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的哭处

作者: 王一凡

水先生不姓“水”,水先生姓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宝儿叫他“水先生”,从此他就一直都是水先生。宝儿还说,水先生是绿色的。水先生果然像绿云一样地飘来,像绿云一样,他又飘走了。

有一次,宝儿对水先生说:“外婆家也是绿色的呢。”

水先生问:“外婆家怎么会是绿色的呢?”

宝儿的外婆家,茂密的竹林是一望无尽的绿,没有风,却丝丝的凉。蝉的演奏会仿佛正在高天之上举行,那么远,但又那么的清亮。水声汩汩,像是场外的合奏,有点怕惊扰了主旋律似的,它们总是小心翼翼的,只见其声,却难寻其迹。

“那是妈妈的故乡哦。”水先生说。

“什么是故乡?”宝儿问。宝儿的心里有“老家”,很少有“故乡”。“故乡”这个词好文雅,多数的时候,它出现在文学作品里。

“故乡——故乡就是第一的哭处。”水先生这样回答。

洗衣机在努力地旋转,它太累了,有些力不从心,卷着床单被罩吭哧吭哧地喘粗气。我把目光从堆满肥皂泡的水池里抬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穿了一身绿衣的水先生——清瘦而高挑,面色黑红。他戴近视眼镜,和宝儿讲话的时候,扶着眼镜的手修长得有一些雅致。他说一个人生下来就哭,他的第一声哭在了哪里,哪里就成了他的故乡。

这话很熟悉,我一定是在哪里听到过。可能是看过的一部电影,也可能是读过的一本书。可是我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我又有多久没有读过一本书呢?

我想不起来了。

宝儿踮着脚拉开斗柜的抽屉,拿一张水票递给水先生。

水先生是位送水工,一身绿衣是他的工装。他扛湖蓝色的水桶满满地来了,换一张宝儿递给他的水票,又拎湖蓝色的水桶空空地走。而事实上,这样的场景出现的概率又总是很小的。大多时候,是我早上出门以前,将空桶放在屋门外,一张水票压在桶底下。水先生会取走空桶和水票,再换满满一桶的水,那桶水照旧立在屋门外,从上午一直立到下午,又从下午立到了黄昏,再从黄昏立到夜色悄悄地降临,听见了匆匆的脚步一个接一个地从身边经过,又嗅到烟火的气息逐渐温暖了夜色——我有些焦躁不安。

我总是焦躁不安。

尽管我知道,不会有人去碰那满满一桶的水;我还知道,住在楼下的老马和他的老太婆会替我照管好宝儿。宝儿会在他们家里吃晚饭,一碗粥,两个软软的小豆包。马老太婆管宝儿叫“阿姐”,呆呆的样子。宝儿分一个豆包给她,她并不吃,拿在手里,还是呆呆的样子问宝儿:“阿爹呢?”她一个劲儿地问,宝儿会害怕,再不想喝粥,也不想吃豆包,端一只小板凳,坐在小区的门口等妈妈。

所以我总是焦躁不安的。

那串钥匙有节奏地在楼道里响起,嚓嚓,嚓嚓,嚓嚓,这节奏声让我厌烦透了,想捂起耳朵不要听,还想从窗口一跃而下——三楼,并不算高,跳下去或许不会丧命,可是万一摔断条腿,宝儿会难过成什么样子——我不敢往下想。嚓嚓,嚓嚓,那串钥匙的节奏声很快就响在了我的耳朵边。钥匙挂在胖主任的裤腰上,明晃晃的,有银白色的,还有黄铜色的。

无论是银白还是黄铜的钥匙,它们现在都安静了。

胖主任站在我面前,他说,要给全省所有的中小学校发课题申报的通知,今天晚上做好文件,明天一大早发出去。

我看一看表,晚上七点钟。

我又看一看五个人的办公室,只留我一个——还有站在我身边的胖主任,他也许刚刚吃过晚饭——他就着两瓣大蒜吃了一碗油泼面,蒜经过了他的咀嚼与吞咽,再从胃里反上来的气味变得臭烘烘的。当他凑近我的时候,这味道令我作呕。我能感觉到一只肉乎乎的东西正在爬上我的脊背,那东西或许像极了一只癞蛤蟆,它在我的脊背上摩挲着,顿时,作呕的感觉被惊恐驱散,我的脚底生起了凉凉的风。

