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锅炖肉
作者: 北乔朱山喜欢炖肉。他家厨房的各种设备都比较高级,而且厨房面积大,快和饭店的后厨差不多。炖肉的大锅在厨房隔壁的小屋里,这里是他家原来的厨房。别人家赚了钱,要么买家具、电器、小汽车,要么修旧房盖新房。他搞蔬菜收购挣了钱,别的都没置办,就盖了新厨房。但新厨房装修和厨具置办花的钱,快赶得上人家新建三间大瓦房花的钱了。在江苏东台朱家湾,朱山家的厨房一直是最好的。朱山把原来厨房里的土灶推了重砌,安了一口大锅。不做别的菜,只炖肉。当时,他的这一举动在朱家湾还被人们茶余饭后嚼了好一阵子。人们都说这朱山腰包鼓了,但脑子出了问题。直至今天,人们还是觉得朱山这人有些怪。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天到晚惦记着吃肉,是不是肉吃多了,把脑子吃坏了?关于吃肉这件事,朱山不计较别人说三道四,最多只说句:“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该的!”
每隔三五天,朱山就会买一二十斤肉。蹄髈、猪蹄、排骨或猪头,买时凭自己一时的喜好。想买多少就买多少,想买什么部位就买什么部位,这让他十分幸福。不管买什么部位,买多少斤,他从来都是买整块的,下锅时也是整块的。从买肉、洗肉、炖肉直到吃肉,还是整块的肉够劲儿。
朱山洗肉的时间比较长。首先把肉浸泡在盆里,十来分钟换一次水,反复三四次后再用水冲洗。在这个过程中,他手里几乎不离镊子,随时去除肉上的毛。他容不下一根毛,哪怕再短再细。肉泡在水里时,他看着肉和映在水里的自己的脸,十分满足。用水冲洗肉时,水打在肉上四处飞溅,让他越看越欢喜。每到这时,他就会想起小时候的夏天,他在雨中洗澡,看雨水落在身上,很是快活。刚有钱买肉的那年,他没这份闲心,只是把肉简单洗洗就下锅,想以最快的速度吃到肉。吃时,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眨眼的工夫,一碗肉就没了。后来,他渐渐放慢了洗肉到吃肉的速度,细细品味每一个环节,就像走路不再是为了赶路。不再图吃得快和饱,而是图随时可以吃肉,想吃了,就到锅里弄一块。朱山常常这样炖肉,他家的院子里一天到晚都飘着肉香。每天活在肉香里,他很知足,甚至很得意。
朱山一般是晚上炖肉。肉冷水入锅,大火烧开,然后用大木头压住火。第二天一早,再文火慢炖。这一整天灶膛里的火不灭,锅里的肉一直是热的。想吃时,掀开锅盖就拿。中午和晚上做菜时一定会用肉汤,别人说这样做出的菜好吃,而他在意的是有肉汤入菜,每个菜都有肉味。
今天,他难得早上起来炖肉。这只蹄髈很大,朱山把它从油纸里拎出时,就像拎出了一头小猪。把蹄髈泡在盆里,他站在那儿看,眼睛眯成一条线。虽快进入盛夏,因早晨起了大雾,这时的阳光似乎还带点雾气,很是凉爽。昨晚和朱二田喝酒喝多了,一高兴就把锅里的肉全吃了。这蹄髈是他今早去街上买的。来回跑了这么一趟,肚里的肉早已不见踪影,倒是酒还在肚子里闹腾。他原本不喝酒,外出打工后才学会的。在外十多年,他一直和朱二田在一起。个把礼拜,他们俩会喝一次酒,散装的高度白酒,不多,一人二两,再多,就舍不得钱了。俩人喜欢坐在工地外面的马路牙子上,一人就着一根萝卜干喝上半小时。马路上人来车往,远处的高楼灯火通明。俩人很少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朱二田想的是盖了这么多楼房,没有一扇窗户是属于自己的。他则在想,这打工挣钱什么时候可以有钱尽情地吃肉。回到朱家湾后,他有了一些酒瘾,只是不再喝白酒,而是喝东台陈皮酒。这是药酒,补酒,也是东台人的口粮酒。朱山常对朱二田说:“我浑身都是伤,都伤到心缝里了,弄这酒治治。”话虽这么说,有没有效果他不知道,不过这酒劲儿他是领教了。昨晚喝的酒,这会儿开始上劲了,头有些小晕。吃了三四斤肉,喝了一瓶陈皮酒,这肉还是没能把酒压住。他觉得自己拿不住酒,对付肉倒是有些能耐。超过半斤白酒或者一瓶半陈皮酒,他就得醉。以前在工地打工时,他醉了,不说话也不闹腾,把肚里的酒吐干净了,就可以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再多的酒也像过堂风一样来了就走,无影无踪,一切恢复正常。要是喝酒时吃了肉,他绝对不会吐,再难受也坚决不吐,进嘴的肉,谁也不能拿走。就算煎熬一夜,他也认为值得。不过自从家里大锅炖上肉,他就不再多喝酒了,更不会让自己喝醉。喝酒,只是为了能多吃肉。
