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Seek之后,创意写作教育将走向何方
作者: 陈楸帆春节之后,很多不常联系的朋友纷纷发来祝贺:“你可太火了。”他们所指的,是我与李开复博士合著的《AI未来进行式》一书。该书不仅连续多日位居微信读书热搜榜榜首,实体书也掀起销售热潮。这与DeepSeek的爆火不无关系。
过去几个月,我一直在探索DeepSeek-R1模型系列,包括各种参数规模的蒸馏版本及API接入方案。我发现DeepSeek的文本理解能力和诗歌创作能力确实令人惊艳,不过,它在上下文记忆方面还是有所欠缺,上下文长度输出超过4000tokens就会无可救药地发散,而且文风容易发展成中文互联网上常见的抖机灵式的“油腻”风格。
尽管如此,DeepSeek的强大推理能力以及开源特性还是引发了我的“深度忧思”。去年秋季我入职高校执教创意写作课程,更直观地感受到年轻一代在科技浪潮汹涌扑来时的无措与惶恐:如果AI的语言能力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类创作者,如果大众审美被AI生产的海量文本“带偏”,如果连阅读都不复存在,那么人类的写作还有价值吗?我们应该与AI工具之间保持什么样的关系与距离呢?
面对人工智能带来的写作格局巨变,2024年年初刚刚成为二级学科的高校创意写作专业首当其冲,需要调整培养目标和教学方式。一方面,大学必须培养学生独特的人文创意能力,这是AI难以企及的核心竞争力;另一方面,我们无法忽视AI工具的存在,应教会学生善用AI、与AI协作,将其作为才思的助力而非作弊的捷径。当AI可以代写部分内容时,传统的教学与考核方法也必须随之革新。
本文将考察当前国内外高校在创意写作课程上的改革探索,包括教学内容的更新、课堂实践的转变、评价体系的调整等,并从创作者的视角探讨在AI工具深度介入写作的时代,我们应该如何重新定位文学的生产、评价、流通机制。
教学理念:从“禁用”
到“智用”
ChatGPT等生成式AI一经推出,就让教育工作者惊呼:“学生以后写作文是不是都可以直接用AI生成了?”最初许多高校对AI工具持警惕和抵制态度。例如,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教学中心提供的课程范例声明中,就将“使用ChatGPT等生成式AI工具完成任何作业的一部分”列为学术不端行为。马里兰大学的示范教学大纲中措辞也很坚决,“禁止在作业的任何环节使用AI工具”。这些政策代表了一些高校对使用AI工具完成作业的零容忍态度,旨在维护传统写作训练的严肃性,避免学生因过度依赖AI而放弃思考。
然而,随着对AI认知的深入,不少教育工作者开始意识到“一味禁止不如引导学生正确使用”。美国布兰戴斯大学并不鼓励“一刀切”,要求老师在教学大纲中加入关于AI使用规范的内容,提倡老师允许学生在适当范围内使用AI并从中学习。
在中国创意写作教育领域,学者管童和朱永新提出了“人工智能赋能创意写作”的理念。他们认为在大语言模型时代,AI为创意写作教育提供了必要的技术支持和良好的发展环境,但我们需要在理论与实践两个层面上仔细审思。他们指出,在理论上,AI赋能创意写作具有多方面优势,如,打造创作平台、提供灵感支持、模拟同伴互动、生成写作反馈、助推产业转型等,这些都可以成为丰富创意写作教学的手段。但目前实践上仍存在不少难点:技术局限使AI多适用于模仿写作,不一定有利于学生深度创造;学生过度依赖AI可能增加认知负荷且未必得到有效信息;师生对AI存有偏见,且自动化评估效果不佳;此外还可能引发抄袭、剽窃等问题。因此高校在推广AI辅助教学时,需要权衡利弊,有所为有所不为。
总的来说,大学创意写作课程正经历从“闻AI色变”到“理性拥抱AI”的心态转变。禁用并非长久之计,正如一位教育工作者所言,假如一份写作作业AI轻易就能完成,那说明我们的作业设计本身就需要改进。因此,与其禁止学生使用AI,不如升级我们的教学内容和考核方式,让学生有动力也有必要依靠真正的创意与才思来完成学习任务。
教学内容与教学方法的革新