顺着唐延路一直向北,金光门桥下,有我和宝儿的家。离婚的时候,我用我所有的钱买了这套五十八平方米的小单元房,是20世纪90年代建的老旧房,有一大一小两个居室,带一个小小的阳台和一个小小的客厅。当时东郊还有一套六十五平方米的房子,价钱比这一套并不贵多少。但我还是选了这一套——我是那么喜欢它在金光门桥下。我给宝儿说,这里是唐长安的西城门,是记在唐诗里的名字。

可是宝儿没有听见,她趴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住到这里的第二年,金光门通了地铁,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金光门”存在于唐诗里的故事,我渐渐想不起来了,“金光门”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地铁站的名字。进站口拱形的门像张开的嘴巴,连接着高高的台阶,是吞咽我的喉咙。清晨,当太阳还没有来得及用它金灿灿的光芒照亮东方的时候,我就已经被这条喉咙吞噬了。夜色浓重的时候,我会从这条喉咙里艰难地爬出来,带着我自己都厌恶的被咀嚼过的气味,穿过那张大而厚实的嘴唇,我看见外面的灯光亮如白昼。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亮光底下,摇着蒲扇一边驱赶蚊子,一边打发着光阴。她们总是令我想到衰老其实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看,她们的笑声落在了桂花树的叶子上,叶子闪着轻快的光,像数面镜子在反照着彼此的欢乐。可是,还有一大片的叶子躲在黑暗里,它们并没有被笑声感染,它们在夜色里是黑黢黢的宁静的一片。

绕过这排桂花树,我也就走进了黑暗里。几百米之外,小区门口的灯昏黄得仿佛亮在一片浓雾之中似的。宝儿的声音从浓雾里飘出来,她在喊“妈妈”。

顿时,我的世界明亮了。

老马的手电筒在漆黑的楼道里撑起一片光,他用这片光将我和宝儿送上楼。水先生来过,屋门外,满满的一桶水,还有一个粉红色的手提袋。借着老马手电筒的光,我看见袋子里装着的,是金珠一样诱人的杏。

宝儿说,杏是水先生送她的。她显得很兴奋。

我将满桶的水装进饮水机,转身进厨房,水池里堆着早上没有来得及洗的碗筷,还有煮粥的锅。宝儿端一杯水给我,她要我当着她的面喝下去,之后,她自己也喝一大杯。我明白宝儿的心思——那一天是周二,她想在未来几天的时间里把一桶五加仑的水用完,这样就可以赶得上周末的时间让水先生来送水。我并没有把宝儿的心思说破,卫生间的窗帘坏了,洗完堆在水池里的碗筷和煮粥的锅,我得站在一条木凳上,把卫生间的窗玻璃用贴膜贴起来,不然洗澡时会像是给住在对面楼上的人搞直播。

从卫生间出来,我看见宝儿正举着一只塑料盆站在饮水机前接生水,盆里,放着几只金黄的杏。

我有些生气,但我克制住了。我告诉宝儿,饮水机里的水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洗水果的。她两只眼睛水汪汪的,身上的裙子湿了一大片。给她换件干净的睡裙,我把她那件湿了一大片的裙子拿去阳台上。在阳台,养文竹的花盆像宝儿的眼睛一样水汪汪的,裹了泥的水从盆口抽抽搭搭落下来,阳台上也湿一大片。

我在宝儿面前俯下身去,告诉她,文竹喝太多的水会死的。

宝儿点一点头,她告诉我她以后不会了。

可是宝儿尖锐的哭声传出来,还有我从不相识的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吼叫的声音。如果不是喉咙间撕扯的疼痛感,我大概不会以为,那吼叫的声音是我自己的。我并没有在宝儿面前俯下身去,我也没有告诉宝儿文竹喝太多的水会死掉,尽管,我认为我应该这样做,但是我没有。在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我用宝儿那条湿了一大片的裙子抽红了她细小的胳膊,还有她雪白的脖颈。

老马上楼来,穿着一件破了洞的老头衫,灰白的头发疲倦地贴在头皮上。他用一只手安抚着宝儿,另一只手握着拖布在清理又湿又脏的阳台。屋子里的光线有一些恍惚,偶尔的瞬间,仿佛站在阳台上那个灰白头发的人,是爸爸。我站在距离他几米之外的客厅,我没有动,但我却看见了我正奔向他微微佝偻的背影,我从背后拥抱着他,我趴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坐在竹林旁边的那间小院里——爸爸在劈竹篾,白色的,轻薄的竹节膜在我眼前飘啊,飘啊,像蝴蝶在跳舞。

那个晚上之后,我再没有将空水桶放在门外过。我开始计划着每个周末我和宝儿在家的日子里约水先生来送水。宝儿很是欢喜,她说,她一直担心,水桶放在外面会丢掉。

我的宝儿啊!从此的每个周末,她的水先生都会绿云一样如期地飘来。

我在厨房将西兰花拆成细小的朵,每一朵都是绿色的小花,漂在水面上。宝儿在客厅问水先生,他送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水先生说:“是从终南山里来的。”

宝儿又问:“终南山在哪里呢?”

