴在床上,小傅正耐心地给他捏脊。“忙吗?”我招呼一声。小傅抬头看到我,说还有二十分钟。我赶忙说不着急,过会儿再来。二十分钟后,我再推开门,那中午女人正在帮孩子穿鞋。老实讲,这也是我佩服小傅的一点,他对时间的把握极其精准,无论是按全身还是做局部,只要制订了方案,他就一定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我微笑着向女客人打招呼,边说话边坐到另一张理疗床上,小傅已经换好了蓝色的一次性床单。我俯身将头放进床板的洞中,小傅搓了搓手,开始为我治疗。
说实话,我体验过不同手法的推拿,小傅的手法堪称精湛,关键他肯下苦功,从不偷懒,全程手指发力,不借助手掌或者胳膊肘省事儿。从第一秒到最后一秒,他都保持一定的节奏,完全的老黄牛精神。每次推拿都能让人好好睡一觉。我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意识飘忽,跟坐在船上遇到大雾似的,恍惚间,感觉有人推了我一把。我醒了,重回人间。“转过来。”小傅下令,我赶紧翻过身,跟电饼铛上的厚肉饼似的。小傅开始揉我的胳膊,我们面对面了。
其实这也挺尴尬。趴着,头朝下,不用眼对眼,不必刻意找话题,但躺着或者坐着时,似乎要求我们得聊点什么。这次的话题是我发起的。
“那女人来了几次了吧?”
“办了卡。”
“给孩子推的?”
“对,小孩脾胃不好,老吐。推推好些。”
“那大姐年纪看着不小了,孩子才这点大。”
我这么一说,小傅笑了笑,没吭声。我不明白这笑的意思,追问他怎么了,小傅这才说:“人家是奶奶,不是妈妈。”天,原来如此!当妈妈确实老了点,当奶奶又过分年轻!我不由得感叹,虽然我也是当奶奶的人了,可是我这奶奶看着都名不副实。我感叹了两句。小傅的感叹比我还大:“人家那么年轻,孙子都抱上了,我这儿子都还没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