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未知女人的信
作者: 羊父1
一封写着“尤安娜”三个字的信,从老爸的藏书中掉了下来。老妈识字不多,但她从那三个字中,认出来两个“女”字。据此,老妈已经猜出,这是老爸写给一个女人的信。
老妈捏着那封信问:“这上面写的是谁?”
乔木说:“不知道。”
姐姐乔娜跟着说:“我也不知道。”
当然,这时已不可能问老爸了。他的照片刚被蒙上了黑纱。而他本人,则安静地躺在那张照片的后头。已有不少邻居闻讯赶来,准备他的闭幕式。或许因为老爸刚刚远行,或许因为家丑不可外扬,这回,老妈出奇地安静。
老妈走到亮处,对着灯光,照了照那封信。信是半透明的,里面装着一张很薄的纸,不是存折,也不像是钱。
老妈说:“难怪你爸的眼还留着一条缝,八成还在惦记这封信呢。”她扫了一眼乔木和乔娜,问道:“你俩谁去送这封信?”
显然,老妈让人送信是假,真正目的,应该是找到那个收信的人。
乔木说:“我不去。我还要报丧呢。”
报丧是这里的习俗。家中有长辈去世,后辈中的男性要去老娘舅家,报告亲人去世的消息。去报丧的人要光着脚,腰间系着麻绳,见老娘舅家的三岁小孩都要磕头,大有去谢罪的意思。这样的事,只能男孩去干,如果家中无男孩,便要请近亲家的男孩去。乔木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这事非他去不可。
乔娜也不想去送信,她不紧不慢地说出一个理由:“家里总该有一个人哭吧?”
乔木和老妈都愣了一下。
老爸走后,家中还没有一个人像模像样地哭过。
乔木没有哭。他觉得此时的老爸,跟昨天、前天,甚至两年前的那个,没有什么不同。你说话,他不听。你喊他,他不应。老爸就像一枚坚果,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独立的世界里,而且,那果壳越来越厚,现在上面又加了一层棺木。如果,非要找出今天的老爸与以往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了一个位置和睡姿罢了。
但乔木觉得他肯定会哭的,可能要迟一些,甚至可能在多年之后。当年,祖父去世时,乔木也没有哭。上高中时,他在街头遇到一个腰弯得像祖父的人。乔木喊了他几声“爷爷”,对方不应,待跑近一看,那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那一瞬,乔木突然大哭了起来。
乔娜倒是哭了,刚嚎了几嗓子,还没有很好地展开,便被老妈喝止了。
老妈说:“你哭什么?你爸又没受罪。要哭,到外面哭去。”
说罢,老妈关上门,开始处理老爸的后事。她把老爸进食的管子,从鼻子里拔出来,拍了拍他的脸,将有些变形的五官恢复到原位。那双眼,老妈倒是用了很多办法,始终没有给闭上,便只好用一张纸给盖住了。接着,老妈将老爸的睡衣和衬衣脱掉,将尿不湿拽下来,给他擦洗下身。
老妈对乔木说:“快拿一个干净的尿不湿来。”
乔木提醒道:“尿不湿,还要穿吗?”
老妈回过神来:“哦,这回不要了。”
待将老爸收拾一新,老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表现出少有的疲惫与踏实,好像这些年的辛劳,终于有了结果。
乔娜进来后,本想接着哭,可老妈说:“离远一点,眼泪别掉在你爸身上。”
据说,人刚刚故去时,灵魂还没有走远,亲人的眼泪滴在身上,会影响下一次轮回。乔娜退到一边,一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待这一轮的眼泪哭完,她走到老妈的身边问道:“妈,你怎么没哭?”
老妈反问道:“我还要哭吗?”
老妈没哭,可能因为这些年,她把心力都耗尽了。老爸卧床以来,吃喝拉撒都由老妈打理。最初,老妈还是信心满满的。对于老爸的每一点变化,她都无比欢喜。
“你爸今天饭量真大,吃了一碗面条。”
“你看,你爸的眼睛还在转呢,看到我还眨了一下。”
在这些细碎的欢喜中,老爸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最后,那些能动、会转的,都不动不转了。在老爸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身上的肉突然跳了起来,按都按不住。老妈以为老爸开始回头了,找医生一看,竟然是缺钙。于是,老妈便推着老爸晒太阳补钙,半个月下来,补的钙也没有一粒钙片多,而两人都晒掉了一层皮。这天,老妈给老爸揭皮,揭下的皮在一只蒲扇上一字排开。待铺满半个扇面后,老妈便不揭了,再揭,那皮就带着血了。
老妈说:“就是死了,也不至于要扒皮吧,干吗活着要受这个罪?”
