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哈日嘎坦

作者: 六弦

在那朝西的半坡上,

坐落着班禅庙,

年轻的僧侣丹增哟,

受着师傅的管教。

在那向南的半坡上,

坐落着高大的房子,

苦命的僧侣丹增哟,

哭泣是他唯一的法子。

——蒙古哈日嘎坦部民歌《班禅庙》

1

哈日嘎坦部落已经很古老了,部落中保留下来的那些守旧的习俗,让我一时之间没有办法测算时间是怎样从他们的脚下流逝而过的,他们中的老人也都像我外祖父那样,讲故事的时候从不说时间。这并不是说他们已然忘记了时间,或者搞不清楚。在他们看来,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已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哈日嘎坦部暂居的地方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名称,由于最先聚落在这里的是七户牧民,他们都有赋予这块土地名称的权利,但都又并不打算这样。他们从未想过要长居于此,这里只是一个迁徙途中作为短暂休整的据点而已。他们要去往比这里更远的北方,至于多远,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一个地点,但也并非漫无目的,他们期许那块土地不被别人占领,仅此而已。如果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他们会一直行进,直到以大洋为界。

当他们经过了一片沙漠之后,接踵而至的则是另一片沙漠,这一点让所有人都在犹疑,脚下的大地究竟是否连接着北方?为摆脱这种可怖的犹疑,人们星夜趱行,在牲畜的耐力即将达到极限的时候,苏日勒和克·斡赤斤(斡赤斤,蒙古语音译,意为守灶人。蒙古习俗中家族的幼子日后将继承家族大部分财产,蒙古人崇尚火,认为火是最为圣洁之物,所以把火的继承权留给幼子,称其为守灶人)家的羊四散而奔,以示抗议,就这样人们被迫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在这里停下来休整。起初他们用自己的语言称这里为“苏日勒和克·斡赤斤家的羊迷失的地方”,而这个悠长的称呼令那些性子急烈的人表示出难以接受,那些图省事的人则称这里为“没有湖泊的地方”,因为这样只需要用自己语言中的短短两个音节就够了,说起来并不绕口的同时也表述了一份遗憾。像这样简短而又粗略的称呼并未传开就得到了人们一致的抵制。这里着实找不到风雅的场景来怡人脾性,风沙与迁徙时带来的牛羊很快会把这里为数不多的草场吞噬掉,树荫小得让绵羊在躲避正午烈日灼烧的时候表现出懊丧不已的神情,所以用什么来称呼这片土地成为了当时的一个难题。等到苏日勒和克·斡赤斤在未能找回他丢失的羊只而焦急往返的时候,为照顾到所有人的情绪,人们索性用指指点点来代替这里的称呼。

在一个风沙漫道的下午,苏日勒和克·斡赤斤驱赶着一群数目可观的羊群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那数目远远超过了他所丢失的范畴,当人们为此感到诧异的时候,从故乡而来的第二批北迁的牧民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当晚,那是一个望月,这些人聚集于篝火旁边,毫无节制地纵情歌舞,沿途的风尘与故乡的情境成为了他们畅谈不休的话题。

随即这片土地上像冒出蘑菇一样立着十五个洁白的帐幕,人们通宵达旦地欢聚,奶茶与乳酪像赋予魔力一样疗治着背井离乡给这些人带来的心理创伤,拼命用自家蒸馏酿制的烧酒把自己灌得烂醉,藉着星光在红柳丛中交欢。没过多久羊肉便让那些风霜蚀颜的人容光焕发,在前路茫然与不忍别离的情愫下他们选择性地遗忘掉自己的初衷与命运,苏日勒和克·斡赤斤也将寻找他那走失的绵羊抛之脑后,就这样,他们用什么也不做来消磨白昼的时光,好在时光总是这样短暂。

秋寒的萧索让妇人们变得有些焦虑,苏日勒和克·斡赤斤的妻子乌兰图雅在经历了一个晚上的心事繁冗后,早早地掀开帐幕以图清晨的风寒能够唤醒昏睡的丈夫。当丈夫仍然睡眼惺忪的时候,乌兰图雅蹲坐在丈夫的身边神貌严肃地说道:“我亲爱的苏日勒和克·斡赤斤,忘了我们丢失的那些绵羊吧,在寻找绵羊这方面狼群比我们有着更为惊人的天赋。你瞅一眼这四周,人与人之间怎么能够在这荒漠的场景下结识欢聚呢?然而夜晚又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呢?彻夜回响着因饥饿而嚎叫的野兽。那边是我们的孩子巴音布克,因找不到让他智力开窍的向导而自生自灭,和驴子一样。”

苏日勒和克·斡赤斤按照妻子的话做了,透过掀开的帐幕望向外边,只见一只开始换毛的寒鸦立在马背上,那孤傲的模样十足地像一只兀鹫,拴马桩边一个孩子赤着脚蹲在马尿中,并用手揉捏着脚下的泥巴。等到苏日勒和克·斡赤斤从怔怔中苏醒过来时,眼角流下了懊悔的泪珠。他用袖口擦干眼睛,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悲戚的叹息,回归了现实。