“昨晚见你有点醉,我来看看。”朱二田端着一碗粥斜靠着院门,“没想到你已经开始洗肉了。”
“离醉还差半瓶呢。”朱山给盆里换了水后,把蹄髈拎起来晃了晃,“我已经从街上回来了,看这蹄髈,多喜人。”
“我说的是肉,看你吃了那么多肉,生怕你醉了。”朱二田说完,猛地喝下一大口粥。
肉醉是什么样,朱山没经历过,但见过。他六岁那年,有一天他爷爷从外面回来后,一头栽在床上,不省人事,就跟死了似的,真应了那句话“大睡如小死”。听大人说他爷爷在外头肉吃多了,肉醉了。他很生气,能吃肉,爷爷都不带他。爷爷躺了两天两夜,到后来真像是死了。家里人聚在一起要给爷爷办后事,奶奶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下子他高兴了,人死是怎么回事,他不懂,但办后事就会有肉吃,他懂。终于有肉吃了,多好啊。他很想在村里大呼小叫,让大家都知道他家就快有肉吃了。尤其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小伙伴们,让他们羡慕。于是,那两天他哪儿也没去,一直守在家里等着用于办后事的肉回来。后来爷爷醒了,用不着办后事了,他蹲在墙根下号啕大哭,满脸的鼻涕泪水,很是伤心。家里人都说:“这孩子孝顺啊,见爷爷要没了,看把他吓得。”在朱山的印象中,那是他从小到大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这事他和朱二田讲过很多次。也只能和朱二田讲,说给旁人听,有些丢人。他几次想说给自己的儿子听,但一直开不了口。朱二田劝他说:“别和年轻人讲,他们最烦这些陈年旧事了。”他不服气:“陈什么年,这才过去多少年?”朱二田说:“跟多少年没关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他们最烦你这套苦大仇深的忆苦思甜。过去的生活,现在的孩子是无法想象的,在他们看来,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而且有些事,你怎么说,他们也不会相信的。比如你跟他们说,我们小时候,每天炒菜时用巴掌大的肉皮在锅里抹一下,就跟过年似的。这张肉皮能吃上半年。就是这样的肉皮,也不是每家都有的。你们家就没有,常到我家借。”“还说呢,你爸小气着呢,也没借过几次。”朱山接着又说,“也难怪,肉皮那时在我心里就是天下最贵的东西。”朱山与朱二田关系好,就是因为朱二田家有肉皮。为了能让朱二田家舍得多借几次肉皮,朱山不知替朱二田和别人打了多少次架。
朱山把蹄髈吊起来,用水管冲洗。他一边冲水一边转圈,口里哼着只有他能听得见的小曲。有时候,他觉得这一刻甚至比吃肉还舒坦。
“你啊,和你儿子、孙子讲讲你偷肉吃的事,那才光彩呢。”朱二田说完,大笑了几声,就回家了。这声音很刺耳,钻在朱山耳朵里许久,都没出来。
朱山又重新将蹄髈泡在盆里,撒了一点儿盐。他的经验是,肉在盐水里泡会儿,能去杂味,炖出的肉更鲜美。过上一会儿,捞起蹄髈再用水冲,把水晾干后,就可以下锅了。炖肉,他只放盐和葱、姜。水,他本想像以前那样用门前河里的水,可这些年的河水早不如当年那样干净了。用自来水炖肉,他嫌不好吃。重砌土灶的那年,他在院子西北角打了一口井。井水炖出的肉,多少有些以前的味道。要不然,这肉和以前的肉,完全是两个味道。肉没有了肉味,就不是以前的肉了。
儿子晓卫和孙子龙儿进门时,朱山正准备把蹄髈拎出来冲水甩干。照理,把蹄髈挂起来一会儿,就能把水晾干。可他就喜欢拎着蹄髈在院子里边走边甩,常常模仿过去戏台上的人踱方步,一步三摇。朱二田说这德行像城里的老头儿遛鸟。
晓卫看了一眼朱山,脸上露出的浅浅笑意算是打招呼。龙儿嘴里喊着“爷爷”,两眼在院子里乱转。他看到盆里的蹄髈,一下子扑了过去,蹲在盆边不停地拍水。
“住手,过来!”晓卫边呵斥边要上前制止龙儿。
“凶什么凶?你小时候比他调皮多了。”朱山走到晓卫面前停了停,拦住儿子,然后和孙子一块儿蹲在盆边。孙子看蹄髈,他看着孙子。
五岁的龙儿很聪明,到了爷爷家,爸爸就管不住他了,见爷爷过来了,他小手一指晓卫命令道:“劈柴去!”