于是,破罐子破摔,老爸的钙就不补了。老爸的离去,就提上了日程。
因为提前预知了老爸的亡期,或许,这是老妈没哭的另一个原因。这就像丢一件东西,在丢之前,已预料到它要丢,大概什么时候丢。结果,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连时间和地点,都没有太大的偏差。这样,等东西真的丢了,就没有那么伤心了。
回到乔娜的问题上:要不要在家中留下一个会哭的人。
老妈正在掂量时,有人前来奔丧,乔娜走过去,以哭声相迎。老妈也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此时,老妈突然觉得,哭这事很重要。
老妈说:“是呀,是要有人哭哟,让你爸听听,这边还有心疼他的人。”老妈把乔木拉到一边,将那封被攥得像手纸一样的信,塞进了乔木的口袋。老妈说:“你先去报丧,报完丧,再去送信。记住,要快去快回,赶在送走你爸前,把信送掉,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
2
可是,尤安娜是谁?今年有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家又住什么地方?这些,乔木都一无所知。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这封信了。说不定,信封里的那张纸片上,会有尤安娜的地址、电话号码之类的信息。乔木刚要撕信,老妈突然捂着胸口,说里面疼得厉害,像刀绞一样。乔木和乔娜将老妈扶到床上,一个人喂水,一个人揉胸。待老妈的身体风调雨顺后,乔娜将乔木拉到门外说话。
乔娜说:“老弟,那封信是不能拆的。”
乔木问:“为什么?”
乔娜说:“你没看出来,老妈不想拆那封信呀?如果她想拆,哪能轮到你?另外……”
乔木问:“另外什么?”
乔娜说:“另外,还有重要的原因,等送走老爸后,再跟你说。总之,你别拆就是了。”
乔娜说老妈不让拆信,对此,乔木是不信的。
多年来,老妈一直对老爸的秘密感兴趣,也一直把发现并戳破老爸的秘密,当成人生乐事。举个例子来说吧。老妈经常从老爸的书中翻出一些纸条,让乔木读给她听。那些纸条的内容,大多是对一些生僻字的注解,也有老爸的读书感悟。他舍不得写在书上,便写在纸条上,夹在书页里。乔木在念纸条时,老妈明显有些紧张,她不停地朝屋外张望,像担心老爸突然回来,又像担心纸条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乔木念完纸条后,老妈竟然有些失落,她担心的事情,还是没有被找出来。
每次念完纸条,老妈叮嘱乔木:“这事一定要保密,不能对你爸讲。”老妈会给乔木几毛钱,让他随便买点零食,或者,第二天中午,给他买一个猪尾巴。那些被念过的纸条,被老妈重新夹回书中。老妈以为,这样老爸便不会发现了。可是,纸条上的字与书的内容是对应的,那些纸条只是回到了书中,并没有回到原处。对此,老爸肯定是知道的,但这么多年,他却佯装不知。多年来,两人一直保持这种默契,就像自欺欺人。
仅有一回,读纸条的事露了馅。那回,老爸为“滚滚长江东逝水”这句词,备注了很长的感悟。乔木念过之后,老妈说:“你爸这个人,吃饱了撑的,简直就是神经病。”吃晚饭时,电视里播放《三国演义》。老妈突然想跟老爸讨教讨教。她说:“那长江里不都是水,还能都是鱼吗?”
老爸知道老妈又翻他的纸条了,也知道,她把“东逝水”听成“都是水”了。他也不跟她争辩,就说:“你说得对,长江里都是水,行了吧?”
这是老妈少有的一次胜利。
话说回来,今天,老妈竟然对老爸这么大的秘密不感兴趣,乔木怎么能相信呢?乔娜见乔木没有放弃拆信的想法,便搬出老爸来劝。
乔娜说:“其实,老爸也是不想让别人看这封信的。”
乔木问:“你怎么知道的,爸告诉过你?”
