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壳

作者: 徐冰

进门前,密码锁拍到我,识别框左右抖动,不断地发出语音提示:您没有权限,您没有权限。我不得不感到局促,脚步向后移,几乎站到楼梯边缘。走廊里光线晦暗,勉强能看得清墙壁上那些斑驳的印记。侧面楼梯拐角处有一扇小窗,玻璃雾蒙蒙的,转弯经过那里时,有薄薄的灰屑从窗棂上飘落下来。一切都显现出苍老的意味。我站在门外,小腿沉重,眼皮滞涩。漫长的车程令人疲乏。逼仄的暗影中,空气凝结。我昏昏欲睡,感觉自己几乎快消失了。

细细的风吹过,我闻到其中悠长的幻香。门锁摇动,从内部推开,洁白的光亮给我带来了无法消化的眩晕。我不受控制地迷蒙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纤细洁白的手。

空气中仍有弥散的芳草的香气,我屏住呼吸,仍然踌躇于原地,声如游丝地开口:“您好,请问一下,我需要换鞋吗?”把简单的疑问说得异常完整,是我潜意识里出于怯懦和自尊而养成的文明习惯。直到已经走远的身影又折返回来,我才注意到,女主人是一位肤色白皙、举止优雅的年轻女人。她趿着一双棉毛质地的拖鞋,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她嘴角向下,带着一种慈悲的神态。我想,她是我见过的最符合人们设想中的女性形象的人。

“穿这双吧。”女人打开又关上鞋柜,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修长,泛着微微亮光。转身时我在她扬起的发丝中又闻到那股芳草香,一股浓烈的具有生命感的味道。女人指引我走向客厅的另外一侧,我跟随她,在一张类似于餐桌的桌台前坐下。我把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过了五秒钟,我又把它拿了回来,放到自己身后。旁边是一扇巨大的窗子,玻璃被擦得异常干净,窗外林立的楼宇、飘荡的云团和盘旋的群鸟看起来都触手可及。我转过头,环顾四周,感觉这里有手术室一般的洁净和光明。这令我感到不安。巨大的光亮预示着死亡。我来自乡村,我无法做到不这么联想。

“要喝水吗?”女人打开冰箱,没有等我回答,就拿了一瓶水递过来。我接住,感受到一定的分量。我握紧瓶身,觉得自己正身处于一种意味不明的秩序感之中。“我先生在睡觉,我儿子还没回来,你先坐这里等一会儿。”女人仍然站在冰箱附近,身后是一台体积不小的咖啡机,旁边是一排外形相似的厨房电器,如精密仪器一般摆放在那里,闪着银色的光芒。“阿姨带他下去踢球了。”女人又补充道。

我点头说:“嗯,好的。”又说:“不着急。”

女人没有再说话,淡淡地走开了。她背影单薄,藏在那套米灰色的羊绒睡衣之下,显得顺从而安宁。我把视线移到更远处,试图寻找一些游离于秩序之外的元素。这大概是传统意义上三室一厅的房子,所有的墙壁都涂成了利落的白色,一些地方贴了大理石板,锋利的线条成为自然而然的区隔。阳台有一盆叶片宽大的龟背竹,空调口的风把它吹得轻柔摆动,似乎是这个几乎静止的空间里唯一没有被隔绝的生命。隔绝,一时间我想到这个词。走进一座老旧的、晦暗的居民楼,穿过一层又一层脏乱衰颓的楼梯间之后,我抵达这里,一个不合时宜的洁白之地。我尽力凝视它的边际,分隔的白色窗栏和金光熠熠的把手也许会让人联想到巴黎。当然,我从来没去过巴黎,因而无法做出这样的联想。干净、明亮、清新,《雪国列车》的头等车厢,我只想到这个。

还有那扇门,那么厚重,关上时会发出闷闷的声响。上一次见到这种门,还是在监狱里。想到这句话,我在心里暗暗发笑。随即又意识到,这是个无法分享的笑话。初入大学的某一天,我曾试图和一个男孩分享这个玩笑。幽默是我们的连接词,我这样以为。但最终那个男孩只是对我报以同情的目光,伴随着不知如何回应的尴尬。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善用幽默的人已经认同了自己的弱者身份,仍在斗争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屈从于一种取悦的幽默。尴尬是他人的文明,是我们之间的连接词。我从未去过监狱,但他相信了。我从没想过,我和监狱之间,并不是隔着一个玩笑的距离。几个星期后,我的室友问我,听说你爸爸在坐牢,是不是?

