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
作者: 王清海去年春节回家,表姐给我介绍对象,叫嘉合。我说时间紧,马上要回厂里了,等再回来了见面。其实是不想见。但是又不敢直接拒绝,怕人家会说我不想结婚有毛病。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回家最怕被人问,怎么还不结婚?村子里的同龄人,孩子都上小学了。而且在出嫁的时候,都收了八万八,十八万八,甚至更多的彩礼。我爸说:“咱们家不收彩礼,你只要能找个称意的人家就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光不用收彩礼,我这些年打工挣的钱,都在自己的银行账户上,二十五万,我爸妈还要再给我添五万,三十万的陪嫁,足够我组建一个幸福的小家。可是我的家要建在哪里呢?按照老传统,女孩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个男人在哪里,我的家就也要建在哪里吗?
表姐一直催着我见一下嘉合,十里八乡也是出类拔萃的男孩子。我就随口说了一句:“先聊着吧,等国庆节放长假有时间了见见。”随口应付的话,看样子通过表姐的嘴已经到了嘉合的心窝里,这几天一直在微信上问:“你回来,还是我过去?”
我和生产线上的三班倒或者计件工比起来,每天八小时工作制,有双休,有法定假日,这让我面对他们,总有种优越感。毕竟我是念过大学的,这一份经历,他们是没有的。那里的小姑娘们,都是出来挣点钱,回家结婚,然后再出来挣钱。我总不能也和她们一样吧?
本来几个小姐妹约好了,一起去海边看日出。结果临到放假的时候,这个有事,那个也有事,愿意一起去的,还要带着她男朋友。一阵成年人无枝可依的孤独感袭来,我就和嘉合多聊了几句。我愿意和他多聊,是因为不管我的什么情绪,什么样的话语,他都能够秒回。这就让我觉得快乐。我说:“我不想回去,也不想你过来。”
嘉合说:“你回来吧,我让你看看你没有见过的颜色,比你出去旅游还要开心,要是不能够开心,你就踢了我。”
城市里从来不缺绚烂的颜色,墙面上各种颜色的喷漆和喷绘,公园里各种精心的种植和修剪,为了让颜色更加丰富,现在连垃圾桶和配电箱都涂得五颜六色。对了,学校和公园门口的石墩也都画上了小动物。一路看过来,眼睛都会迷蒙在色彩的包围里。去海边看日出,也无非是看不一样的颜色搭配。更红的太阳,从浅色的水面上跃出来,然后欢呼,跳跃,感受不一样的心情。这种心情的来源,更多是因为那地方的陌生。
但嘉合所说的地方,也是我长大的地方,我能在那里看出不一样的颜色?
我回了家。他约我在村南的小河边见面。我慢悠悠走过去,田野宽阔,空气安静,鸟儿自由飞翔,一切都是我熟悉的乡村景象。纵然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却没有一点我不熟悉的颜色。
嘉合早早等在了那里,虽然看过照片,也视频过,一眼就认出是他,但是影像虽然熟悉,面对真人的时候,还是觉得陌生。皮肤明显黑了些,眼睛更亮更大,面庞上几个浅色的小黑点,以前从没有看见过。
艾草青涩的香气被秋风在河湾里揉捏得团团乱转,撞进我的呼吸,我的心猛跳几下,轻轻一笑,扭头,低头,一条明镜似的河水在青草间浮现。
“河里有水了?”我的声音里有着带点夸张的惊奇。
“前年一场大雨后,水就开始流了。”嘉合轻声说,像是怕声音大了,会惊飞两只悬在我们附近的褐色蜻蜓。嘉合身后是大片的艾草,宽广的绿色覆盖了大地。河湾里还有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挤满了高粱,细长的叶子严肃地举起来,时不时地“哗哗”响几声。
顺着艾草田向更远处看,大都是玉米田,宽厚的玉米叶子随风“哗哗”,间或有些杂粮,红薯花生深藏土里,芝麻节节高长着,扁豆黑豆绿豆黄豆在不同的荚里躲着,被宽厚的玉米叶子给遮住了。不同的庄稼,有不同的收割采摘方法,人是庄稼的仆人,一年到头都是侍候,洒了无数汗水,风不调雨不顺时,还落得颗粒无收。
见我盯着庄稼看,嘉合提了声音说:“现在都是机器收割,在家干活也不累。”
“干点体力活正好锻炼身体,晚上不用跑步了。”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怕我逃避农村的体力劳动。也是,农村孩子一心想往城市去,最初的动力就是躲开那繁琐又沉重的体力劳动。田野里的庄稼一茬接一茬,村里的年轻人一批接一批。庄稼收割的方法不一样,年轻人也各用各的方式离开了故乡。我开始想起这条河在小时候对我的诱惑,大摇大摆的鱼,呆头呆脑的虾,横着在河边奔跑的螃蟹,河边飞舞的蝴蝶蜻蜓,还有欢快的水,一路不回头地向前流。只是已经断流多年,没想到今年又有流水了。看来这水也是转着圈流的,流来流去,流去流来。
然而,这都是平常的啊。唯一不平常的事,就是我在相亲。真是一个挺俗的事,从小总想着自己能够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没想到头来,也还是一个俗人。我说:“你说的那片没有见过的颜色,在哪里?”