乔娜说:“这个信封不仅用订书机封了口,两头还用牛皮纸糊了一截,相当于又加了一道保险。这不是明摆着,不想让别人看吗?”
既然一家四人中,有三人反对拆信,那么,拆信的事就暂且放在一边。看来,要找尤安娜,只有想别的办法了。其实,乔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在亲戚中暗自打听。
第二天,乔木起了个大早,他系好了麻绳,光着脚,骑着摩托车去报丧。报丧是今天要办的正事,找人的事上不了台面,何况又是去老娘舅家,只好见机行事了。乔木到达大舅家时,亲戚们已经聚在一起,商量前去吊唁的事。见到乔木来了,便问起了老爸的事。
有人问:“你爸是什么时候走的?”
乔木说:“大概昨天下午,不过,有可能还要早一些。”
乔木说得很含糊,因为他觉得老爸可能几天前就走了。那天,他给老爸打流食,他一边推着针管,一边问老爸吃饱了没有,明天想吃什么。老爸没有一点回应。乔木掰开老爸蜷曲的手指,用湿毛巾给他擦手,那些被掰开的指头,竟然没有收拢回去。那时,乔木觉得老爸可能已经远行了。
有人问:“你爸是什么病?”
乔木的回答,还是不确定的。他说:“应该是脑梗吧。”
其实,这还是几年前,医生给的病因。那次,老爸从镇广播站下班,便蒙头睡起觉来,《宋词三百首》一句都没有念。这少有的安静,让老妈觉得不对劲。她打开电灯,发现他的嘴巴歪到了一边。乔木推着老爸在县医院做了CT和核磁共振。医生指着一张黑白的片子说:“是脑梗,还有脑萎缩。你看这里有个空腔,要是装酒,至少能装三两。你爸是不是经常喝酒?”
老爸并不喝酒。所以,老妈不认可医生的诊断。她对老爸病因的研究更深一点,可以说,是找到了病根。老妈对乔木说:“你爸是‘烧脑子’烧的。”
“烧脑子”,指老爸经常熬夜写广播稿。
据说,当年的老爸,文武双全。武呢,会爬电线杆修广播。文呢,能干那些“烧脑子”的事。当年,镇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在广播里播一播。播音员在播完每篇新闻后,还要把文末撰稿人的名字念出来,所以每篇新闻的最后一句都是“某某某报道”。老爸就是“某某某”中的一个,他的名字,每天都要被一个柔美的女声给念到几回。乔木在家听广播,听的不是新闻,而是新闻最后老爸的名字。乔木的同学知道这事后,都说乔木的老爸厉害,是“某某某报道”,说乔木是“某某某报道”的儿子。
最初,老妈是支持老爸“烧脑子”的。一篇稿费五到十块钱,烧一夜脑子,多少会有油盐钱进账。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就把钱挣了,比自己在街头摆摊子卖塑料盆强多了。广播站不发稿费后,老妈便开始反对了。老妈对老爸说:“你烧那个脑子干啥?一分钱也挣不到,有那工夫,还不如给我进货呢,我多少给你几块钱买烟。”
这天,在回答完亲戚的问题后,乔木便偷偷问对方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姓尤,叫尤安娜的?”
对方往往会问:“刚才,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也有人听出了眉目,反问道:“你说那人姓什么?”
乔木便给那人点上烟,不再接话了。
这天,乔木没有打听到尤安娜的任何线索。不过,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老爸一辈子话语不多,很多事情都埋在心里,像这个秘密更是深埋了几十年,哪是随便就能打听到的呢?
3
老爸走后第三天,老妈要为他刻碑。
虽然走的是老爸一个人,但他的另一半,名字也要刻在碑上,所以老妈非常重视。乔木拟好了碑文,逐字念给老妈听。待老妈满意后,便用手机转换成繁体字,发给刻碑的人。此外,还要找一张老爸的照片,发到县城,制作一块椭圆形的瓷像。老妈翻了翻手机,里面没有老爸的单人照,合影照倒有几张,可放大后,反倒不清楚了。老爸的五官模糊一片,鼻子和眼睛,仿佛是一些方格子拼凑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