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鹿
作者: 阿英1
百草记得,鹿鸣堂药铺出事,是在勒鹿那天。
勒鹿即杀鹿。以整头鹿,配多味药料,制“全鹿丸”。制丸药的鹿,不可见血,故不用刀,而以绳索勒颈。死去的鹿,两眼光泽渐熄,百草看了,总忍不住哽咽。每年勒鹿,她都远远避开。实际上,在药行,勒鹿是风雅的事。北平同仁堂、衢州天福堂,都有三月勒鹿的传统。各种仪程规矩,也愈积愈多。铺子门面要刷新漆,悬条幅。门前空地上立起木桩,拴一头壮硕的雄鹿,当众勒毙。勒鹿的人,也有讲究。不能请屠夫,杀猪宰羊者再怎么装扮,也难脱腥腻之气。循药界通例,要在店铺中,挑出一个有威望的人。
鹿鸣堂今年的勒鹿者,是百草的母亲刀娘。
刀娘是鹿鸣堂的“刀头”,即“刀房”里管事的人。鹿鸣堂有五房,除了刀房,还有斗房、碾房、丸房跟账房。刀房专司切药。切药罕有女人,可刀娘入这行,已十余年。没承想,清明节这天,非但鹿没勒成,刀娘还当着众人,跟“广生誉”的经理掐了一架。
广生誉是保定城另一家药铺,刚开业不久,经理叫宋文书。两店离得不算近。鹿鸣堂坐落在西大街中段,广生誉则位于大慈阁东侧,中间隔着熙攘的马号。广生誉也选在清明勒鹿。为摆出大阵仗,宋文书带领几个店伙,抬着鹿,沿街鸣锣吆喝。那头鹿四蹄缚在一处,倒悬于一根长杆。杆子有手腕粗,缠了红绸。行至鹿鸣堂门口,宋文书手一扬,店伙们停下了。
鹿鸣堂的鹿,已拴在木桩上。见到同类,不免躁动,探长颈子,去嗅广生誉的鹿。这时,宋文书从店伙手中取过木槌,在锣上猛敲了一记。
广生誉那头鹿,早听惯了锣声,半闭双目,安静不动。鹿鸣堂的鹿却惊着了,脑袋朝后仰,将绳子绷直,调转身体要跑。刀娘盯着宋文书,喝道,哪儿来的?你要做啥?
宋文书不语,前驱几步,敲得更起劲。鹿鸣堂的鹿身子乱挣,拽得木桩嘎吱嘎吱响。突然,绳扣松脱,鹿滑倒,“嘭”地砸在石板路面,又迅疾弹起。身躯略沉一沉,再看时,已沿弧线,落在两丈之外。
看热闹的人纷纷避开。刀娘撵了几步,眼看着逮不住,跑进后院,推出一辆脚踏车,飞骑追去。
宋文书拎着锣,站在当街,引颈眺望。
鹿沿着西大街,往城门方向跑。经过真良照相馆,恰有人推门出来,惊而大呼。鹿跃起,蹿得更快,眨眼就没了影。
刀娘气吁吁返回,广生誉那帮人尚未离开。刀娘把脚踏车往地上一掼,径直冲到宋文书面前,两手从上往下,重重拍在他的两肩。
宋文书被拍得矮了一尺。他身架宽,却瘦且扁平,像块菜板。刀娘攥住宋文书的肩膀头,朝上一提,宋文书的脑袋,就缩进了中山装领口。他踉踉跄跄退步,让拴鹿的木桩一绊,哎哟一声,四仰八叉躺下了。
刀娘抽出一根牛筋绳,手臂一翻,就缠住了宋文书的脖子。这绳子黑褐色,手指般粗,以古代做弓弦的工艺制成,是鹿鸣堂专用来勒鹿的家伙事。宋文书眼珠凸出来,人群中响起哄笑声。
等百草匆匆赶来,两人已被拉开,周围沉静了些,不少眼光轻拂百草的腰身。
宋文书气儿还没喘匀,他触一触下巴颏,端详自己的手指尖,那里停了一滴血。百草一看便知,刀娘已留了大情面,是女人的打法,只用了指甲。刀娘身材敦实,这两年脾气愈来愈爆,受激惹时,将切药的刀砍过去,也不算稀奇。
2
望着宋文书的背影,百草皱起眉。广生誉找鹿鸣堂的茬,已不是头一遭。
广生誉是新店。宋文书刚当上经理,想显摆自个儿的本事,歪点子一个接一个。先是派人来鹿鸣堂,假借买药,套伙计的话;又候在门口不远处拦下主顾,拐着弯探知鹿鸣堂的底细。保定城不大,大小药铺,就那么几家,关系有亲有疏,明争暗执并不稀罕。可广生誉的做法,太上不得台面。鹿鸣堂没撕破脸,是因为老店要个面子,不跟新手一般见识。鹿鸣堂不缺底气,有几样绝活,在保定城是独一份儿,广生誉学不来。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全鹿丸。