苏日勒和克·斡赤斤从箱底找到一面用来恐吓野兽的手鼓,通过一通的敲击把人们聚集在了一起。人们怀着好奇与忐忑的心情面对着鼓点,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之中苏日勒和克·斡赤斤说道:“这些天我走遍了这里的四周,那些我苦苦寻找的绵羊让我精疲力尽,它们背离主人终将落到狼群的口中,这并不是诅咒,是现实,只是目前我还没有发现它们遗落的骨头而已,我们应当延续我们的迁徙。想想我们的故土——伊克保当,那里真叫人怀念不舍,三百年前我们的先祖就定居在那里,一泓和月亮一样明净的湖泊镶嵌在村庄的一边,牛羊有吃不完的鲜草,树林为孩子们的成长提供了乐趣,马儿是我们忠实的伴侣。我们的传统习俗感召着生活应该如何进行下去,我们共同的贤哲萨冈彻辰·洪台吉就曾在那里卸下戎装安度了余生,他写下的《蒙古源流》被我们用以教导孩子们识文断字,萨冈彻辰·洪台吉的翁衮(翁衮,蒙古语直译,意为庄严的陵寝)就坐落在湖边,每年的五月十三日我们都会发起最隆重的祭祀,表达着我们深深的敬意,这同时也成为了我们信仰中的一部分,它总能无形地刻画着我们的灵魂,他使得我们对生活热情而又自信。没有人愿意拿别人的缺点来当玩笑话,老人和孩子具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男人在勤劳方面总能加倍于妇人。这一切的一切使得那里的冬天看起来并不漫长。而眼下这里看起来只能用糟糕来形容。”当所有人被苏日勒和克·斡赤斤的语言感染到垂头丧气的时候,苏日勒和克·斡赤斤的眼中却大放异彩,他用高亢而又从容的语调公布了一项建议:“在距离这里并不遥远的西北方,有一座凸起的山岗,它其实看起来并不那么高耸,但在遮挡从北面漫来的风沙方面却起到了恰当的好处,山岗的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唯一的缺点就是寻不到有河水流经的迹象,但这一点看起来并不会令人深感遗憾,因为那里水头浅得马儿都可以踢出水来,如果我们生活节俭,足够我们十五户牧民在那里繁衍生息。”

苏日勒和克·斡赤斤说完后还不忘重申自己在几天前寻找绵羊的时候切切实实地到过那里,在这一点的佐证下人们的精神已与前日大不相同,俨然苏日勒和克·斡赤斤已经从人们的眼中召唤出了一份急切的憧憬。

哈日嘎坦部在老人们睿智的倡导下决定派出一支先遣队伍,这支队伍将率先在那里掘开几眼井,以免重蹈了苏日勒和克·斡赤斤家的覆辙——苏日勒和克·斡赤斤家的羊因饥渴而四散奔亡的场景。

接下来的事情如这些哈日嘎坦部人所愿,那里确实是一处避风的阳弯,在帐幕未扎下之前那里仅有一棵鬅松树孤立在那里,虽然树干很粗,但看上去却像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在树下马儿只要昂一下首便可以咀嚼到它的枝桠,但眼下似乎没有什么可供来咀嚼的,因为树冠处仅存的几片叶子也被晨曦的严霜压落在地。在这里不管四周如何被北风凌乱到飞沙走石,鬅松树却很少被划得呜呜作响,看上去这里足以逾过每一个严冬。他们完成了这个部落史无前例的一次迁徙。虽说部落的许多人在这次迁徙的途中流落四宇,但每年农历的五月十三日当天,哈日嘎坦人会重新聚首在伊克保当。很多年后苏日勒和克·斡赤斤的曾孙巴雅尔在一堂生物课上联想到了这一幕,在老师讲到中华鲟一生中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大海之中,在每年五至六月份成年的中华鲟会沿长江逆行洄游的时候,巴雅尔的思绪遐飞,并当众提出了一个可以算作学术的断论:“哈日嘎坦部人每年重聚故土的行为也应属于洄游的范畴。”老师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严肃地说:“洄游只针对的是鱼类而言,你们族人不能算作其内。”而巴雅尔则表现出一个学术派的作风,他据理力争地称:“人就是从鱼类进化而来的。”同学们对于巴雅尔自圆其说时恃持的牵强附会不以为意,反倒是对这个部落的迁徙始末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是呀,这个部落沉积下的往事总能让人言说不尽,如果想听,就任意讲一些吧,发生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的事情,不必追问具体时间,知道这些时间的人业已归于尘土,好在这个部落的历史也一直都在口耳相传。