水先生说:“从宝儿的家一直往南,那个和天挨着的地方,就是终南山。”

水先生讲话慢条斯理,他弓下腰看宝儿的眼神会令我想起那个晚上佝偻着脊背的老马,那个晚上的老马在我的眼中像爸爸,水先生在宝儿的眼中会像谁呢?我从来没有问,但我问了水先生:“您有孩子吗?”

水先生说,他有一个儿子,在上海念大学。他还有一个女儿,和爷爷奶奶在老家生活。他说他一直都记得他的女儿和宝儿一般大,前段时间回了趟老家,才发现女儿竟然高出宝儿多半头。水先生的老家在甘肃,那里出美酒,也出李广杏,于是我也就知道了那一晚水先生留给宝儿的杏,竟有这么威武的名字。

但宝儿却突然问:“为什么是李广杏?”

水先生说,这个问题留到下一次回答,他们两个仿佛有了暗语似的,水先生说“欲知后事如何”,宝儿便说“且听下回分解”。于是宝儿总是盼着水先生。

下一次,水先生又绿云一样地飘来,他将空水桶从饮水机里拆下来,又将满满一桶的水换进去。他给宝儿讲飞将军:“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水先生在饮水机旁边做了一个拉满弓的样子,引得宝儿在他身边笑,他修长的手指扶一扶眼镜,也笑了。水先生面色黑红,但黑红的面色不掩他念诗时的儒雅,我忽然想起他曾说的那“第一的哭处”——他说一个人的第一声哭在了哪里,哪里就成了他的故乡。

“这段话有没有出处呢?”我问。

水先生说,这段话出自废名先生的《桥》。他读过废名,我也读过的,可我是在哪里读过的呢?我仔细地想了想,大约是在竹林深处的一道小溪旁,溪水开出来的花一朵接着又一朵,清亮得像水晶一样。太阳光深而高远,洒向竹林的时候,被密密地切成细碎的线,落在了身上,又是暖暖的一片。爸爸喊我的声音追着阳光由远而来,我听见了,我在心里笑一笑,却故意装作听不见。

我在网上买了废名先生的《桥》,和我许多年前坐在竹林深处读的那本不一样,我那时读的是单行本,现在的这一本是先生名篇的合集,但我还是找到了那“第一的哭处”。名叫程小林的主人公离乡十年,他再次归来,竟是学业荒废,或许还欠一身的债。原来一个人真的是身在他乡难以为继的时候,才会想念起故乡。

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两束金色的光划破黑洞洞的隧道,地铁进站了,白色的巨龙收敛起飞奔的脚步,它变成温顺而又慢吞吞的样子,缓缓地停在我面前。我将那“第一的哭处”收进背包里,背包很大,除了装“第一的哭处”,还装着一个文件袋,以及我早上路过早市时买的一包豆角、两根黄瓜和一袋燕麦面包。我并没有来得及将“第一的哭处”与它们妥妥地安顿——它们相互挤压的样子令我难受,但潮水般的人群已将我拥进巨龙的身体。我在黑压压的密林之中感受着站在我身后的那位青年火热的胸膛,我将一双手护在胸前——那里也一样的火热,我怕贴上了与我相向而立的那位大哥的身体,大哥的喘气声拂过我的头顶,有种异样的感觉,令我的脸庞发烫。这样的感觉我并非总能体会到,我下班总是很晚,那时的地铁晚高峰早已退潮,空荡荡的车厢有足够的空间,我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我少有的一次,可以迎着晚高峰卡着点下班回家。

将要五点半钟的时候,当楼道里又一次响起了“嚓嚓——嚓嚓——”的节奏声时,我想今天晚上又将是非常糟糕的一个晚上。我的心里又开始厌烦透顶,我想捂着耳朵不要听,我还想从三楼的窗户跳下去。可是,“嚓嚓——嚓嚓——”的节奏声并没有停在我面前,他停在了我旁边的那张办公桌前。那里坐着新来的女同事,她的名字叫欢欢。

欢欢来了,从此五个人的办公室变成了六个人。在这六个人里,从此不再只有我一个是编制以外的——欢欢也没有编制,但她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她穿桑蚕丝的连衣裙,粉红色的,像朵桃花似的飘来飘去,整个办公室仿佛都变得生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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