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学生
作者: 曹江2000年,我从市上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石嘴子河小学。石嘴子河距镇上二十多里路,我从镇上坐去县城的班车,途经两三个村庄、五六里路,在一座水库对面下车。车继续朝县城方向驶去了,我踩着河里的石头朝水库方向走。过河,看一眼拦水库的大坝,心想,上了这道梁,就是平路了。紧走几步,在半梁上歇了会儿。等上了梁,看到深深的、宽宽的水库后,回头望望对面马路上往返的车辆,再沿水库上方的泥土路一步一步往后走。通往村子的路比较弯曲,走会儿转一个大湾,走会儿又转一个大湾。村里人把转湾叫过峁子,过一个峁子是一道湾,过一个峁子又是一道湾。
路上淤积的尘土太多,我不想骑自行车。吃力不说,遇到土坑车子万一跌倒,沾一身土。
中午从镇上出发,到村里快六点了。白老师把钥匙给了我,指着隔壁的一孔窑洞,说分给我的。我打开门,窑掌的炕上铺着褥子,放着被子,灶台旁边的水瓮上挂着古铜色马勺。我提起门口放的铁桶,在院子里接了桶水,擦了桌椅,简单洗漱后去隔壁白老师房间了解了下情况。
白老师再有一年退休,我等于是接替他的工作。教学任务蛮重的,全校四个年级,五十多个学生。白老师说他在这一年,带两个年级的课,给我分两个年级,他退休后四个年级的课都得我来带。
桌凳有缺“胳膊腿”的,我组织学生用砖垫在残缺的桌凳下面。教室里面不平整,这儿一个坑,那儿一个坑。我安排学生在窑洞后面挖了土,把坑填平。墙壁上贴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字早破了,幸亏我来的时候拿了卷胶带,踩在桌子上,把那几个字粘了粘,看起来美观多了。
开学第一天,一个叫曾子由的学生把书包放下后自觉站到了教室门口,我问班长怎么回事,班长告诉我村里人反映曾子由打架、骂人。白老师去年让他在外面站了一个月,问他服不服,曾子由说不服。白老师让他站到期末考试,问服不服,曾子由说不服。白老师说开学继续站,站到服了为止。
我拉开门,看见曾子由眼神儿里满是怒气。我说进来吧!曾子由看了我一眼,像解脱了似的,走进教室。
课间,我听见有人急促地跑,我推开门,白老师追着曾子由让他站下,曾子由抓起尘土给白老师扔了一把,白老师呛得咳嗽连连,拍尘土去了,曾子由骂他老狗。
我喊曾子由,过来。曾子由对我没有敌意,跑到我跟前,说白老师去年骂他还不如一条狗有出息。我瞬间怒了,心想,哪有老师这么骂学生的?白老师说曾子由给他办公室拉屎。曾子由说白老师只罚他站,不让上课。
我让曾子由先进办公室,之后对白老师说,曾子由现在是我的学生,以后他的教育问题我来负责。
被我这么一说,白老师有了愧意,借摘菜的理由走了。
我走进办公室,曾子由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伸出手,说他知道一顿打是避免不了了。
我被他说得眼热,才十来岁的小孩儿,怎经常挨打!我问他怎么知道我会打他,曾子由说白老师之前经常拿棍子在手上敲。
我说我和白老师不一样,不打学生。曾子由有些疑惑。我想,他估计没有听过老师不打学生的说法。
学生们提着箩筐袋子,三个一群两个一组给我送蔬菜来了,他们怕我刚安家,没有菜吃。来这里之前,我心想,到了村里就和村民买菜吃,没想到学生这么热情。才一下午,蔬菜就把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都摞满了。天擦黑的时候,曾子由的爸爸来了,豆角、茄子、辣椒等蔬菜提来满满一箩筐。这位大叔不好意思地说不管他怎么劝,曾子由都不愿意来送菜,他便自己来了。临走时说,他家子由不听话了可以随便打,他们家长没意见。
我把蔬菜给白老师装了一袋子,白老师说村里给他分地了,校园外面那一整片都是,这个季节他的菜吃不完。说着,白老师强调,他退休后,那块儿地归我。
说句矫情的话,我不会种菜,也没打算种。
“夕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已踏上了旧时的归途。”在河道散步时,看着欢快的流水,突然想起了我们少年时常听的罗大佑的这首歌。我从一片玉米林经过时,听到沙沙沙的响声,停步一看,曾子由嗖地从地畔跑下去了。我急忙把他喊停,问他跑啥。曾子由说没啥事,看见老师就想跑。我开导他,不要把我当老师,当姐姐好了。曾子由似乎理解不了,怎么能把老师当姐姐呢!
