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讲座之三
作者: 叶兆言第五讲:从《呐喊》到《彷徨》(上)
这一讲与上一讲隔的时间略长,中间隔了一个国庆节,整整一周时间,感觉讲得有点衔接不上了。今天开始,我跟同学们讲一讲短篇小说的写作,谈一谈自己在这方面的体会。
学习写小说,究竟是该从短篇开始,还是该从长篇开始,向来有不同的说法。个人觉得还是该从学写短篇小说开始,原因十分简单,短篇更容易入手。另有一种观点,是从长篇写作开始,因为长篇小说没有短篇小说那么多讲究,世界上有不少优秀作家,从一开始,就是写作长篇的。有的作家基本上没有什么短篇作品,譬如伟大的巴尔扎克。
又譬如中国的曹雪芹,他只有一部《红楼梦》,他要是来给同学们上课,一定不会先说短篇小说应该怎么写。还有雨果,过去我一直以为,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品是《巴黎圣母院》,后来才知道,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汉·伊斯兰特》。雨果的创作也是从长篇小说开始的。
写作没什么禁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今天我们从短篇小说谈起,就事论事,我只是建议同学们从短篇小说的写作入手,从短篇小说进入。事实上,很多人与文学打交道,是从诗歌开始的。譬如写过《日瓦戈医生》的帕斯捷尔纳克,还有我前面提到过的诗人韩东。还有茅盾,他其实是从文学评论进入小说创作的。
条条大路都可以通往罗马,我建议学习写作从短篇小说开始,是因为俄国作家高尔基的一个观点。高尔基认为学习写作应该从短篇小说入手,是因为西欧和俄国所有最杰出的作家几乎都是这样做的。短篇小说的用字精练,材料容易合理安排,情节清楚,主题明确,所以高尔基认为,有才能的文学家可以暂时不要写长篇,先写写短篇再说。
高尔基认为短篇是手枪,长篇是大炮,制造手枪总是比制造大炮要容易一点。这个比喻挺好,我们不妨省点事,就借助这样一个比喻,从短篇小说开始,先说说怎么“制造手枪”。
在展开我个人的,关于短篇小说的观点之前,我还想补充一下自己关于阅读的一些想法。
我个人的阅读,其实是非常无序的。因为我的青少年时期,正好处于一个不希望大家读书的年代。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世界文学名著,都是毒草,都是禁书。因此,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对听众讲讲读禁书的好处。
由于家庭的原因,除了那些被称为毒草的世界文学名著,我还读过很多禁书,这些书在当时有一个统称,就是“内部读物”。有的书在“内部读物”四个字后面,还要加上“供批判使用”字样。这些书很多,可以写出一大堆,譬如爱伦堡写的《人·岁月·生活》和《解冻》,萨特的《厌恶及其他》,加缪的《局外人》,奥斯本的《愤怒的回顾》,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我读过的书中,有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现在已经成为畅销名著。有一次,我在浙江的一个外国语学校给学生做讲座,我跟同学们说,你们应该没看过我的小说,也没看过我的散文,对于你们来说,我是一个非常陌生的人,可是你们的老师很冒失,竟然把我拉到你们学校来胡说八道,让我讲一讲自己青少年时期的阅读。
接着,我就问这些中学生,有没有读过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出乎我的意料,大家齐刷刷地举起手来,表示他们不仅知道这本书,而且都很认真地读过。这个结果真是让人吃惊,仔细询问,原来他们的教材上居然节选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原文片段。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件事情呢,这与我在南京的一次活动有关。在南京先锋书店,我与《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的儿子,一起进行图书宣传。我们聊到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塞林格的儿子说他读中学的时候,这本书在美国是禁书。当年的美国不让大家看这本书,尤其不让中学生看,理由是这本书里有太多的“他妈的”,不文明。结果,小塞林格便向同学借了这本书,跟他的同学一样,在私下偷偷阅读。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本书竟然是他父亲所写。