“我倒是希望如此。”我当时应该这么回答,我仍然沉迷于幽默,不知那是否意味着我对于抵抗的全然放弃。但我没有开口,我只是摇摇头,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赶紧走开了。我不擅长争辩,我出生于沉默的阶层。我的生命没有声音。父亲不赞成我读这所大学,为此我们冷战过一段时间。在乡下,我们住在祖父的老宅里。屋院翻新过几次,但很快又会刻上脏旧的痕迹,家具上布满黏腻的脏污,白色的墙壁只能维持不到一年,就会被父亲的烟雾熏得焦黄。院子里常年堆着杂物,角落里总有凭空出现的垃圾,野草拔了又长,霉菌从潮湿的地方肆意滋生,到处是碎石和灰尘,到处都显得邋遢。在层层嵌套的复杂人生中,卑琐是我生命的底纹。

我住在西面一间很少照见阳光的小屋。那曾是哥哥的房间,哥哥搬至县城后,它才归属于我。房间很暗,窗户的位置很高,几乎贴近屋顶,没有门,正对着父母做活的堂屋。夏季异常漫长,白日里燥热难耐,偶尔,他们会借舅舅家那台几乎废弃的电风扇来吹,但那多少意味着牺牲掉了一些尊严,于是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忍着。夜晚会好过很多,有时候有一点凉爽的风,有时候有月光透过小窗照进来。我躺在小床上,床板发出吱呀声,浓厚刺鼻的烟雾从堂屋飘进来,但世界依然是宁静的。等月光轻柔地流过我的面颊时,我会默默地流泪,然后裹紧身上那张已经褪色的毛毯,陈旧的、带着朽味的温暖,那便是我拥有的全部人生了。我如猫一般在这个苍老的院子里长大,沉默、温顺、乖巧、懂事、熨帖,所有在乡村被赞颂的美德,我都自愿地消化进身体。顺从是我的生存智慧,是我唯一的盔甲。因而,在展露出强烈的离家的愿望之后,我从父亲的瞳孔里看到了无法平息的混乱,也许是愤怒和屈辱的结合。我的复杂刺痛了父亲的复杂,我的聪明被看作是对他的挑衅。

对于贫穷的家庭来说,一切都是不必要的费用——庞大的城市、遥远的路途和急于摆脱某种身份枷锁的欲望。在堂屋,父亲坐在那把棕红色的椅子上,我一次又一次向他保证,我将自己负责自己的人生。听见我笃定的承诺,父亲的脸涨得通红。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将要被打破了。他恐惧于沦为熟悉的失败者。父亲总是这样,他渴望子女接受教育,为他挣得一点可以延续的荣光,又惧怕教育的力量最终将他所有的权威剥落。夹在父亲的得意与失意之间,我感到既羞辱又恐惧。高中三年,父亲每天接送我上下学。每天早起一个小时,父亲骑一辆老旧的枣红色三轮车,我坐在后面的车斗里。晨光微亮,空气中布满游离的水汽。乡道两旁种着阔大的芭蕉树,一片一片闪烁出清新的色泽。路上,常有同村或者隔壁村的人一路,他们去镇上赶集,同样的枣红色三轮车,车里装着农货,妇人们也坐在后面。那时候,我觉得十分幸福,在倒退的路途里,仿佛有无限的时间去畅想未来。

“你们学校,是在鼓楼西大街那里吧?”女人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添了妆容,因而面容显得更精致了。

“嗯,是的。”我回答时还在想着是否应该起身。

“没关系,坐。”女人看懂我的心思,也在我面前坐下,“你学什么专业?”

“哲学。”

“哲学?那出来能干什么?”

“嗯……我也不确定,文职一类的工作吧。”父亲也再三盘问过我,因而这并不是新鲜的问题。

“也挺好。”有一分钟的时间,女人没有再说话。沉默的间隙,我望向窗外,看到远处的天空中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云。

“我倒也很喜欢哲学。”她再次开口,手指向我身后。我转身,看到墙上挂着几幅现代艺术风格的画,中间那幅黑白色的肖像异常显眼,用胡桃木的画框装裱,显得周正古典。

“尼采?”我又把身体转正,询问着回答,仿佛自己正在通过某种测验。

“对,你果然认识。我的朋友们都不认识。”女人并非在寻求共鸣,她平静地继续说道,“我喜欢尼采,很同意他的超人学说。人生的意义难道不就是在于实现自我超越,甚至超越生命本身吗?我想,生命力的本质就是意志力。”

“是的,的确有很多人喜欢尼采。”我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但一种义务感迫使我要继续说下去,“他的学说很适用于如今的社会。成为主权独立的人,不模仿任何人,不被任何权威束缚而只属于自身,那样的确很好。”我适时地停下来,因为我的内心已经失去了和这个话题的链接,我不认为自己属于超人,也许在她的眼里,我正是那自我剥削的“末人”。