全鹿丸是祖传配方。鹿鸣堂制全鹿丸,不嫌繁琐,仍沿袭古方古法。勒毙的整只鹿,去除毛杂后,皮肉、骨血、内脏、鹿茸、脑仁……全部入药。鹿肉切块煮熟,沥水后切为小粒。鹿骨以麻油炙酥,研为细末,与肉粒混匀,拌入药料,加蜜捏成条,搓为圆形,大火蒸焙,即成棕褐色的水蜜丸,最后封蜡装盒。早年间,在南关外府河码头的船家筏户,秋冬下水前服用了全鹿丸,可祛寒病。光绪三十二年,京汉铁路开通。火车站卖力气的劳工,也离不了全鹿丸。鹿鸣堂一多半的名声,是靠全鹿丸打出来的。
鹿鸣堂勒鹿,是为让更多人看到,全鹿丸货真价实。广生誉却横插一杠,作了梗。
围观者不肯离去,都想看看,鹿鸣堂如何收场。
刀娘青着脸,低头瞅瞅指甲缝里的血丝,气消了不少。百草这才想起,适才自己在丸房,用面粉煨制的肉豆蔻,还在小火上烤着。肉豆蔻对火候有微妙要求,须时刻查看,增减火头。百草被人喊来时,面皮刚脱去洁白,离焦黄色,还差一小会工夫。她来不及解围裙,撇下肉豆蔻就跑了出来。
百草忙往回走,却不料走得太急,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定睛看,是个老者,没吃饱饭似的,即将要倒下。百草伸手搀扶,连说,对不住。老者的旧瓜皮帽磨开了边,一撮山羊胡,鹊尾般一翘一翘,怀里抱着个裂缝的竹筒,是个算命的“半仙儿”。
半仙儿似有要紧事,神色恓惶,垂头欲离去。人堆里,两个钻来钻去的半大小子,嗷嗷叫着撞过来。半仙儿一个趔趄,两臂划桨般摆了几次,好歹没跌倒。一阵脆响,几十根竹签却从卜匣滑出,散落在地。
半仙儿眉毛抬起,挤得脑门全是横纹,伏低身子,遮住杂沓的腿脚,两手胡乱抓起竹签,塞进竹筒,起身便走。
有根签子踢远了,半仙儿没瞧见。百草拾起,递过去。
半仙儿浑身一震,唬了一跳似的,接过签子,攥在手心,攒聚眼珠里的光,看百草的脸。百草低下头,望见半仙儿露趾的布鞋。半仙儿把腰微微一塌,说句有劳。嗓音沙哑,似曾拼命嘶吼过。百草忽觉得,他并非如看上去那么苍老。
她恍了恍神,脱口说道,给我占一卦?
说罢,百草讶异于自己生出如此念头。
半仙儿手里,还捏着百草捡起的那根签子。百草说,就用这一根。
竹签在二人之间,泛出油润光亮。
您……要算什么?半仙儿的眼珠,弹了两弹。
百草愣住,算什么呢?她没想好。
身后传来一声呵欠,懒洋洋,拖着长声。是少爷睡醒了。
百草故意不回头,心却颤了一下。
少爷本在燕京大学读书,去年年底,忽然不肯上学了,任谁也劝不住,只得肄业。少爷说,自己无心读书,是因为日本人整天在眼前晃。燕京大学西面一里处,就盘踞着日军大本营。周围的路上,不时有士兵走过。校园东面紧邻的京张铁路,也早已被日本人控制。
少爷的父亲,是鹿鸣堂的主人,人们唤作“大先生”。大先生年岁渐高,已无力掌管鹿鸣堂。少爷回了保定城,心思却没放在这药铺上,各种想法浮浮泛泛,让百草捉摸不清。少爷整天钻在鹿鸣堂后院的会客室里,翻书翻杂志,看累了,就睡过去。刚才宋文书带人来捣乱,也没把他吵醒。
百草望着躺在地上的木桩,说,就算一算,鹿鸣堂的运势吧。
半仙儿朝少爷那边瞟一眼,神色一动。他把签子贴在眼珠上,费力看签文。百草趁机再端详半仙儿,见他眼眶红胀,鼻梁中央,横着一道白痕。
半仙儿眸子徐徐抬起,恐是……坎卦。
百草并不当真,却还是不免一惊。坎卦的“坎”,有“险、陷”之义。母亲刀娘常请人占卜,对于卦象拆解,百草多少懂些。
那个算卦的,滚远一点!是少爷的声音。少爷近来教给百草不少新鲜词:细胞、染色体、荷尔蒙、酵素……少爷说过,迷信的玩意,不能信。常有江湖骗子,借此施法行骗。西关石桥卖眼药的老马,就是这么给骗光家产的。
半仙儿嘴唇动了几动。
百草回头,见少爷眼中,有亮光一闪。
明天,少爷就要动身去祁州了。祁州药市即将开市。少爷带两个伙计,为鹿鸣堂批发药材。祁州不算远,顺利的话,三两天便能返回。百草心里,却生出不舍。这份不舍,快按不住了,像茸从鹿的脑瓜顶,一日日萌出来。
