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人的性格

作者: 王干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面孔。南京的面孔如果用动漫形象来表示,会是一个大萝卜的样子。是白萝卜还是青萝卜,是紫萝卜还是红萝卜,好像都可以。大萝卜首先是大,不仅面积大,历史容量也大。萝卜可能是没有心眼的,但没有心眼不是褒义词,可以代表性格大大咧咧,不小气,不装。

2024年4月,我到南京图书馆参加我的《人间食单》分享会,朋友强子的司机来接我。这司机一听我从北京来,以为我是外地人,对南京不熟悉,就开始向我介绍南京的气候特点,说南京特别潮湿,蚊虫也多,和北方的干燥不一样。我听他讲一口带口音的南京话,就问他,你到南京多少年了?南京话已经很地道了。他说来南京几十年了。

1996年夏天,他第一次从新疆伊犁来南京,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车。因为第一次出远门,沿途的风景让他兴奋,坐的又是硬座,不能睡觉,他就和周围人聊天。到了南京之后,他在朋友的出租屋里一下子就睡着了。他朋友的出租屋在南京玄武湖城墙边上,四周草木茂盛,各种昆虫也疯狂繁衍,蚊子成群结队嗡嗡盘旋。他第二天醒来,发现全身被蚊子咬了个遍。我问,没有蚊帐吗?他说,有。因为新疆伊犁没有蚊子,他没有放下蚊帐的习惯,也没有点蚊香。他说太困了,蚊子也没有咬醒他,他连续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发现,全身被蚊子咬得百孔千疮。

他数了数脚背上蚊子咬的眼,61个。当天正好是六一儿童节,这是六一节的礼物吗?他当即决定离开,这个地方没法待了!可28年过去了,他还是在南京生活。我问他,为什么还在南京?他说,去过很多地方,最后还是在南京成家立业买房子,这个城市容人!

回到北京之后,我一直在想象他脚背上有61个蚊子咬的眼的模样。我也有被蚊子叮咬的经历,但十来处已是极限。今年夏天,我带家人到伊犁旅行,临行准备了各种防蚊的神器,药水、防蚊贴等等。因为要去草原,四岁半的小朋友自我照顾能力差,而蚊虫对儿童的追逐不依不饶,所以做足了功课。到了伊犁之后,却发现这里几乎不见蚊虫的踪影,也就明白了那位司机被蚊所袭的原因了。由此引发了我对南京这座城市的兴趣,它到底是怎样的一座城市?有什么样的文化性格?包容,还是大萝卜?

南京人不够“南”。

虽然名曰南京,但南京好像不够“南”。南京人喜欢称北方人为侉子,称南方人为蛮子,这源于南京曾有过作为国都的中心地位,六朝古都的历史让南京人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我有一次到广州去,广州人知道我从南京来,就亲切地称我“老北”,我有点委屈,我可是南京来的呀!可后来想一想,也对,站在他们的角度看南京不就是北方吗?而我到了西北,当地作家又认为我是江南小男人,急得我和他们连干三碗青稞酒,以证明男子汉气概。这也是南京的尴尬,南北交汇,定位亦南亦北,是个不侉也不蛮,或者说又侉又蛮的城市。

苏锡常一带的人对上海的认同感大于南京,他们眼里的南京应该是“徽京”,更应该成为安徽的省会。这话有点调侃的意味,其实南京在清朝顺治年间就是江南省的省会,江南省辖管的就包括如今的江苏省和安徽省。南京作为一个省会城市,恰恰不在江苏省的中心地带,而是位于西南角——它的一半与安徽接壤,所以调侃它是“徽京”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安徽人对南京也情有独钟,在南京的安徽人数量可观,如果再算上祖籍,南京恐怕有一半人和安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南京与安徽的关系源远流长,当年朱元璋建立的明朝,首都就设立在南京。南京历史上虽然多次建都,但往往是小朝廷,只辖制中国南部,所以才有南朝之谓。明朝第一次实现了南北统一,朱元璋建都南京,他的起义军骨干都是安徽人氏,安徽的文化自然就被带入了当时还讲吴语的南京。

