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厕
作者: 胡星渝那年秋天,我因友人钟明相邀,遂携家人到驽蔡县哈玉山林海深处游玩,欣赏银杏和水杉交织成的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女儿摊开画板,一会儿上线条,一会儿涂颜料,欢快得像只兔子;妻子则端着新买的相机,忙着拍猫头鹰、獐子和瀑布,快门咔咔咔地响,像打字机的声音。
驽蔡县文化底蕴深厚,科举时代出过状元,后来又出了几位文化界颇有影响力的人物。我大学毕业后,通过公开招考,考进那里的一家大型国企,工作了近十年,三年前才有机会调回原籍,实现了家人团聚的愿望。对于哈玉山,我是十分熟悉的,只是妻子和女儿不曾去过,想着景色确实值得一游,便欣然应邀。钟明也携家人陪同,他是本地人,又在县里任着一官半职,很方便就联系到山里一户庭院颇宽敞的民宿。晚餐很丰盛,都是山里野货,主家也热情,把一坛珍藏多年的老酒从地窖搬出来。那酒是当地酿造的水酒,据说要用哈玉山的泉水才能酿出那个味道,喝在嘴里口感很好,可后劲大。我当年在驽蔡工作时,第一次喝得贪杯,醉得一塌糊涂,闹了不少笑话,后来再也不敢多喝。
玩了两天,钟明要去上班了。他是特意请假来陪我的。我也计划去拜访一下几个老朋友之后就返程。于是,由钟明的爱人陪我妻女继续去游林度、蛤蟆谷等景区,我则去了几个县直单位,见到不少故人。他们大多在领导岗位,一律都忙,但见到我都很高兴,责怪我不常联系,又要请我吃饭,又要送我土特产,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天色将晚,妻子和女儿还在从蛤蟆谷景区回城的路上,我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城区街道上,一边回忆在县里工作时的点点滴滴,一边想起拜访的这些老朋友们。最让我疑惑的是下午在集团公司办公室的拜访。我在那里工作时间最长,待的时间自然也长一些。挨个办公室串了门,都不见尚进,我便随口问几个同事,尚进是出去办事了还是已经调出去任职了?听到这个问题,他们都显得很为难的样子,踌躇一会儿便转移话题,不愿多谈,似乎尚进是一个禁忌。最后在办公室主任杨余金那里,我还是忍不住又问了这个问题。
杨余金毕竟是老江湖,在这个岗位熬了多年,一心只想着退休前再提一级,在他心里大概没有比提拔更重要的事了。他原是坐在办公椅上跟我聊天,听了我的问题,很警惕地起身,走到门口探出半截身子左右张望一圈,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轻声细语地说,他的事你没听说?我说,什么事?如果听说了,我还有必要在老领导面前装糊涂吗?杨余金淡淡一笑,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脑门,说,他这里出问题了。我讶异地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样一个勤奋上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怎么会脑子出问题?我想不明白。
杨余金说,你走后,他更孤立了,整天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看书,看着看着就长时间发呆,样子挺吓人的,同事们都不敢跟他来往。有时吩咐给他一个任务,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过几天问他要结果,他又说不记得了。久而久之,领导也就不敢再叫他做什么事,他成了办公室的闲人。我说,他看什么书?杨余金说,《人为什么活着》,翻来覆去就这一本。我说,后来呢?杨余金说,后来更严重,他不在办公室待着,喜欢蹲守在厕所门口,看到有人要进去,就拦住人家,说这是董事长专用的,别人不能用。你看看,这是什么话,董事长什么时候说过不让大家用那个厕所?这不是败坏董事长的好口碑吗?这还是办公室的干部吗?不说养闲人,讲政治是最起码的要求吧!董事长也是心善,把他安排到档案室去,每天整理档案资料,不用跟外人打交道,总还有口饭吃。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尚进竟会是这样的结局,但联想到我之前跟他的一些接触,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尚进是作为董事长周秉祥的秘书人选调入办公室工作的,更确切地说,是我发掘了他,然后向周秉祥推荐了这个人选。那会儿,周秉祥私下找我谈过话,打算把我外放到下面的分公司当副经理,过几年等杨余金退下来,我就接杨的班。当然,后面这话他没有明说,职场上很多事都要靠个人的悟性。按照惯例,我要在离任之前为他找好下一任秘书,把一些相关的事项交代清楚。董事长的秘书不好当,以前,董事长要配两个秘书,一个工作秘书,一个生活秘书。那些年上面提倡过紧日子,要缩减人员,于是就只配一个秘书。除了要安排董事长的工作行程、准备讲话稿等,秘书还要把董事长的吃喝拉撒睡都服务好,工作任务很繁重,所以秘书人选要求很严格。