之前,听说曾子由在校园里唱道情,被白老师打了一顿。为了消除曾子由对我的对立情绪,我刻意问他,为什么每次上课前,同学们都重复唱那一首歌。曾子由来了兴趣说,白老师只让唱这首,其实我还会唱其他歌和道情。
我让曾子由唱几段道情,曾子由害羞,不唱。我说不唱就不唱吧!下次见到老师要打招呼,不能跑了。
“道情是一个古老的剧种,传说,是唐朝年间,道家弟子诵经的调子。”关于道情,我只知道这点儿内容,还是上师范时,音乐系的同学给我讲的。没想到,这么古老的东西,在这里流传着。
三个星期后,时间来到了农历八月初八。村口庙上唱戏,可惜,唱戏的时间是周二至周四,我想给学生们放两天假,让他们感受下文艺的力量。我把这个想法说给白老师时,白老师说不能让学生看戏。
白老师不给他的学生放假,我也不能给自己的学生放假。
那几天,曾子由没来上课,我问其他同学,他去哪里了,同学说他看戏去了。
曾子由,看戏有什么收获?
曾子由以为我要批评他,忙说,家里的牲口没人拦,他拦牲口去了。
我说,没事,看了戏有啥收获?实话实说。
曾子由说不出来具体有啥收获,怕我批评他,勉强说,老师我给你唱一段吧!说着,他把胳膊一挥,说了个走字,便唱了出来,什么国里佛出世,什么国里降老君?什么国里出孔圣……
曾子由唱的这段调子给人一种很遥远的感觉,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唱出了孤独和悲伤。
我心想,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学生呀!
他来接我的时候,同学们三三两两站在墙角,互相议论。看见我后这个给那个挤一下眼睛,那个给这个打打手势。这方面他们不知道是灵动还是提前商量好的,能瞬间改变议论我的氛围,一个个装作说其他事。我心想,这些孩子才十多岁呀!有些方面早熟得很,有些方面又啥都不懂。
我觉得必须要给他们讲一下这方面的常识。待上课,同学们坐齐后,我说,大家不要好奇惊讶,来接我的是老师的男朋友,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该经历的都要经历。你们现在好好学习,考到城市后,也会遇到自己的另一半。
同学们一下炸开了,有的脸色发红,有的想笑不敢笑,捂着嘴,蒙着头,随后前后左右的同学你推我一把,他打你一下,笑声吵闹声响成一片。只有曾子由的表情正常,我问曾子由为啥不笑,曾子由说笑不出来。
我搂柴的时候,听见柴垛后面有很小的说话声。我没有惊扰他们,悄悄走到跟前,听见两个学生一个给一个说,苏老师真不害臊,还没结婚就有男朋友了。另外一个胆大些,说那个后生不知道亲苏老师的口了没有。
我怕吓到他们,没有搂柴,回到办公室,从窗子上望着他俩离开后搂了柴,简单做了点儿饭。吃饭中间,院子里传来了稚嫩、沙哑的嗓音,唱着民歌。
我放下碗,不由得揭开门帘,听着那熟悉美妙的歌声。
曾子由在墙壁跟前的枣树上趴着,一边摘枣一边唱歌。我没惊扰他,但他生性敏感,猛地转过头,看到我后害羞了,从树上溜了下来,扭头想走。我把他喊住,批评他,见了老师为啥不打招呼?他说老师,我唱得不好。我说挺好的呀!继续唱,老师喜欢听。他却怎么也不唱了。
锅里的面剩半碗,我舀给曾子由吃了。待他吃完,问他这歌是和谁学的。曾子由反问我知道不知道刘巧珍,我故意说不知道。曾子由说村里一个本家哥哥给他教的,还给他说了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故事。
我觉得曾子由这么有灵性,不应该只知道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故事,给他拓展了些知识,诸如里面涉及到的城乡二元结构,农村青年不应该满足于一直待在农村,应像高加林那样,有去城市工作生活的抱负和野心。
这一次聊天我更加意识到老师的引导对学生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在教育资源匮乏、教师水平低下的农村。
曾子由说他之前唱《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想你哩》等歌曲时常被白老师打,白老师说学生娃娃唱那么些酸歌不害臊?
