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名而来

作者: 田华

父亲一大早就带着郭茂林来找莫等闲,三个小时后,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火烈鸟这时候发来一条短信。

有什么好看的?真无聊。莫等闲恼火地嘟囔起来。

一心一意盯着电脑看的父亲立马扭头问,怎么回事?

一个读者说要来看我。莫等闲回答。

哪里的读者?郭茂林很感兴趣。

新疆的。莫等闲耷拉着眼皮子回答。

新疆的?这说明你的作品很有影响力嘛!郭茂林煞有介事地说。

莫等闲你给我记住,读者才是作家的衣食父母,人家大老远来看你不容易,怎么这么个态度?父亲永远以莫等闲的人生导师自居。

莫等闲冷笑一声,这冷笑声令父亲极为不满,厉声问笑什么。

还不许人家笑了?你这老头可真霸道。郭茂林忙笑着打圆场。

火烈鸟很快又发来一条短信,重申两天后定要来看望莫等闲这件事。莫等闲已经快要被两个神经病老头烦死了,又冒出这么个讨厌的家伙,气得直想骂人,但慑于父亲的威力,只得忍住。

好好修你的汽车,小心母夜叉把你剁了当下酒菜。莫等闲飞快地打出一行字。

火烈鸟秒回说,千真万确要来看你,行囊都收拾好了。

郭茂林见莫等闲早已不胜其烦又心猿意马,便对莫等闲父亲说,咱们还是走吧,等闲现在是名人了,时间对他来说很宝贵。

你郭叔的稿子怎么办?

我尽量抽空看,你们走吧。

那你可得抓紧些,给你郭叔帮这点小忙,还有什么好推托的?别忘了你能有今天,全托你郭叔的福,当初要不是他,你能去新天地?

真可笑!莫等闲很想站起来大声质问父亲,我能有今天,全是拜姓郭的所赐吗?转眼一想,算了,鸡同鸭讲,能讲出什么名堂?

郭茂林站起身,亲切地拍打着莫等闲的肩头说,老提过去那丁点小事干什么?我早就看出这孩子有出息,要不当年也未必会帮忙,你看这不是硬靠写作闯出一片天地了吗?当然,与老同学多年的教育也是分不开的。

我哪里会教育?这是人家的本事。父亲满口讥讽。

老同学当年是怎么想到从岳飞的诗句里给等闲取名的?这名字寓意深远又励志,鞭策着孩子一直走上了成才之道。

叫我看,白白浪费这么好的名字了。

嗳,也不能这么说嘛!等闲这孩子属于大器晚成。

莫等闲的两耳早已满得塞不下了,吭吭了几声表示抗议。

两个老头果然知趣地住了嘴。父亲从座位上起身,目光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要不我和你妈抽空过来帮你彻底清除打扫一下?现在不同以往了,保不准要在家里接待客人,你把房子弄得跟猪窝似的,难道不怕人笑话?父亲疾言厉色道。

不用,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莫等闲冷冷地拒绝了。父母好多年不来莫等闲家了,让他们来搞大扫除,莫等闲会受不了的。莫等闲差不多是将父亲和郭茂林推将出门的。走吧,走吧。莫等闲像个赶鸭子的人一样说。

关上门,莫等闲索性躺倒在堆满书籍和衣物的沙发上。多少年来,莫等闲习惯一回家就将自己摊开在沙发上,而一个正襟危坐的早晨让他倍觉受罪。这个早晨,莫等闲是被父亲和郭茂林夹在中间,将那些狗屁不通的句子录入他那经常卡壳的电脑中度过的。父亲一定要莫等闲先录部分手稿才肯放心。录的过程中,莫等闲几次忍不住停下问郭茂林,为什么要搞这东西,下下棋,打打麻将不更好吗?

郭茂林说,生命终有时,文章可千古。

面对如此有情怀的论调,莫等闲只好闭嘴。听父亲说,郭茂林是花了三年多时间才搞成这部自传体小说的,小说具体字数不详,但两摞一拃厚的手稿表明体量不小。郭茂林找莫等闲的目的是要他帮忙将这部小说推荐发表。当然,首先得将手稿录成电子版,录的过程中还要斟字酌句进行订正修改。

要不发《人民文学》吧?《人民文学》人民写嘛!郭茂林建议说。

这是父亲给莫等闲这个金刚钻揽的瓷器活。

父亲说,你写的东西能上《人民文学》,你郭叔的就能上。父亲的理由是郭茂林遭遇坎坷,经历丰富,为写这部小说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包括时间、健康、感情。

莫等闲怼道,你说的这些都没用,上《人民文学》,唯有好作品。

父亲两眼一瞪问,你怎么断定就不是好作品?