嘉合跑进艾草地,指着一望无边的翻涌,说:“你看,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颜色。这一百亩地的艾草,都是我种植的,一茬又一茬,给咱们打着工,你不用再辛苦去城里打工了。”
我说:“一片绿啊,好像我没见识过一样。我没觉得打工辛苦啊,那是我的职业,不光是谋生,也是生活。要是没有工作,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了。”
嘉合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平淡地回答。他尴尬地垂下头。我只好笑着说:“这一大片艾草,还真是值不少钱呢。长得真漂亮,一百元钱能买多少?”嘉合说:“你买啊,一百元钱,连人带草全部都给你。”我说:“想得美,我只要艾草不要人。”
我想起了小时候河湾里曾大片野生着的艾草,端午节前总会被收割一次,后面割的茬口还滴着水,前面割的便已经又发出了嫩绿的新芽,有时候会在沙地上扯出白色的艾根,曲曲弯弯,交织在土地里。这里的沙质土是最适合艾草生生不息的。我喜欢艾草的香气,喜欢端午节时艾草做出的香包,我还喜欢艾草水煮的鸡蛋。这些喜欢都是在见到了艾草后忽然又涌了出来。每日里都围着工作打转,早忘记了这些喜欢,甚至以为艾草已经随着农村消失的种种风俗习惯一起消失了。
我小心跳进艾草地里,举起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蔚蓝的天空下,茫茫绿色中,米黄色的裙子,像太阳一样闪耀。我高兴自己选对了衣服。我将照片群发给一众好友,一个小姐妹打来了视频,她和男朋友在海滩上,大海一波波涌动,旁边黑压压都是人。她和男朋友在人群里露出两个小脑袋,说:“这么美的地方是哪里?你去哪里旅游了?”
我说:“这是我家啊,纯天然,超漂亮,有空来玩啊。”
一个小姐妹说:“你不会是回老家相亲去了吧?脸上也不化妆?你不会打算领个农民工回来吧?”
我说:“我就是农民工啊,农村出来的不都叫农民工吗?怎么了?”
小姐妹哈哈笑了:“嗯嗯,该打嘴,我爷爷那辈也在农村,我也叫农民工。赶紧回来啊,下周要去杭州出差,任务已经指派给我们两个人了,你不回来,我就得一个人去了。”
她的男朋友躲闪着镜头,她就偏要把镜头对准男朋友。这是明显的显摆,我敷衍几句,就挂断视频。一直躲在镜头外的嘉合说:“你怎么不告诉他们?这就是你家的艾草地,大片大片的都是。”
“不是我家的啊,我为什么要说?我没有那么虚荣。”
“你不会也嫌弃我是一个农民工吧?”
“哎呀,同事开玩笑,笑话也当真?”