南京最早属于吴越地区,最早的南京城叫越城,在南京最早建都的国家叫吴国,而且现存的种种文化遗迹说明,南京最早确实是被吴越文化覆盖的。至今南京的语言里还残留着吴语。“伢”(小孩)与绍兴话“小伢”同源,“事体”与苏州话“事体”完全同构。“辰光”(时间)保留南朝“时辰光景”的缩略形式,杭州话、上海话均沿用此词。这些残存的吴语基因,如同明城墙砖缝里的前朝瓷片,虽被岁月磨蚀棱角,但仍在特定语境中闪烁微光。当南京老人用“癔怪”笑骂孙辈撒娇时,当茶客在老门东嘀咕“今朝辰光晏了”时,那些深藏的音节里,正回荡着《世说新语》时代的金陵雅韵。老门东手工业者则保留“做生活”(干活)、“汰衣裳”(洗衣)等吴语词汇。南京的吴语特征区集中留存于秦淮河以南的钓鱼台、门西片区一带,这个约2.5平方公里的“方言保护区”,在2018年被列入“南京方言生态监测点”。

南京是长江中下游的重镇,深受长江文化的影响。20世纪初,长江航运的开通,让南京与西部的重庆和东部的上海连成水上黄金通道。南京下关的码头文化也影响了城市人的性格,尤其码头工人的粗犷、粗鄙和粗糙,让南京人的语言融入了很多下里巴人的气息。武汉作为长江重要的码头城市,语言的泼辣和剽悍全国闻名,而南京人骂人的恶毒和脏秽,一点不输武汉人,或许是码头文化互相传播的缘故吧。

南京人的性子,像极了城里的梧桐,枝干粗壮,叶子阔大,春来抽绿,夏至遮阳,秋深黄叶簌簌落,冬天光秃秃的枝桠直戳天,总是不急不躁的。南京人说话也像梧桐叶子,沙沙的,带点拖音,听着温和,却藏着一股韧劲。

南京作为南北过渡地带,早在吴楚争雄的春秋时代就已经显露出其重要性。孙权建都南京,也是从湖北武昌迁过来的,带着浓厚的楚文化底蕴。公元4世纪的永嘉南渡,大批的北方汉人南迁,为六朝文化的繁荣奠定了基础。吴语区的南京开始有了北方的腔调,北方的文化自然而然在这块土地生根,南北文化的碰撞产生新一代的文明。南京人自此不再是纯粹的南方了。明朝初期,洪武帝强制迁徙14万苏浙富户充实京师,形成“南人北腔”现象。太平天国时期,北方捻军与南方太平军在南京周边拉锯,战时形成的“天京官话”混合两广方言与江淮官话。民国时期南京成为首都,南方、北方大批移民涌入,南北文化又一次交汇,南京城的居民已经很难用南方人来概括了。

除了长江文化的影响,南京还深受淮河文化的影响。南京虽然不临淮河,但南京的浦口与安徽滁州交界。浦口地区曾经多次加入整治淮河的工程。淮河原本与长江没有交集,它是从江苏境内的淮安、盱眙进入黄海的,但历史上多次黄河夺淮让淮河的水从运河进入长江再入海,江淮融为一体。这有点像南京的文化,背靠淮河,面对江南,南京人的性格既有淮河的淳朴和粗犷,又有江南文化的明媚和温婉,南人的细腻和北人的豪放在这里有趣地结合。

我听说过这样一件好玩的事,《新华日报》的一个女记者,祖籍苏州,到了南京以后性格有些南京化了。他们单位有人背后说她的坏话,这是人人都会遇到的窝心事,一般对付这种事情三个办法,一是忍了,二是也说那人的坏话,三是找那人当面对质。前二者基本是南方人的应对方法,第三个是北方人的方法。而这位女记者的方法有些不南不北,有一天,她在食堂碰到这位背后议论她的同事,便将手中的饭菜扣在这位同事的脸上。好在菜温不高,没有造成烫伤,但此事侮辱性极强,之后,报社再也没有人议论她的是非了。

南京人爱看热闹。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但南京人看热闹的热情似乎比其他城市更高。看热闹一是要有时间,二是要有心情,三是要有热闹可看。上海人、香港人、深圳人看热闹的兴趣肯定不如南京人,他们没有时间,这些现代化城市奉行“时间就是金钱”的原则,别人的事体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看热闹最多就是通过小报之类的媒体来消遣一下,不会驻足去看。北京人虽喜欢热闹,也有时间看,但他们是参与的意识更强。他们是天生的大爷,愿意成为主角,而不是观众和看客。

