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水手

作者: 倪月友

岚峰后来说要知道那晚下雨,一定不约我去公园。

那晚我们坐在公园椅子上抽烟,连抽了四支都没说话,像两个高手暗中博弈。我等他告诉我什么。他不说我就不问,不然他会发脾气。他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终于他说:“完了完了,怎么办?”他狠狠吸了口烟,风在牙缝里丝丝响。

“兄弟,怎么完了?”我轻声问。

岚峰缓缓吐出烟雾。青烟穿过墙外照进来的光柱,消失在黑夜中。他说下雨了。我仰起头,细雨丝贴在脸上凉悠悠的。“去亭子里躲躲吧。”他没回话,只在小广场上来回走动。他不躲雨,我也不好到亭子里。

“麻酥酥的,淋着舒服。”岚峰说。我没说话。我是陪他消解苦闷的,千万不能让他感到孤立无援而崩溃。他又抽出两支烟,一支给我一支自己点上。对面奥斯曼皇宫飘出来的歌声换了一茬茬,营造着缠绵或豪情的假象。一对男女搂着从树影里走过来,看见我们后,便去了另一边树影下。

“云哥,我只想你陪。”岚峰说。

“只要喜欢,我随时在你身边。”我尽量说得很真诚。“不,你一定很烦我,我自己都烦我自己。”他连吸两口烟,憔悴紧绷的脸在亮光中闪了两下。“你来之前我真想痛哭,却又哭不出来,正难受时,一个女人打电话和我吹牛,我们吹了半小时。哪怕再难受,在别人面前我也会控制情绪,显得若无其事。”

雨越下越密,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我跟着岚峰走得双腿发软,还打了个喷嚏。“雨下大啦。”他说。我们去了带顶棚的舞台上躲雨。夜深了,街上的灯箱广告次第熄灭,奥斯曼皇宫的音乐终于停止,一些男女走出来,招呼着走进黑夜的雨幕中。

我又打了个喷嚏。岚峰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说:“没关系,不严重的。”他又点上支烟,缓缓地吐着烟圈。我说:“真是老了呀,淋点雨就感冒。”

“是呀,还记得我冒雨背幺儿吗?”他问。

“怎么不记得?我有多羡慕,你不知道吗?”他嘿嘿地笑,说,“你还羡慕过我?”

“当然羡慕,我也是正常人。”

简米是大家公认的美女,微微一笑可倾城。岚峰喊她幺儿,他们看起来是天生一对。暗恋岚峰的迷妹多,但他不为所动。他在丝绸公司做文秘,经常加班到深夜。简米默默地坐在公司楼下桂花树下或亭子里看书等他。深夜,他们走在安静的武陵山大道上,浪漫得像聊斋里的爱情。走着走着简米就要岚峰背。

岚峰驮着简米喁喁私语。突然下起大雨来,他便驮着她在雨中疯跑。她说:“躲躲雨吧!”他不说话,只顾驮着她往她家的方向疯跑,他要冒雨把她送回家。分手时,她紧紧拥着他不撒手,哭得泪人似的。他触了电般浑身颤抖,对着她脖颈深深吻下去。那是他第一次用力吻女孩子。那晚他整夜没睡,坐在桌前写献给幺儿的诗。

岚峰第二天生病没上班。简米晚上去公司楼下等他,人家说他没来上班。她一路小跑闯进他家。他斜躺在床上,双唇满是燎泡。看见她,他双眼发亮,哑着嗓子说:“幺儿来了!”她站在门口眼里闪着泪光,半天不说话。他要起床扶她,她跑过去搀住他。他说:“真对不起,我怎么就生病了呢!”她说:“我让你累病了。”他说:“不是不是,是我太兴奋了,你看我写给你的诗。”

为你造一艘船

帆上挂满了云彩

云霞之下海鸥飞舞

清晨的汽笛响起

我说:亲爱的

留下来做船长吧

我会是你幸福的时光水手

看完诗稿,简米激动得紧紧拥住岚峰,他们的恋爱真浪漫。岚峰常给我讲他的恋爱故事。我开始还耐心倾听,很是享受。听了几次后,心里开始厌烦起来。

“那时我们不管不顾,爱得真勇敢。”岚峰说。我说:“是啊,可惜最后没在一起。”