把龙儿交到父亲手上,晓卫就出去溜达了。不是看看村里的状况,也不是非要找谁聊聊,事实上,现在的朱家湾,他愿意聊天的没几个人。出去溜达,只是为了躲避父亲。他与父亲的感情不错,但俩人话都不多,待在一起,特别是闲来无事时,俩人都觉得有些别扭。当然,说到底还是他怵父亲。
“爷爷,肉快下锅。”龙儿一直在催。
“你又不缺肉吃。”朱山从盆里捞出蹄髈,倒掉盐水,又接了一盆水。这回不冲水了,而是直接洗。今天得压缩洗肉的时间了,可不能让孙子等急了。平常,他家锅里是不缺肉的,孙子来了就有肉吃。
“爷爷的肉好吃。”龙儿往朱山身边靠了靠又说,“妈妈不让我多吃肉。”在家里,爸爸妈妈对他吃肉会有限制,要求他多吃蔬菜少吃肉,营养要均衡。即使吃肉,也是猪肉、牛肉、羊肉以及他叫不出名字的肉轮着吃。可是,他最喜欢吃猪肉。
“爷爷的肉好吃,”朱山笑了,“哈哈,难不成你要啃爷爷?”
这话龙儿没听到。他去搬小板凳了,搬来一张给朱山坐,又去搬了一张给自己坐。他坐在灶旁,小家伙的意思很明显,我在灶这儿等,看爷爷你还敢慢?
“来钱了,人呢?”院门外传来喊声时,朱山炖肉前的程序还没完成。他一听声音就知道这是庆明来了。庆明只比晓卫大两岁,但在朱家湾,他是爷爷辈。没办法,辈分这样的事乱不得。朱山比他小一辈,按规矩要叫叔。“庆明——叔”,朱山把“庆明”两个字叫得很重,“叔”字叫得很轻,不注意听,根本听不见。对此,庆明还是很满意的,毕竟有许多人不按辈分称呼他。
“谁啊,叫魂呢?”朱山从厨房出来,看到庆明后假装一惊,“哟,庆明——叔,咋这么早呢?”
“早什么早啊,我们是庄户人家,可比不上你当老板的。”庆明推的板车上面有四只装满青椒的大箩筐,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摘下的。
“敢情你这一夜没睡啊。”朱山用假手在青椒上扒拉了几下,“这些青椒是刚从河里爬上来的吧?”
庆明这点小伎俩,朱山清楚得很。平常人家都是早饭后下地收菜,临近中午甚至到下午才送到朱山这儿。庆明天不亮就下地摘青椒,图的就是露水的那点分量。
“帮工还没来吧,你这手也不好使唤,我来帮你过磅。”庆明欢快地说,“快点哟,我家里还有事呢。”
左手没了,朱山从不藏着掖着,反而还时不时提醒别人。当年,他进城打工,左手被卷进水泥搅拌池里,当场晕倒。后来从医院回到工地,他想找回自己左手,但已经没法找了。
有一次他对朱二田说:“我的左手留在了城里,从此,我在城里也在朱家湾,其实,哪儿都不再属于我。”朱二田说:“哟,看你平时油嘴滑舌的,没想到竟然说出如此深刻的话。”“深刻吗?”朱山用假手挠了挠头。朱二田认真地说:“深刻,相当深刻。”“深刻个屁,我是替我的左手伤心。”朱山把假手举得高高的,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悲伤的痕迹。
他的假手像真的一样,可他常常不戴在左胳膊上,而是用右手拿着假手指东画西,任由左袖管空空地晃荡。夏天再热,他都穿长袖,而左手还在时,他只有冬天才穿长袖。例外总是有的,在孙子龙儿面前,他总是把假手戴得好好的,从没让龙儿发现他的左手是假手。
庆明跑前跑后地搬青椒过磅,朱山坐在磅秤前。庆明报出重量,朱山“嗯”一声,算是应下了。过磅这样的事,朱山历来都由卖菜人自己动手。秤高一点儿低一点儿,相差不了多少,让你自己掂量,你反而不好意思说三道四。至于价格,朱山心里有个谱,开始压得很低,几个回合后,对方感觉得了便宜,他假装勉强答应,其实最终价格从不会高于他心中预想的。他收时是均价,卖时则根据蔬菜大小和品相,分开包装售卖。这样一来,价格自然也就好说了。朱山说话嗓门儿大,胡说八道的劲儿很足,附近的乡亲都愿意把菜卖到他这儿,说他心好,从不欺负人,出的价也公道。别人说他会念生意经,倒是他搞不清自己有什么样的生意经。“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由着你的性子说话办事,就是地道的生意经。”这回轮到朱二田说话深刻了。
“瞧瞧你的青椒,水淋淋的,一筐起码得扣五斤。”晓卫与庆明从小玩到大,知道这家伙好占小便宜。晓卫刚才出去转了一圈,发现手机快没电了,就回来了。
“呵呵,少东家回来了。”庆明满脸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