嘉合笑了笑,低头拔了一棵狗尾巴草,放在手心里团了团,草飞出去,慢悠悠落进河水里。
河的对岸是一小片棉花地,棉棵密密麻麻像城里挤地铁上班的人,底部微微一片雪白,在绿色的叶片中闪耀。
我初中放暑假的时候经常跟着父母在地里摘棉花,一个一个,像流水线上的工人,要是这么看,工人农民本就是没有区别的,都是劳动,能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的我是不知道思考这些的,一垄一垄走着,摘着,天黑了,月亮慢慢爬升着。田野里只有淡淡的光线,不要紧的,我还总是能准确找到成熟绽开的棉花。现在想想,觉得棉花地里有光,总是能指引着自己找到想要的,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想要的少吗?我现在想要什么呢?要和面前的这个男人,过完自己的一生吗?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胆怯了。
这些年,别人介绍给我的男孩子,我自己认识的男孩子,往婚姻上考虑的,有过好几个。大都处得时间不长,有的三两天,有的一顿饭,就没有再继续。让我动了感情的,只有两个。第一个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跟我一起来到了这个厂子。我们处了几个月,拥抱过,吻过,我们还约定了什么时候出去旅游一趟,把自己交给对方,托付一生。他考上老家的公务员,我送他离开,他走进高铁检票口,还眼泪汪汪跟我挥手告别。可是他回去后没有多久,就在朋友圈里晒出了订婚照片。这件事情让我伤心了好几年,再不敢找远距离和工作上有差别的男孩子交往。
第二个是别人介绍的,在另外一个公司,做着跟我差不多的工作,工资比我要低一些。我和他交谈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出差别。他对我也很好,我就对他也好。我们交往了一年多,我没有挑出他不适合结婚的毛病。我们住在了一起,我还把他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以为这就是水到渠成的婚姻了,没想到临到结婚的时候,被他的家庭阻止了。理由很简单,我是农村人,男朋友的父母想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父母和他们一样都有退休金的女孩子,能保证将来的小家庭无后顾之忧。我没想到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在讲门当户对,而还有很多人觉得理所当然。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可偏偏能把人逼得痛不欲生地哭。
随后我就几乎自闭式地不敢恋爱了。面前的嘉合,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小,在农村也是晚婚了,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婚姻这东西,对于大龄男女来说,成了一种任务。虽然我下过无数次决心,干脆单身算了,不也一样快乐过一辈子?现实显然是不允许我这样的。
我看着目光定在棉花地里的嘉合,他的侧面如山峰的棱角,短发闪着太阳的亮色,额头和鼻尖都有汗珠沁出来。河湾里凉风习习,我把他的汗,理解为他在紧张。我说:“现在都是图省事种玉米,这是谁家种了一片棉花?打顶,打药,摘棉花,抠,晒,一件比一件麻烦。”嘉合说:“是啊,地里的庄稼不值钱,大家都挑省事的种。要是想靠哪个庄稼多挣点,一定是加了什么合作社,大面积种,就像我的艾草,后面村子的绿豆一样。这种小片的棉花,一定是家里有孩子准备结婚了,做新棉花被子结婚用。”我说:“你家种了没有?”嘉合苦笑一声,说:“我妈都给我准备很多年了,一直用不上,唉,秋天又来了。”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很轻松地说:“你眼高啊,自己当老板,再挑下去啊,你家的棉花该发霉了,十里八乡的女孩子,你相了多少啊?”嘉合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上,像我第二个男朋友喝醉酒的样子。唉,怎么又想到他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要珍惜的是现在。
嘉合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第一次见面,我不好意思听他过往的隐私,他随口说来,全不在乎的样子,我如果打断,显得生疏了。
“我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你也知道的,村子里的年轻人,没有闲在家里的。先是跟着一个亲戚在医院做护工,做了一年多,亲戚说我年纪小,学门手艺最好,就让我跟着他一个老乡学习组装货架,估摸算算,你大学毕业没几年,我就自己注册公司了。货架的生意在网上卖得尤其好,我就想在大城市里买房子,结婚,也没想着回来。在那时候处过一个对象,交往了半年,人家嫌我没文化,就分手了。生意做了几年,不管是实体还是网上,竞争越来越厉害,利润薄得都要赔钱了,还不好卖。我在城市也待烦了,就放弃了那个生意,回家来开了这个艾制品加工厂。”
我说:“感情生活就这么简单?那你不喜欢城市的生活吗?”
嘉合点点头,说:“不喜欢城市,太忙,都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到处是车,到处是人,觉得压抑。我更适合农村。我知道你,上高中的时候我就见过你,那时候你扎马尾巴,总穿一件粉红色棒球服,走路快,说话也快,你有一次去食堂打饭,别人挤你,打了饭出不来,还是我帮你开的路。”
我觉得嘉合在说出他压得很深的心里话,甚至自己都已经忘掉的心里话。这些事情我全无印象,但我知道,他说的就是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年轻的时候,单纯而瘦弱,站在艾草地旁边,看着一个害羞的大男生,递给我一只手。我拒绝了,他就站在我旁边。
我抬头四处看,灰白色的村庄隐现在黄绿相间的颜色中,田野间五彩的颜色如画卷一般将我们围在中间。城市的颜色让我产生了看惯一切的傲慢,自然的颜色却让我体会到了无穷无尽的变幻,我漂浮在其中,那样渺小而简单。村子里的年轻人就像蒲公英白色的细绒,里面藏着细小的黑色种子,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在那里生根发芽。他们走了出去。有承包快递站点的,也有送快递的,有开玩具厂的,也有开玩具商店的,有开服装厂的,也有在服装厂缝扣子、踩机器的,他们的生活丰富而多彩,留下了这大片田野,还有从外面回来的嘉合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