对于阅读者来说,越是不让读的书,越是想读。因此,在今天的创意写作课上,我真心建议大家能阅读一些不一样的书。什么叫不一样的书,就是在价值取向或审美趣味上与主流阅读趋势不一样的“非主流书籍”。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与众不同,才不会人云亦云,才能说出与别人不一样的话,写出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因此,今天如果大家不愿意去读《麦田里的守望者》,也没什么太大问题。这本书的全球印数大约有六千万册,属于畅销书级别。我不是说畅销的小说就不要看,而是说,我们不应该把它当作一本畅销小说看。
为什么要特别强调,大家要读一点“不流行”的书呢,原因很简单,希望大家能有点与众不同。我想起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想到了当时的“不俗”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对我有终身影响。
早在开始学习写作之前,我就习惯用一种非常狂妄的语气,来谈论自己所见到的东西,经常用俗与不俗的标准来判断一部文学作品的好坏。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做有些幼稚,显得十分天真。不过,它也有一点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它让我们旗帜鲜明地运用了自己的判断。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小说,它们有不同的风格,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甚至有非常不好的。如果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判断,那就很有可能在文学的原始森林面前,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类似的话我在别的场合也说过。文学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你必须认定有一种文学是好的,那就是你看得顺眼的文学,属于能够让你坚守的文学。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非常庸俗的东西,有很多不好的文学作品,有太多的文学垃圾。一个想当作家的人,要直截了当地排斥它们,旗帜鲜明地对它们说不。
真正的作家,必须清高,要避免庸俗。文学上的志同道合相当重要。你们应该有这样的信念,对于那些你们不喜欢的东西,你们看不上的作品,无论它有多大的名气,无论它有多高的地位,获得过什么奖,都要勇敢地把它扔到一边。
有时候就是这样。那些你不喜欢的庸俗作家,写的你不喜欢的庸俗作品,如果这些人可以称为作家,他们写的东西可以称为文学作品,那你就不会是所谓的作家,你写的就不是文学作品。你不能跟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和物同流合污。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会听到两句评论艺术的大白话,一句是真他妈太俗,另一句是真他妈的不俗。俗与不俗,成为我们最重要的评价标准。说白了,所谓俗,就是人云亦云,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所谓不俗,就是和别人不一样,非常独特,就是老子独步天下。说老实话,我现在已经上了年纪,可是我心里仍然经常这么想。一个写作者,内心深处的狂妄不能丢。
艺术的观点常常是摇摆不定的,为了反对时文,就像当年的古人推崇唐宋八大家一样,我们可能故意大谈古典。然而一旦古典泛滥,时髦的世界文学名著大行其道的时候,我们又只认现代派了。说白了,文学总是要反对一些什么,成天说这个好,那个好的,绝对不是文学。
因此,在刚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我们不妨大刀阔斧,不妨蛮横不讲理,要有强烈的是非观。要勇敢地肯定,勇敢地否定,大声地把是或非说出来,大胆地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
多年前,钱玄同先生与大学刚毕业的顾颉刚先生讨论今古文,钱先生以《聊斋志异》上的故事举例,说明他们那一代学人做学问应该有的态度。这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叫桑生的书生,在书斋中读书时,先后收留了两名女子。这听上去好像是一个艳遇故事,一个正在上学的年轻帅哥,竟然被两位美女同时看中了。这两个美女又都不安分,老是互相攻击,互相揭短。一个在背后指责对方是鬼,另一个在背后指责对方是狐。这个叫桑生的帅哥,起初以为她们只是因为妒忌说着玩,没太当回事,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查考,竟发现她们果然是鬼、是狐。事实证明,两个女人说得都对。