郭茂林见状便插入自己创作历程的艰辛来缓和气氛。郭茂林是年近七旬才迷上写作的,迷上后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不分白天黑夜地写,其勤奋程度堪比旧时想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有没有头悬梁、锥刺股不清楚,但屁股结了几层痂,心脏病发作过好几回确有其事。讲到这些情况,郭茂林就差没把裤子褪下来给莫等闲看了。莫等闲听后唏嘘不已,可一想到父亲说的话,当即就想一头撞死,写作若如此简单,猪都能成作家。

下午三点钟,莫等闲骑电动车去新天地果菜批发市场。在路上,他想起最近停下来的这一个多月,不过是一个多月,莫等闲觉得比在新天地的十二年还要漫长难熬,他只好承认自己是个贱骨头。

新天地刚建成那会儿,背菜袋子的装卸工有十五六号人,后来这些人中有关系的几个被指派去学习开叉车。叉车这玩意儿,一旦使用起来,人就会显得多余,所以最终只留下六七个人,成为新天地的长期雇用装卸工。莫等闲当年之所以被留用,全凭郭茂林一句话。

大约十六七年前,莫等闲不顾父母百般拦劝,毅然决然辞掉林场会计的正式工作,怀揣梦想南下,希望能谋得一份自己热爱的职业。在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终于掂量清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后,无可奈何的莫等闲又回到了渭州。莫等闲当年厚着脸皮去找父亲的同学郭茂林帮忙,受到傲慢无礼的对待和羞辱。工商局局长郭茂林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有些莫等闲至今记忆犹新,比如“狂妄自大”“这山看见那山高”“不知天高地厚”之类。怎么说呢,郭茂林这人其实不错,话虽说得难听,忙却照帮不误,这点情莫等闲一直记在心上。

莫等闲当年看上新天地那份出苦力的活,一是到了那步田地,二是为了时间。那工作上班在晚上,白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对莫等闲来说,这样就可以做到读书写作与挣饭票两不误,这是最好不过的。虽然莫等闲当时混得相当狼狈,但并没有放弃写作的打算,他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莫等闲走进位于新天地果菜批发市场东北角的集体宿舍时,只见到陶金一个人。陶金说其他人都出去了。往常经过差不多一夜卸车、搬运蔬菜水果,天亮后莫等闲和他的同事们都会倒在又乱又脏的集体宿舍里昏昏沉沉睡去,直到中午才起来各干各的事。

陶金给莫等闲点烟时一本正经地说,苟富贵,勿相忘!

三天不见,你小子还变得有文化了!哪里就富贵了?又怎么能相忘?莫等闲自嘲地笑起来,不过是解决了个烂工作而已。

不干活就拿工资还能是烂工作?

莫等闲蹙起眉头说,你的意思好像我是白拿一样,人家是脑力劳动好不好?说着他把上次没带完的书扎起来准备带走,见陶金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抽出两本送给他。陶金马上找来一支笔,非要莫等闲签名不可,说莫等闲现在是名人了。莫等闲只好写下委实不好示人的几个字。

写字的时候,陶金说,最近才听人说,你的名字是宋朝的岳飞起的,怪不得这么有出息,哪像我家里人给我取的这名字,“陶金”——“淘金”,淘了半辈子金,还是个穷光蛋。

你可真能扯,不过是我家姓莫,父亲大约觉得顺口而已。

到底是你父亲有文化,给你取的这名字就是不同凡响,我家里人就知道拜金。

莫等闲无奈地看着陶金说,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别老在这上头瞎琢磨。

反正人一生的运势都在名字里,这是我最近研究得出的结论,陶金列举了一系列成功人士的名字。

可也有很多了不起的人,名字都是极普通的,这又怎么解释?

陶金这才停止了关于名字的讨论。

莫等闲告诉陶金,他留下的生活用品谁用得上谁拿去,用不着的扔掉。陶金说莫等闲一准会出大名,他先挑几样收藏了。

在批发市场大门口告别时,陶金说,以前你读书写文章,我没少跟着别人讽刺挖苦你,有时还不让你开灯,如今想来我们这些人心屈意短,有眼不识泰山,实在对不住了!