一是性别要求。国企不像私企,对这点很讲究,为了避嫌,男领导一般配男秘书,女领导就配女秘书,否则难免产生流言蜚语,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对领导的前途是很不利的。二是能力要求。能力要求比较宽泛,最基本的是文字能力,领导的一些讲话、发表的文章,看着洋洋洒洒,文采斐然,其实都是出自秘书之手。除此之外,还要有应急应变能力。经常有各种人到办公室找领导,哪些人领导愿见,哪些人领导不愿见,要分得清,要有充分的理由把领导不愿见的人劝退,还不能损害领导平易近人的好形象。再则,要有严格的保密意识。领导掌握着大量机密,或者领导本身就是秘密参与者,什么事可以问,什么话可以说,要有分寸。三是耐劳要求。秘书工作辛苦,但提拔也快,是很多人觊觎的岗位。曾经有一位分公司的经理想让他儿子进步快一些,就安排他儿子当领导的秘书,但那个公子哥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了苦,受得了气。有一次,领导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他因为睡懒觉,没有及时赶到会场把讲话稿送给领导,导致领导在台上讲话时语无伦次,全没有平时那般气势磅礴的排比和妙语连珠的比喻。会后,领导批评他,他竟敢当场顶撞,后果可想而知。所以,给董事长选秘书,流传着一条心照不宣的规则:不找领导子女。四是长相要求。人都有爱美之心,同性之间也是如此,没人愿意看到自己身边跟着一个歪瓜裂枣,那是会影响心情的,换位思考一下就明白了。
我基本上就是照着这些要求去找的——我当年也是因为符合这些要求才被选中。
尚进那时候在一个比较边缘化的科室,就是传统意义上说的养老部门,很清闲,领导年纪普遍较大,不愿管事,就等着退休。年轻人在这样的科室容易随波逐流,放飞自我,抽烟喝酒,打游戏打麻将,时间长了很自然会染上一些不良习气。但是尚进没有,他一个人几乎做了一个科室的事,办文办会、财务报账、组织工会活动等,他样样都会,还绰绰有余,闲暇时就读书看报。偶有所感,他还写点文章在报上发表,笔杆子的名声早就传开了。他不是县里人,又单身,生活很简单,晚上下班就到县体育中心打打球,跑跑步——我就是在球场上认识他的。他一米八三的个头,浓眉大眼,戴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只是不爱说话,见了谁都害羞。他篮球打得很好,在球场上跑起来像一阵风,头发很飘逸,是大家公认的篮板王,三分球投得尤其准。
有一次打完球,我约他一起吃饭,随口说想推荐他去给董事长当秘书。他听后很惊讶,说,胡主任,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说,这种事怎么好开玩笑,你认真考虑一下。他确定我不是开玩笑后,又说,承蒙胡主任看得起,这当然是好事,但是我怕做不好。我说,为什么呢?他说,我是农村人,家里条件不好,从小没见过什么世面,参加工作又是在小科室,没经过什么历练,一下子去给大领导当秘书,我心里没底,怕把事情搞砸了。
我被他的真诚感动了。我与他的交情并不算深,也就是打过几场球。职场上,人心隔肚皮,不说勾心斗角,相互提防是难免的,这样推心置腹的话很难听到。在这之前,我也侧面打听过他的情况,除了能力全面出众,人又很勤快外,他家庭的因素也让我动了恻隐之心。他父亲是个残疾人,全靠他母亲在一家废品收购站做苦力养家。他原本可以保研的,但他想早点出来赚钱,帮助母亲一起还债,减轻家庭负担,所以本科毕业后就跟我一样考到公司,成为一名基层员工。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对他的出身特别能共情。其实当初确定要找秘书时,通过不同渠道推荐过来几个人,但我几乎先入为主地把目光投到了尚进身上,就是希望他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在董事长身边跟几年,长长见识,早日出人头地。我甚至为这样的想法有了一点自我感动,好像可以帮助尚进改变命运似的。
一个月后,尚进正式调入办公室工作。他来报到那天,穿得特别正式,我甚至怀疑他的一身西装都是新买的,感觉很不合身。我把他带到周秉祥的办公室,简单介绍了他的基本情况——其实在这之前我就把他的简历给周秉祥看过了。周秉祥跟他握了握手,说,小伙子不错,好好干吧。尚进有点畏畏缩缩,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人。那天晚上,我忙到很晚才回到公寓,尚进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下楼,神神秘秘地从他的电动车上拿了一壶山茶油给我。我说,这是干什么?尚进说,谢谢胡主任推荐我到办公室工作,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我一定会珍惜这个机会,努力工作。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谢意,就从老家带了这个来。我说,你好好工作就行,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个。说着把茶油推还给他。尚进急了,带着哭腔说,这是我妈妈特意到山上摘的野山茶籽榨的,我爸妈都说一定要好好感谢胡主任!我感觉到这份礼物的厚重,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凭良心说,尚进的工作表现真是没得说,比预想中还要好——这并非因为他送给我一壶山茶油,我才这么说。交代给他的工作,他都会在预定时间前完成,而且做得挑不出毛病。