岚峰把他的恋爱讲得很甜蜜,而我心里却酸酸的。那时我黑矮瘦,家境贫困,属恋爱困难户。我和他十天半月见次面,他每次都要讲他的恋爱故事,真是烦死了。

到了凌晨,寒气乱窜,我打了个寒噤,感觉头皮发麻,便向岚峰要了支烟点上。“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过日子了。”岚峰狠吸口烟说。

“你想当然,真正一个人过,很恼火。”我说。

“这日子真完了。”他望着前面说。

“怎么完了?你才人到中年就有那么大的公司,不愁吃穿,不像我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岚峰挥手打断我:“找你陪我,不是要听你叨叨,是要你听我说。”我只好住嘴,在岚峰的霸道面前,我总是认输。他叹口气说:“你说这半天,我想说的话也不想说了。”

雨已停歇,我们默默地走下舞台。“哥,前段时间我感觉精神有问题,医生也说我有严重的抑郁症,给我开了多巴胺。”岚峰声音低沉,像被重物碾过似的。

“是压力过大吗?”我小心地问。

“不是,就是觉得什么都没意思。”我心情也沉重起来,什么才算有意思呢?

“唉,兄弟你可能压力太大,找时间出去走走,也许会好的。”

“哪都不想去,你说的我都明白,我控制不住自己。”岚峰痛苦地说。寒气越来越重,我想回家,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毕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当年我从乡下进县城没人和我玩,是他陪我度过了最寂寥的时光。我陪他在公园继续转圈,找话安慰他。

我和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喝得头昏目眩,突然就很想岚峰,很久没和他联系了,不知过得怎样。我打电话过去,他问我怎么长时间不给他打电话。我说:“实在太忙,你还好吧?”

“不好,一直没好过。”他絮叨起来,“想好好睡觉,就是睡不着,每晚要到凌晨三四点才勉强眯上眼,真难受!”

“易溪知道吗?”

“怎么会知道?我们分床睡很多年了,她有参加不完的聚会和打不完的麻将,要很晚才回来!”

“很严重,你要把情况给易溪说。”

他突然很生气,提高音量:“隔很久才给我打电话,就是为唠叨这些吗,故意惹我生气吧?”

“不是啦,相信你处理得好,找个时间一起喝酒。”我忙岔开话题。

“好啊,找时间喝一杯。”他声音软下来。是呀,好久没一起喝酒了。他酒量不行,半斤包谷烧就很缭乱。我说:“好吧,看下周有空没,到时候电话联系。”

“哎呀云哥,这日子真没劲。”我感觉他深深叹了口气。

“别这样,才人到中年,日子还长。”我安慰他。

“有些事不由人不想,为了木灯我死的心都有。”岚峰说。

木灯是岚峰的亲侄儿,才五岁父母就因车祸去世了,是爷爷奶奶照顾。老太太觉得儿媳死得惨,孙子可怜,便格外溺爱他。才上初中,他就抽烟喝酒耍女朋友,气得老太太精神都不怎么正常了。初中毕业后,他不再上学,干什么都干不长,要么被开除要么自己辞职。老太太对他没办法,就把气撒到岚峰和老爷子身上。岚峰经常找孩子谈话,还多次把他从困厄中解救出来,为他花了很多钱,易溪很不爽。

老爷子快八十了,成天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望着大街。他牵头成立了县里第一家修理厂。不管是农用机械还是交通工具,没有修理厂不会修的。红火十几年的企业突然改制破产,工人下岗,老爷子做不成了厂长,只能提前退休。他受的冲击很大,感觉人生失意,竟一蹶不振。木灯不争气,老太太埋怨老爷子不管束。他不说话,听泼烦了就大声喊:“叫他滚叫他滚,有他不多无他不少。”老太太边流泪边数落:“都不管可怜娃呀,心肠怎么那么狠?”老爷子说:“我也老了,浑身是病,你们不要弄些事来缠我。”

“前天凌晨四点,我才刚眯上眼就接到个电话,我感觉是木灯出事了,没想到还真是。”岚峰慢条斯理地讲。

一个年轻男子迟疑地问我是岚峰叔吗,我说是呀。他说他是木灯的朋友,木灯被人打了,破衣烂衫的,鞋子也丢了一只。我脑壳嗡的一下炸开来,愤怒迸发,真想大声狂吼,又怕吓着对方,只好耐着性子问他详细情况。原来是木灯和几个年轻人喝得醉醺醺的在街上瞎逛,由于木灯太缠人,人家懒得理他,便扔下他回了家。