南京人看热闹是有传统的,孔尚任在《桃花扇·余韵》里写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眼看”一词也成为南京文化的关键词。南京人“眼看”的确实太多了,“朱楼”“乌衣巷”“凤凰台”,见到的豪门家族兴衰,是大世面,而王朝更迭,历史更替,何止“五十年兴亡”啊!中国有四大古都,但像南京这样建都次数多,又横跨如此时间长度的,只此一城而已。洛阳是十三朝古都,历史上作为国都的时间长达一千五百年,但公元947年之后就慢慢没落了。同样也是十三朝古都的西安,唐以后再也没有成为中国的政治中心。北京是元明清的古都,至今不足千年,与西安、洛阳相比属于后起之秀,历史不够悠久。而南京的建都史,最早在公元229年,距今已经有1800多年,其时长、密度综合值堪称第一。

南京又称金陵、秣陵、建康、建邺、江宁、石头城、天京等,是中国历史上四大古都之一,更有六朝古都的美誉。六朝古都是指三国至隋朝南方的六个朝代:三国东吴、东晋、南朝宋、南朝齐、南朝梁、南朝陈。六朝虽然都是短命王朝,但上演的故事极为丰富。频繁的朝代更迭,让老百姓不断地有热闹可看,乃至于“把兴亡看饱”。这一个“饱”字,说明南京人看热闹都有些看够了。这些王朝的一些人物,比如陈后主、李后主又是自带流量的亡国之君,李后主的江山没了,但他的词依然很热,那些书写亡国之痛的词章,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陈叔宝的“后庭花”,至今还是让人嘲笑的故事。陈叔宝被隋文帝杨坚抓了之后,自杀不成,他的爱妃张丽华被拉去清溪斩首,沿途老百姓围观,其容颜妖娆代代相传,至今仍被南京老百姓津津乐道。

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定都南京。靖难之役之后,朱棣把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不过南京仍保留首都的头衔,是陪都。这一建一迁,又产生了许多热闹,可供老百姓观看。

1851年太平天国建国,1853年太平天国攻占南京,改南京为天京,定都天京。1864年天京被攻破,太平天国灭亡。其间,上演的人间悲喜剧和闹剧并不比六朝的故事少。

西安、洛阳也曾经是当年老百姓“眼见”的“网红地”,但由于年代久远,记忆渐渐被封存,历史荣辱兴衰已经淡化,老百姓更多的是说古。而南京的热闹从未停息,太平天国消亡48多年后,南京又热闹了——民国政府来了。1912年宣布建都南京,1927年在南京正式建都、1949年又撤离的民国政府,距今也才70余年,对爱看热闹的人来说,就是昨天的事。

明朝曾建都南京,李自成攻入北京之后,南明王朝又在南京建都,南京老百姓不仅见证大明的勃兴,也见证了大明最后的挽歌。或许南京人“眼看”的太多,南京城在清兵兵临城下的时候,身为大学士的王铎并没有像扬州史可法那样率领军民抗击,而是选择了投降。据说,投降的那天,南京的市民纷纷出来围观,甚至有野史记载,王铎等人被百姓揪着质问,揪到“须发全尽”。这自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说明看热闹的人也是有正义感的。

南京人的爱看热闹,甚至被外国人记录了下来。1842年8月,英军舰队驶入南京下关江面,晚清政府无能,只能在英舰“康沃利斯”号上签订《南京条约》。南京的不少无事佬居然去围观英军。英军军官约翰·奥特隆尼(John Ouchterlony)在日记中写道:“江边山丘上聚集着观望的中国人,他们似乎对我们的蒸汽船特别感兴趣。”官方《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记载:“江宁士民登高望见夷船,无不惊骇。”甘熙《白下琐言》则记载:“夷船泊下关,百姓登狮子山观之,见其船坚炮利,皆失色。”

无论是外国军官的日记还是南京官方与民间的记载,中国近代史上对南京老百姓震动巨大的是蛮夷的装备——蒸汽船,英国人用“特别感兴趣”,中国人用“惊骇”和“失色”来形容,说明围观者已经感到了帝国主义船坚炮利对未来会有更大的伤害:落后就要挨打。

1991年夏天,长江中下游地区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洪水。8月初的一个晚上,我和江苏电视台的几位朋友做完节目,路过南京长江大桥,时值洪水高峰,我们打算下车看看长江的水势,没想到在桥上看见很多骑自行车到桥上看“风景”的市民。他们手持芭蕉扇,也有持折扇的,有的还带着小板凳或者皮匠用的折叠凳,在桥上看洪水路过大桥的情形,颇像杭州人钱塘江观潮。一位大爷说,他已经看了好几天了,反正晚上没鸟事做,天热,家里又没空调,桥上挺凉快,也热闹。其中有一个可能是老看客了,他指着桥墩说:“桥墩第五个检修梯被淹没的话,三岔河就肯定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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