他乐于助人,同事的电脑坏了,他会帮忙修理;打印室的临时工因为孩子生病要提前回家,手上还有材料没复印好,他二话不说就接下来;要搬桌子椅子,喊一声尚进,他马上停下手头的工作,风一样跑来了;有同事要搬家,他也乐意去搭把手,累得汗流浃背,水也不喝一口,就微笑着挥手告辞。他的勤奋努力做到了极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他都在办公室随时待命,好像永远有使不完的劲。他甚至连篮球都不打了。有时候加班到深夜,我都想劝他早点回去休息,但转念一想,对于尚进这样身处社会底层的人来说,除了拼自己的身体,还能拼什么呢?就这样,他还时常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有时深更半夜给我发微信,主动问我明天还有什么工作安排,讲话稿里的某个词用得准不准确。我怀疑他有特异功能,好像可以不睡觉的。
到了年底,按照事先的计划,我差不多就要走了,可是负责组织人事的领导没有找我谈话,周秉祥也没再提下放的事。我有点着急,夜里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遍遍反思自己这段时间哪里做得不好,说错了什么话,但是观察周秉祥的脸色,又看不出什么异样。突然有一天,杨余金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关上门,然后对我说,要再去另外找一个秘书人选,尚进不合适。这句话其实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明面上的,就是说尚进不适合当秘书,实习期没通过,已经被否定了;二是说我去分公司当副经理的事并没有泡汤,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适合接替秘书岗位的人选,所以目前还不方便离开。
尚进怎么不合适呢?我忍不住问杨余金,一直以来,大家对尚进的工作表现是有目共睹的呀。杨余金说,工作只是一个方面。我说,尚进有什么违纪违法问题吗?杨余金说,这倒没有听说,他只是不懂规矩。我以为尚进做错了什么事,又问,他怎么不懂规矩?杨余金沉吟一会儿说,你没注意他去哪里上厕所吗?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有一种被冷水从头上浇下来的凉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哪个人吃饱了没事干,会去关注别人去哪里上厕所呀?不过经杨余金这么一提醒,我倒真想起来了,尚进竟然用的是一号厕所,即董事长周秉祥用的厕所!
去过我们公司的人,都会暗自赞叹办公大楼盖得气派,快二十年了,竟然不显得落伍,青灰色的高楼,像个超大型的长方体盒子,沿着县里最宽阔的主干道——实业大道一字儿排开,足有一百多米长。大楼每一层有几十个办公室、会议室等,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公共厕所。董事长的办公室在八楼最东面,紧挨着东边厕所,八楼办公室的干部私下里把这个厕所称为一号厕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保持着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号厕所仅限于董事长使用,八楼所有靠近东面这边办公室里的人,会舍近求远,自觉地跑到西面去上厕所,而办公室本身就靠近西面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我当年作为秘书人选调入办公室工作时,前任秘书在我入职前就神神秘秘地告诫我不要用一号厕所。而尚进来之前那会儿,我忙得晕头转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遗忘了,导致尚进成了那个“不懂规矩的人”。
杨余金又说,你也是聪明人,咱俩服务董事长配合得这么默契,不然我都不想说。我说,是我忘了提醒他,那段时间我忙昏了头,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责任在我。我等会儿就去跟他说,让他以后别再去用那个厕所了。杨余金说,那说明他悟性太差,这么久了,他就没发现大家都不去用那个厕所吗?一个这么粗心大意的人,怎么能服务好董事长?
那天晚上,周秉祥离开办公室后,已经十点多了,尚进还在改一个稿子,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不时翻看桌上的一堆资料查找数据。我真没见过像他这么勤奋刻苦的人,来办公室工作几个月,他的眼镜度数增加了一倍。因为整天坐着,缺乏运动,又总熬夜,人倒是胖了,一个健康阳光的大男孩已经显得有点臃肿油腻了,尚且浓密的一头黑发,依稀可见几缕白丝夹杂其间。我想起白天杨余金的话,心里有点难过,就叫他去吃夜宵,想着顺便提醒他一下。尚进把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开,望着我笑笑说,稿子还没改完。看着他的认真劲儿,我更难过了,心里很愧疚,觉得是我的疏忽导致了当下的局面。我说,这稿子不急,明天再改。他说,胡主任,我是不是能力不行,做事太慢了啊?我说,没有,你做得很出色,领导都夸你呢。他又笑笑,拿起衣服跟着我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