这个故事正好可以用来对照今古文之争。在座的同学,可能对今古文之争不太了解,这要从汉朝说起,用现在的话说,今文的“今”,不是今天的今,而是汉朝时的“今”,所谓今文,是指当时的经文,它是用汉隶书写的,而古文就是当时的古文经典,用汉朝以前的文字,即战国时六国的文字书写。古文是出土和民间所贡献的先秦古书,其篇章和文字,与今文略有不同,因为这些差异,所以对经文的解说,也就有了差异。
从表面上看,今文和古文之争,只是文字和传本的差异。但,有差异就会有争论,就会形成不同的学派,于是就有了今文学家和古文学家。今文学家说古文经典是造伪,古文学家说今文不符合孔子的意思,曲解了原文。因此,现代的学人在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用古文学家的观点批评今文学家,用今文学家的观点批评古文学家,通过相互指责,把各自的假面目一一戳破,从而得到所谓的真东西。
做学问可以这样,谈论短篇小说应该怎么写,也可以这样。有矛盾不可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打开文学之锁最好的钥匙。一方面,我希望大家胆子大一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是是非非,直抒己见。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大家多读书,也就是钱钟书先生所说的,要“转益多师”,只有转益多师,才能“心胸万古”。
我希望同学们在这两方面,都做到极致。不要害怕自我矛盾,矛盾永远都会存在的。尤其是刚开始学习写小说,要放开手脚,要解放思想。我经常喜欢用鸟的两个翅膀来形容学习写作,要学会同时扇动两边的翅膀,我们才可能飞起来,先飞起来,才可能飞得更高。
这两个翅膀,一个就是我所说的,要狂妄,要目空一切,要抛弃你认为庸俗的那些作家和文学作品,不能和那些你不喜欢的东西同流合污。这也就是所谓的先锋意识。作为一名写作者,一定要有这样的先锋意识。先锋作家是孤独的,桀骜不驯的,真正的先锋永远都是一往无前的。
另一个翅膀就是要有极度的虚心,要十分冷静,要汲取一切有营养的东西。齐白石先生曾刻过两方印,一方是“不知有汉”,另一方是“见贤思齐”。这两句话意思差不多,前一句出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说要特立独行,要“老子天下第一”。后一句出自《论语》,意思是,是好的就要虚心学习,要化为我用。
鲁迅先生说自己的短篇小说,受了一百来篇外国文学作品的影响。我一直忍不住猜想,想寻根溯源,看看究竟是哪一百来篇外国文学作品。当然这一百来篇文学作品,不可能全是短篇小说,甚至主要的还不是短篇小说。俄国文学对鲁迅先生的影响很大,东欧弱小民族的文学对他也有影响,当然还有日本文学。鲁迅先生的岁数比日本的介川龙之芥还大,他曾翻译过芥川的小说。翻译是最好的、最细致的阅读。
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是课堂上解读短篇小说的最好范本。在认真解读他的小说之前,我想先粗略地谈一谈,自己对短篇小说作品的印象,说一说自己曾经受过哪些短篇小说家的影响。我随手列了一张年表,把这些作家的生卒年代记录下来:
莫泊桑 (1850年—1893年)
契诃夫 (1860年—1904年)
欧·亨利(1862年—1910年)
毛姆 (1874年—1965年)
福克纳 (1897年-1962年)
海明威 (1899年—1961年)
博尔赫斯(1899年—1986年)
塞林格 (1919年—2010年)
卡佛 (1938年—1988年)
这些作家都是在短篇小说方面,做出杰出贡献的人。后来的作家写短篇小说,或多或少,有意无意,都会受到他们的影响。看了这张表,我不由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个视频,是在朋友圈里走红过的“凡·高设计的时装秀”。这是一段让很多人大开眼界的短视频,通过时装模特在舞台上扮演世界名画的场面,将一段流行的时装表演,变成了一场展览世界名画的盛会。这种不可思议的表演,在科技不发达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然而在今天,通过电脑技术的运用,已经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如果能把以上提到的这些作家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也绘成图像和图谱,演绎出其中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形象,应该也会是一次非常震撼的视觉盛宴。看了那个视频,也让我意识到,在今天,在大学的创意写作课堂上,利用现代化的科技,运用新的教学方法,完全有可能让同学们更快、更形象,同时也是更系统地接触和了解世界短篇小说的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