百草刚一走神,半仙儿肩头在人群里一晃,不见了。
3
鹿鸣堂是前店后厂,临街三间通间门市售药,后院为两进,十多间平房。百草疾步返回丸房,火已熄。肉豆蔻烤焦了。路过的伙计说,看见少爷匆忙进屋,灭掉了火。百草望着少爷站立过的地方,发了一小会呆。
半仙儿那根竹签,却在眼前变得清晰。竹脉丝丝分明,蝇头小字的笔画微微隆起,水波般动荡……百草没来由地感到慌乱。“坎卦”上下皆坎,是为重险。回想起来,鹿鸣堂近期的险事,确实不少。
头一件,是一年半以前。9月24日,恰是百草的十五岁生日,保定城陷落。城中商户纷纷闭店,连政府公务人员和军警也逃走。大先生遣散了伙计,携眷属,避往乡下。
临行前,本欲封牢店门与库房,也料想到,锁得再严实,铺子也会被日军哄抢。搜刮完东西,一把火烧塌了,亦非无可能。刀娘却提出,让大先生带走百草,自己留下,守护药铺。大先生再三劝说无果,只得叮嘱刀娘,非常时期,可自如应变,无论怎样做,都允许。鹿鸣堂于是熬过了那段时期。
待局面稍稳,日本人又发布行政命令,严催商人复业。大先生带着百草,返回保定城,鹿鸣堂这才喘了口气。西大街许多楼房中弹坍塌。大先生多次询问刀娘,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刀娘却只是笑笑,并不提起。
另一件事,发生在少爷肄业后。人人都指望着,他能在鹿鸣堂担起事儿。可没过几天,他就捅了个大篓子。
少爷学北平的大商号,希图通过放款来盈利。保定城街面的利息,是两分半到三分。少爷求利心切,只收两分。按规矩,借款者须有连环铺保。少爷信了人家的空口白牙,放出一大笔钱,那人携款跑路,少爷一直瞒着大先生,瞒不过去了,才说了实话。大先生歇在床上,几日没能坐起。百草熬了药,早晚端去。事情传出,西大街的商户议论说,鹿鸣堂变成个空壳了,只要再使错一招,怕是玩儿完。
少爷指望不上,大先生便以财东身份,委托刀娘主持柜事,将刀娘视为了大掌柜。
刀娘谨慎行事,定期向大先生报告经营情况,请大先生验看库房,查阅账目。凡需露面的场合,则坚持带着少爷同去。刀娘说,什么时候少爷上手了,她就仍回到刀房切药,自己无意做掌柜,只为报恩。
百草长大后,才知道了自己出生前的事。
百草是井陉人。爹患肝病,借了钱看医生,却被骗光,不久后故去,百草算是遗腹子。她尚在母腹时,骗钱那人竟又找来,奸污了刀娘。告官后,因对方使了手段,以无证据为由,不予立案。刀娘性烈,寻至仇人家,持刀闯入,仇人逃脱,刀娘则被抓入狱。族人们非但没有张罗救人,反而传话进狱中说,这孩子的来历,谁也说不清,让刀娘喝“鬼药”打掉。大先生去井陉收连翘,听说了此事。井陉的县知事曾被鹿鸣堂救过命,大先生力劝县知事,向督察院上报此案,请求重审。县知事不解,问大先生为何管这闲事。大先生说,他敬服刀娘之勇,有燕赵之风,值此乱世,苟活者多矣,而不屈于威势的勇者,却太少见。
案件重审,刀娘无罪释放。出狱第二天,百草诞下。大先生住在离西大街不远的金台驿街上,他腾出一间房给刀娘母女。百草断奶后,刀娘为报答大先生,不顾劝阻,去南关码头送货搬运,跟男子一般干活。
而那个仇人,则再未见到。
出小西门,过了朱家园水闸,就是西关石桥。桥头支着几处小摊,其中一个,便是“老马眼药”。下午,老马来鹿鸣堂批发药水,说看见了那头鹿。鹿从小西门一冒头,守门的那群军警,就躁动着去逮。鹿蹿出老远,还把一辆军车的前灯撞歪了,军警笑骂一阵,赶上要换防,也就消停下来,那辆军车却发动引擎,拐个大弯去追,是辆五十铃94式卡车,驾驶室里的人,斜叼一根烟。老马认得那人,叫黄老四,常去他摊上赊眼药,从没给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