在教学内容上,各大高校开始增加与AI相关的课程。一些文学专业开设了“数字时代的写作”选修课,专门探讨AI创作、电子文学等新兴现象。在课堂讨论中引入AI写作案例,让学生评析优劣、辨别AI写作与人类写作的差异,这本身就是很好的批判性思维训练。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CRAFT项目中,教育者设计了专门的课程单元“生成式AI如何支持英语写作课堂”,引导学生比较和辨析人类写作与AI写作在叙事文本、结构和创造力方面的长处与局限,并思考AI写作的伦理问题。学生需要阅读由人和AI分别撰写的故事,讨论两者在文风上的差异。比如,AI的叙述是否缺乏细腻的情感弧度?人类写作是否存在冗余或笔误?从而更深入地理解写作技艺的要素。这样的课程既能让学生正视AI的能力,又能促使他们反观人类写作的独特价值。
除了分析比较,老师也尝试将AI融入教学环节中。例如,布置一个人机协同写作的作业:学生先构思故事大纲,然后调用 ChatGPT根据大纲生成一段文本,再由学生对这段文本进行改写和润色,最后完成作品。在这个过程中,学生扮演着导演和剪辑师的角色,而AI类似于一位听话但略显笨拙的写手。学生需要练习如何给AI下达明确的指令,判断AI输出的哪些内容可以采用、哪些需要修改或丢弃。通过这种实践,学生能够更客观地认识AI。他们会发现AI在提供多种可能性上效率更高,但真正打动人心的细节往往需要自己来补足;AI在语言流畅度上表现出色,但在立意和主题的深刻性上仍依赖人的把控。这样的训练可以帮助学生揣摩AI的“思维”,学会与之协同而非盲从。
一些老师让学生尝试做AI的“老师”。例如,让学生给AI产出的拙劣初稿打分并提出改进建议,或者反过来让学生点评AI对自己作品的反馈是否有道理。这种元认知活动既新颖又锻炼能力,让学生在与AI的对话中反思写作本质。有报道描述了一项有趣的研究:在美国华盛顿大学的一次实验中,研究者观察18位有创意写作经验的作家如何使用AI写作。其中一位作家在30分钟内利用AI创作出一个奇幻故事的片段,虽然表面只完成了10段新文字,但背后经历了反复试验和筛选的复杂过程。AI能够在作家设定的风格和大纲下生成新段落填补细节空白,提供丰富素材,但作家需要不断决策取舍、调整提示。这一过程本身就是很好的课堂案例:老师可以让学生阅读这些人机互动的过程记录,从中领悟如何有效地与AI合作以及掌握创作主导权。
课堂教学方法也在转变,一种策略是强调过程导向和个性化指导。过去创意写作课常见的作业是提交一篇短篇小说或诗歌作品,然后由老师批改打分。但现在,为了防范学生直接用AI生成作品,老师开始要求学生提交详细的创作过程,包括构思提纲、几稿草稿、修改批注等。如果学生使用了AI,需要一并记录AI生成内容和自身修改痕迹。例如,某些写作课程规定:若使用ChatGPT辅助,需要在附录中提供与ChatGPT的对话记录(指令和回复)。这样老师一眼可见学生用了什么提示,AI给出了什么,学生最终又改了什么,以此评估学生的创意贡献度。这种做法提高了作弊难度,同时也将评价焦点从结果转向过程,鼓励学生多打磨、多推敲,而非一键出稿。
另一种策略是强调个性化和体验式的写作训练——这是AI难以完成或仿造的。例如,让学生写与自身经历相关的非虚构作品、个人随笔,又或是在课堂上进行笔录即时写作(当场手写一段文学片段)。这些任务利用了AI不具备个人生活体验和临场发挥能力的弱点,确保学生依靠自己完成。同时,这也引导学生去挖掘个性化的表达。当“千词一面”的平庸网文可以被AI量产时,写作教育更应鼓励学生追求有原创性和真情实感的内容——这恰恰是AI无法产出的。因此,一些高校的创意写作课程在教学目标上更加明确地提出:培养学生有个性、有深度的创意表达能力,避免千篇一律的套路写作。通过项目制、工作坊等方式,老师为学生提供丰富的实践机会,让他们拓展思维、发展自己的创意风格,而不仅仅是应付考试。
评价与伦理:培养
“AI写作素养”
在教学评价方面,创意写作课程也在探索新的标准和方法,以适应AI时代的要求。一方面,基本的学术诚信底线仍不可动摇,学生必须对自己作品的原创性负责;但另一方面,如何界定AI参与的程度,怎样算抄袭或不当使用,却变得复杂起来。为此,有些高校和机构出台了针对AI的行为规范补充说明,要求学生明确标注AI介入的部分。美国作家协会甚至建议在出版合同中加入AI相关条款,规定作者使用AI生成内容不得超过5%,并需披露任何使用AI的情形。虽然课堂作业不至于签合同,但老师可以制定类似规则,比如:如使用AI协助,可在引用格式中注明“本段由AI生成,经本人修改”,或者干脆以数值量化。这些看似奇怪的规定,正反映出教育工作者努力在鼓励实验与维护公平之间寻找平衡。