莫等闲说,说那干啥?我早都忘了。

陶金吸了一口烟说,有知识的人无论早晚都不会被社会遗忘,只可惜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

莫等闲拍拍陶金的肩头。莫等闲看见陶金比刚来那会子矮小苍老了许多,知道自己也一样,便想到了时间的苍茫和无情,心绪一时低落下去。

有空了看看书,这东西最起码能止心焦。

陶金感激地点点头。

告别陶金,莫等闲去了龙隐寺。渭州市所谓的文学创作基地就在这里。不久前,这地方专门改造出一间房子成为莫等闲的工作室。打开门,乳胶漆和新家具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莫等闲问自己,他已不止一次地担心过坐在这种地方是否还能写出东西的问题。莫等闲觉得他不属于这里,他只能属于纷乱嘈杂的新天地果菜批发市场。

打开窗子,点燃一根烟,莫等闲坐在桌边吞吐起来。莫等闲并没有联系电视台的主持人李萌,虽然他答应过中午一到工作室就给她电话。在此之前,省台、市台先后为莫等闲做的各类报道访谈节目大大小小不下十次,莫等闲对此已深感厌烦和不安,觉得有些过了。

火烈鸟那家伙又发来一条短信,说跟莫等闲相识已经39个月,28天,6小时32分钟了,到了非见面不可的地步了,再忍耐一天,对他都将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和无尽的痛苦。莫等闲悲哀地想,这真是一个盛产神经病的时代。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何以将时间弄得这么精准,又不是计算圆周率。

火烈鸟回信说,是从我们加为微信好友那天的具体时间算起的。火烈鸟又说,从我们打第一声招呼到现在,聊天内容一句我都没舍得删。

莫等闲心下感动的同时又觉得别扭,这家伙怎么老跟个娘们似的,喜欢说些黏黏糊糊的话。以前火烈鸟这样说,莫等闲肯定早不理睬了。但现在莫等闲正处于红运接连向他砸来的心情大好之中,人在这样的时候,必定会变得宽容大度些。

莫等闲把火烈鸟的表现理解为爱屋及乌,读者喜欢一个作家的作品,往往会转为对作家本人的热爱和崇拜,一旦陷入其中,就跟着了魔一样,难免不会做出一些过后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莫等闲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为去听某作家的文学讲座,不惜同不准他假的单位领导闹翻;春运期间一票难求,两天一夜的火车,他是一路站到长春的;在长春,宁肯饿肚子,也要买一大捧鲜花送给那位作家;回到家,迎接他的又是一顿好打——他偷拿了父亲的几百块钱做路费。当年他认为那些事情无一不值得去做,他无怨无悔,因为他太崇拜那位作家了。

莫等闲又想起另一桩事,当年他读了《白鹿原》惊为天书,遂起了拜访作家陈忠实的念头。七月的西安酷暑难耐,在陕西省作协门口苦等了两天也未见到陈忠实,他疑心是门卫从中作梗,于是趁人家送报纸偷偷溜了进去。就在门卫要撵他出去的时候,陈忠实恰好来单位了。陈忠实听说情况后,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们就《白鹿原》谈论了半小时,莫等闲那天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指出那部作品中不够完美的地方。陈忠实记在本子上表示虚心接受。握手告别时,陈忠实硬塞给莫等闲二十块钱,让他出去吃碗面再回家。走出作协院子,莫等闲在建国路的大街上泪雨纷飞,他对那位朴实无华的作家充满了敬仰和不舍,觉得他才像自己的父亲,而真正的父亲却像一个陌生人。

想起往事,莫等闲的心中感慨不已,虽然当年被人看作是神经病,但那时的他是那样地纯真可爱,那样的情怀,大约永远不会再有了。

自从莫等闲被各种媒体大肆宣传成一个从果菜批发市场里走出来的作家后,一个多月时间,他的微信好友猛增好几百人。但火烈鸟不是,远在新疆喀什的火烈鸟早在几年前就因文结识了莫等闲,算得上旧时相识,在一众文友中,他们的交流属于最多的。这是一个纯粹的文友,莫等闲这样想着,便礼貌地回复了一句,欢迎来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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