我给曾子由说以后想唱就放开唱,这些歌才是对人性的真诚表达。
曾子由说同学们也笑他唱酸歌。
白老师让我替他看两天学生,他周四周五请两天假,连同周六周日,四天估计把玉米收完了。白老师走的时候,带走了六七个大个子同学,让帮他干农活。曾子由告诉我,白老师每年都这样。学校外面那片蔬菜地几乎靠学生侍弄,五六月,天旱的时候,正是蔬菜需要水的日子,几十个学生轮流从河里抬水浇。这么多蔬菜吃不完,每逢集市的头一天,白老师让学生们集体摘菜,一箩筐一箩筐的蔬菜被同学们抬进院子,白老师和村里的人家借来驴,套上架子车,把蔬菜拉到镇上出售。
我刻意问曾子由给白老师摘过菜没,曾子由把头一扭,哼了声,说,他连歌都不让我唱,我能给他摘菜吗?
周五下午他如约接我来了,摩托车开进校园时,卷带起茫茫尘土,把人都罩住了。我拿毛巾给他擦衣服,同学们笑,曾子由说擦个衣服有什么好笑的!
他发动着摩托,我坐上去,同学们站在门口,像期待看到个什么。曾子由有一次偷偷问我,老师,你们成年人是不是一块儿睡觉也没人管?
一个午后,其他同学回家了,我去上厕所时,曾子由在女厕所,拿根棍子在茅坑翻搅。我心想,他估计是好奇月经纸。问他,不嫌茅坑脏吗?曾子由在我跟前不撒谎,说他想看看红纸。
想起我们上学时,半晚上不睡觉,在宿舍里讨论异性秘密。我问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引导他们对这方面的认识。思来想去,我没有给曾子由教授男女方面的事儿,因为我也害羞。
白老师说他对学生的要求比较低,成绩无所谓,得过劳动关。农家子弟,首先得熟悉土地,掌握生存技能,社会再怎么变,只要你有个好苦力,到了哪里都饿不着!说着,他拿“姑娘身子丫鬟命”这句俗语影射曾子由。说一些学生认不清自己的来路和去路,现在年龄小,地里的啥活儿都不学!我看以后挨饿时他会想起我的话的。
国庆七天长假被孩子们称作忙假,所谓的忙假,就是忙着干农活的日子。
白老师说之前,每个国庆节来临时,孩子们都搞次文娱活动。把学生分成几个小组,唱歌,打沙包,踢毽子……活动结束后排名次。
我问白老师唱什么歌,白老师列举的都是些革命时期的歌曲。我提议,再加两首儿歌。
我把白老师的学生和我的学生组织到河边,让他们随意站或者坐,不要像课堂上那么规矩。
九月的天空蓝得明澈高远,溪水比夏季时还欢快。河岸上的地里是村民们割倒的玉米秆,金黄的、洁白的玉米棒子像小山丘一样摞了一地。同学们有人在石头上坐着,有人在地畔上坐着,跟我学唱《小背篓》《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回学校的路上,我问曾子由今天的歌好听不,曾子由说不好听,不如教一教杨钰莹的歌。说着,他便唱起了《心雨》,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曾子由的歌把我带回了学生时代,我产生了幻觉,觉得曾子由似乎不是我的学生,也不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而是我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的中学同学。
我问曾子由这些歌是哪里学的,曾子由说录音机上。
收假时我给曾子由带了几盘磁带,曾子由说他最喜欢里面的《葬花吟》《枉凝眉》。
第二天上课时,我发现曾子由不听课,在埋头写字,我以为他在补作业,讲完课才发现他给本子上写了些歌词,若说没奇原,今生偏又遇着她……他把缘分的缘写成了原。
我问他上课不听课写这些干啥,曾子由说他考不上初中的话学唱戏去。
城市早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了,我们那个小镇周边村子的小学生上初中还得考,学生太多,镇上唯一的中学容纳不了那么多学生。曾子由他们在村里上完四年级,要到镇上上五年级和六年级也得考,考不上的学生大多数回家干农活,或者外出学技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