“幸好有娃懂事,怕木灯出事,回头找来,准备把他送上回家的出租车。没想到竟发现他已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哼哼,才给我打电话。不然他就坏在了那里。凌晨四点钟啊,我开了一个多小时车才接到他。依我那气啊,真想踢他两脚,但我忍了,耐着性子把他接回家。他站都站不稳,我给他打水清洗。待他醒酒后问他,他啥也不记得,还死不认错,和我争吵。我给了他两巴掌,他就要跳楼。可把老太太吓坏了,死死地拉着他,大哭着数落我心肠狠,说要是没有了孙子,她也不活啦。”

“就让他跳呀,那种人,我还不相信他真跳。”我说。岚峰停顿了下继续讲:“我也这样想,可老太太不依呀,怎能让她担心呢?虽然我受不了她,但不能让她担心呀。”

岚峰一直对木灯好,可木灯不消停。岚峰经常接送他上下学,给他买新衣服和好吃的,还找时间陪他,带他出去玩。可他越来越离谱,经常违反校规,被学校多次请家长。岚峰走不开就让老太太去,老太太不批评他,只一味请求老师和学校原谅。

岚峰买了新房,和父母分开住后,不再每天都能见得到木灯。可木灯在学校惹事后,依然要岚峰处理,搞得岚峰身心疲惫。后来木灯坚决不上学了,岚峰又到处托关系给他谋工作,还给他提供基本生活费。易溪喊岚峰不要管他。可岚峰怎能不管呢?他不管谁还管?易溪和他闹矛盾,警告他:“再管下去,你也可能搭进去。”

“为了他,我家都要破裂了,他还不和我亲近,还要变本加厉伤害我,我不喜欢他,讨厌他,但有什么办法呢?”岚峰痛苦地说。

“要是这样,还真可以不管,让他遭受些生活的毒打,长长记性。”我说。“哎呀哥,除了他,还有很多事让我心烦,我都不想活了。”岚峰深埋着头说。

“怎会就不想活了,那么恼火吗?”我感觉问题严重,急切地问。

“好吧,电话里说不清楚,以后找时间聊。”岚峰突然冷静地说。我只好说好吧。

这几天比较闲,我约岚峰去城南新开的酒吧潇洒。他说不如随便找家夜宵店喝酒。我想反正腰包也不鼓,便约他在酉州古城找了家烧烤店喝起来。

古城的夜很安静,酒吧、KTV的歌声文雅而有修养。外地游客在石板街悠闲散步,小声讨论着什么。半杯酒下肚,微醺中竟有种置身异乡的感觉。岚峰问我最近忙不忙。“忙不忙都那样,人到中年没激情,不涨工资还天天加班,一点意思没有,辞职吧,年纪大了工作难找,不像你自己的公司,辛苦也值得,赚得多是自己的。”

“你也开始抱怨,我传染你了吗?”他晃晃酒杯说。

“喝!”他把酒杯伸到我面前。我和他碰了下后猛扯一口。

“你家庭和睦,老婆通情达理,孩子又争气,你没理由悲观。”岚峰严肃地说。

“哪有那么好?我们两地分居,我不给她打电话,她就从不联系我。”我颓唐地说。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那算什么?我和易溪一直分房睡,我整夜失眠,她要凌晨两三点才回来,即使住在同一套房子里,我们有时候连面都见不到。”

“人到中年,很多家庭都这样,日子好点了反而感情淡薄。”岚峰悠悠地说。

“也许是易溪单位事情太多。”我轻声说。

“她看起来很快乐,和闺蜜天天约起唱歌打牌,深夜回家也不看看我在家没,我们是两个彼此熟悉的陌生人。”没想到一个家竟过成这样,我悲从心生。

“不过,她不在也好,有些事她知道了不好。”他叹了口气说。

“什么事要背着她?不可以开诚布公吗?”

“不行,绝对不行,你知道她不让我管木灯。”岚峰给我讲了件不久前发生的事。

“不知何时起,木灯竟迷上了当大哥。他不是当大哥的料,也没人服他,但人家喜欢吃他白食和骗他钱。为当大哥,他经常网络借贷请人吃饭,很快就有了大笔债务。眼看要出大问题,他才找我帮他还贷。我看他欠款单有十多万,全是吃喝和娱乐消费。怎么办?打他一顿吗?好像也不是办法,只好对他说下不为例,再一笔笔给他还了款。我帮他还钱还不能让易溪知道,否则我们会离婚。我不想离婚,怕伤害孩子和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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