那是一个哈日嘎坦人聚集在大毡房中为躲避烈日烘烤的晌午,老人们不失时机地将天圆地方的观念诉述给后人,并糅合了一段越过边墙(边墙,河套地区对长城的俗称)娓娓而来的古老传说——在东方的边界上长着一株扶桑树,三足金乌每晚休憩在那里。玄之又玄的语调把孩子们的思维开化至从未抵达过的极致。倏然,有个身着黑袍骑着驴子的人举止怪异地来到他们中间,他的装扮将孩子们的奇思异想拢回了现实,这位操持着并不流利的蒙语宣称来自于西方——大地的另一端,在人们表示出难以想象的时候,他企图用一枚鹅蛋来一举攻破人们认知上的障碍,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他是一位法国神甫,本着谆谆不倦的热情来开化这群人的时候,一位老人步履蹒跚地向神甫走去,从其手中索要到那枚鹅蛋,磕破后将蛋汁一饮而尽,随后严肃地说:“年轻人,你的理喻就像这枚鹅蛋一样,一戳即破。西方?是一个佛国,极乐世界的所在,人们终其一生为之心驰神往。你应当收回你那不着边际的话语,胡诌瞎扯是会教坏孩子们的。”在神甫想要纠正那被误解的人格之时,人们中止了待客的热情,并将他送上了驴子,草草了之的送别话语和哈日嘎坦人拍打在驴子臀上的脆响同时抵达了神甫的耳廓,还没等神甫缓过神,他已淹没在风尘仆仆之中。

接下来的不久,驴子那一如既往的懊丧同样表现在神甫脸上,一时的茫然无措使他决定先搞清楚这里的待客之道。通过书信神甫向远在察哈尔西湾子的圣味增爵会捎去了此番困惑(自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起,法兰西帝国企图通过宗教手段来扩展自己在华的势力,他们最先在察哈尔西湾子设立了天主教堂。察哈尔西湾子位于今日的河北省崇礼县,圣味增爵会作为法兰西帝国当时的一支遣使会设立在那里,圣味增爵会旨在向农民传教,同化大众的思想,为后续的殖民统治做一个基础),但这份困惑久悬不决。无望与耐性使他好几次牵起缰绳又拴回原处,最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早祷使他获得了某种力量,转而来到驴子身边,和驴子行了一个碰头礼,神情舒缓地对驴子说道:“愿以马内利的神带领你勇往直前!”

神甫再次来到了伊克保当地区,在那里顺利地找到了哈日嘎坦部落的定居地。这次人们接纳了他,他绘声绘色地向着族人讲起创世纪中的那些篇章。从这片干涸的土地上生长出的人们是无法理解诺亚洪水暴发前的雨量丰沛,这无疑加重了人们的犹疑,仿佛这是一个史前玩笑一样来供人消遣和打发大自然的严苛,结果连他自己也知道,人们只听到他的声音,却不去理解他在说着什么,甚至神甫胸前佩戴的怀表所发出微弱的铮铮声完全盖过了他的高谈阔论。人们对怀表散发出好奇的眼神让他做出了大胆的尝试,他取出镶嵌在怀表中的照片,向在场的每一位给予一分钟的时间来把玩这个玩意儿,尽管人们并不清楚一分钟意味着什么。

那是哈日嘎坦部面对了无数个悠悠岁月之后把握到的一分钟,这个部落隐匿于风沙之中,对于外面的进展全然不知,眼神中泛出的无知与侧耳倾听时表现出的闭塞是显而易见的。但内心的傲气占据了上风,当即就有人愿意牵出一匹桀骜的骏马想要与之交换。神甫回望着那头驴子,神情踌躇,最终在一丝悲意之中回过了神,当场流露下了一份真实的情感。这份情感源自于塞纳河畔,为引发与受众共同的感触,神甫用赞美斡难河时采用的辞藻来形容着塞纳河。如不是重申到斡难河的源发地在不儿罕山,人们几近将两条河流混为一谈。神甫用幽幽的神情凝望着怀表中镶嵌的照片,涌上心头的哽咽令他忧怨地倾诉了一声“阿门”。

当人们从斡难河中沉浸而出的时候,来自塞纳河畔的神甫已不见了踪影,他在别离方面一如他来时的倏然,可以说毫无征兆。在经过一些时日反观,他的胡诌瞎扯没有教坏孩子们,反倒是他在部落之中埋下了一粒种子,萌芽于哈日嘎坦人的心田。

至于神甫后来没能坚持在这一地区传教的真实原因也只有他和上帝能够搞得清楚,但他摆明给远在察哈尔西湾子的圣味增爵会这样一个观点:“经过多个世纪以来,不完善的文明、迷信、异域和半开化的习俗,给一切东西披上了离奇浪漫的色彩,性格是夸张的,想象特别丰富,生活是神秘和隐蔽的。”这样的诉述对圣味增爵会日后的方向并不是没有影响,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后,法兰西帝国彻底放弃了蒙古教区的传教权,面对这一缺口,比利时人机警地遣出他们的圣母圣心会,并在城川设立他们的第一座天主教堂,那是鄂尔多斯南部地区的一个小镇。比利时人是否真正地做到传教布道?天哪,只能用离经叛道来形容他们的历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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