“你呢,你喜欢哪个哲学家?”女人已经站起身来,从身后沸腾的壶中倒了一杯花茶,又插上一根玻璃吸管。

我停顿了一会儿,脑袋里闪过阿伦特和西蒙娜·薇依的名字。然后我开口说道:“我也很喜欢尼采。”

女人饮了一口花茶,点点头说:“所以,我从那么多的家教简历中,一眼就选中了你。我想,学哲学的学生肯定比较特别。我对我的小孩教育要求一直是比较高的。我不能让他像别的孩子一样,语文课就随便补补阅读和作文,只追求在学校的成绩,你明白吧?我们要培养他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思想,才是最有竞争力的,最无法被控制的。你说对吧?”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再次看向窗外。“不过,话说回来,你才刚开始读大二吧?你父母怎么会允许你出来做家教?”女人再次抛出问题,不过未等我回答,走廊尽头的卧室中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我先生起床了。”女人留下这句话,便进卧室去了。

窗外,天色正渐渐变成灰蓝色,远处的云层越积越厚,把原本那片朦胧的山影彻底挡住了。我看了看时间,才上午十一点,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世界好像被那扇白亮的窗子分隔成了两半,一半是几乎静止的、凌厉的白炽光,一半是模糊不清的、充满危险意味的云山雾罩。

离开老家那天清早,村里也下了浓重的雾。父亲早早吃完了饭,在院子里把那辆枣红色的三轮车擦了又擦。他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竟没怎么抽烟。我起床后,发现父亲又把我的行李擦了一遍,留下道道水渍。学费和生活费已经提前几天打进了银行卡里,母亲出于惯常的谨慎,把银行卡缝进了书包的隔层。父亲送我到学校,坐最慢的火车,车票不到一百块钱。一路上风景变幻,我们好像穿过了许多道山,无数和故乡相似的村庄一闪而过。下了火车之后,父亲决定带着我打车。去学校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沿途经过了这座繁华的城市,宽阔的马路、巨大的十字路口、明亮的折射着光的大厦,这一切令我觉得晕眩。走进校园前,父亲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来,不合时宜地弓着身子擦了擦鞋。我愕然,这才注意到父亲穿了一双油亮的黑色皮鞋。大学校园里随处可见蓬勃的标语,父亲问我一座楼上的连体字是什么,我回答那是明德。父亲点点头说,对,学什么都好,总还是不能忘了德行。然后父亲坐最晚一班的火车回家乡去了。

到学校的第一天晚上,我穿梭在午夜的校园商店中苦寻一把剪刀,以便剪开母亲缝得密密的夹层。夜晚,躺在宿舍里,我想到曾经和父亲的争吵,再次感受到他内心那种无法抑制的恐惧。父亲曾诅咒:你没有走出乡村的权利。我没有,你母亲没有,你也没有,我们家祖祖辈辈都不会有。对于父亲来说,我的出走,是一种对自身阶层的背叛。那些阻挠和争吵,背后是恐惧,是诘问,是不敢挑明的屈辱。而我也的确不敢回答,为什么不能留在家乡?为什么要到不属于自己的城市中去面对异乡人的身份?急于摆脱自身,便意味着否定自身。我看到这种否定,看到自我厌弃,觉得自己心里的某种软弱被刺痛了。那软弱是我和父亲母亲所共享的,而父亲也同样被刺痛过百遍千遍。我甚至无法直呼它的名字,因为一旦说出口,我便觉得它如影随形。“死于”——我在日记本里写——“尊严”。

男人走了出来,女主人紧随其后,打开了更多的灯,室内变得更加刺眼明亮。我稍稍起身点了点头,瞥了一眼男人,没能记住他的样貌——被藏蓝色法兰绒睡衣包裹着的、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的面容。

“咖啡呢?”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正准备做。”女人边说边向厨房这头走过来,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噢,这是我找的家庭教师,之前跟你说过的。”

男人并没有回答,一眼都没有看向我这边,而是径直走向了西面的客厅。我再次坐下来,看了一眼时间,是十一点半。很快,空气中弥漫出一股咖啡的香气,浓郁的味道在低沉的空气里游离,我觉得屋子里比之前更加安静了。做好咖啡后,女人端着杯子走向客厅。她在一侧灰色的皮质沙发上坐下来时,发出了滑稽的一响。

她的语速突然变得很快,急迫地说道:“上次一起吃饭的那个朋友,她和她先生一起去旅行了。”

男人接过咖啡,张开嘴喝了一大口,咖啡液沿着杯壁流下来,啪嗒啪嗒,滴在他的睡衣上。他说:“换豆子了?没有之前的好喝。”

“嗯,换了一款新的拼配……那我再买一些之前的吧。”女人应声答道。

男人不再回答,而是打开了电脑。他敲击键盘时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塌陷在沙发里,呼吸声很重,仿佛是某种沉睡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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