更有意义的是将“AI写作素养”本身纳入评价范围,也就是说,不仅评估学生写得好不好,还评估学生会不会正确地使用AI。例如,一个学生让ChatGPT提供了几个创意点子,然后自行改写成一篇精彩的小说;而另一个学生全盘照搬AI输出,只潦草修改。显然,两者对AI的利用程度和写作含金量大不相同。老师在批改时可以给予前者积极评价,而批评后者创造性不足、过度依赖AI。这种评价导向告诉学生:使用AI并非捷径,相反,它考验着你的甄别能力、改进能力和驾驭能力。只有将AI当作工具而非拐杖,才能真正获益。于是,提升“AI写作素养”成为教学目标的一部分,包含如何设计有效的AI提示语、如何审查AI文本中的错误与偏见,如何在AI建议的基础上发展出原创的思路等。
总的来说,大学创意写作课程的改革可以归纳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手抓人类原创能力的培养,突出个性化创造和深入思考,确保学生具有AI无法替代的才情;另一手抓AI工具使用素养的提升,教会学生正确地用AI去拓展思路、打磨文本。正如徐清源所提醒的,创作者要以开放态度迎接新变化,转变思想,主动拥抱潮流,同时推动管理层面制定规范,发展“负责任的AI写作”伦理。唯有如此,文学创作领域的人机融合才能良性发展,既保持文学的艺术性,又拓展新的可能。
人机共创:当AI成为
“合作者”
OpenAI官方博客曾总结过5位专业作家利用ChatGPT的案例:有人把ChatGPT当“编辑”,请它提出改进建议;有人拿它当“头脑风暴伙伴”,和它讨论剧情走向;还有人用它做“研究助理”,迅速获取背景资料。这些作家都强调,AI可以加速写作流程,但不会吞噬个人风格。例如,我可能会让ChatGPT帮忙想一个人物名字或描述一处异国场景,然后再根据AI输出的内容进行个性化改写,既节省时间又保持自己对创意的掌控。一位作家感叹:“ChatGPT虽然只帮我写了几段话,但它触发了我很多灵感,我就像和一个写作搭档在交流。”
这些例子表明,AI在创作初期和修改阶段都能为创作者提供有效支持:前一阶段拓宽思路,后一阶段精练文字。对作家而言,AI成了一件实用的“创造力助推器”或“文字瑞士军刀”——不会取代你执笔,但在你需要的时候递上恰当的工具。
在与AI共创的过程中,我时常反思:创作的主体是人还是机器?如何定义“写作”这个行为本身?从技术层面看,人工智能与人脑的认知机制有相通之处,但并非对人脑的简单模仿。从创作实践看,人与AI是协作关系。AI负责那些相对结构化、数据易于学习的部分,如替换名称、细节扩展、风格变迁等,而统领全局、把控方向、判断,则是人类的工作。然而DeepSeek的超强推理能力却使得AI能够蚕食人类创作的领地,最大限度取代本应由人类意识执行的任务。
在我看来,在发展初期,AI可能被视为一种协作工具,但现阶段,它已经对人类的创造力和主体性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近年来涌现了一些人机共创的文学项目,在这些项目中,AI不仅是幕后工具,更被视为合作作者之一,共同对作品的内容负责。一个引人注目的案例是,2016年,由日本公立函馆未来大学、名古屋大学、东京工业大学等组成的团队开发的AI小说写作项目。他们让AI参与创作4篇短篇小说,并投稿角逐当年的日经新闻社“星新一文学奖”。结果有一篇由AI参与创作的小说成功通过了初轮评审,评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予了不错的评价,尽管最终没能获奖,但这标志着人工智能正式闯入纯文学竞技场。据项目负责人松原仁教授介绍,AI在小说创作中承担约20%的工作,人类润色占80%;AI主要负责将人类写好的故事梗概“写出来”,即扩充成完整文本,而故事构思尚需人类完成。项目核心成员佐藤理史教授评价说:“人工智能还达不到完全独立创作小说的水平,但已经取得了很大成果。”这个实验初步展示了人机共创的可能模式:人定大纲,机补细节。虽然AI那时还是“半个枪手”,但想象一下,当比例从20%提高到50%、70%,人机角色将愈发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