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你的书
作者: 黎文婕每逢周末,她们的一天都是如此开始:奶奶到得早,打开店门,拨亮顶灯,夏温一壶薏米水,冬换红枣水;在门外的小黑板上更新推荐书目,再择其中一本,放在角落里一把扶手椅上,备用;水将沸不沸,熄电保温,去隔壁的咖啡店端两杯拿铁,一冰一热。
那时妘差不多已从学校赶来,带着早餐候于前厅。通常是半屉酱肉小笼包,一对香酥油条,两颗水煮蛋。时而有变,两枚全麦贝果,或是一个恰巴塔切两半。唯咖啡固定,奶奶用热的送服一把药,妘大口灌下半杯冰的。前厅有两条带垫长椅对放,隔一张白色圆桌。两人对坐,边吃边聊几句正读的书,或并肩,静看玻璃窗面上的书友留言。等时间差不多了,收拾垃圾,起身进店。
不足三十平米的店面,坐北朝南,动线曲折。这儿原本是家情趣用品店,五年前被奶奶接下,和老伴大刀阔斧重新装修。东西两壁乌木书架顶天立地,放古今经典。再有四面书架破开格局,呈一个大写的西格玛符号,以文、史、哲和社科砌之。南面临着落地窗,放一对木椅,摆一张小方桌,立着收款二维码。北面的书架后藏一间配有卫洗丽马桶的卫生间和狭窄的储藏室。奶奶常打趣:“现在仍算在售卖一种情趣。”
奶奶已习惯妘做帮手。妘清扫地面,擦拭书架,给前厅外两排花箱浇水;从储藏室搬出新到的书,拆箱,分类;打包要寄走的书,放在临窗的小方桌。奶奶理书,从右至左,阅读门槛一寸寸拔高;往书架上贴便签,红黄绿错落如鳞,全是她神清骨秀的行楷:“一旦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苦难就会在我们中间蔓延。”“人类精神通过文学得到永恒的肯定。”“人类从虚无中建立了秩序,而建立的秩序又将归于虚无。”……是彻底的字如其人。
事毕,奶奶倒杯薏米水,落座角落的扶手椅,戴上扁圆的金丝边老花眼镜。一手将书翻得烂熟,一手在平板电脑上缓慢键入。店里的微信公众号是妘注册的,但由奶奶每日更新。没有花里胡哨的排版设计,只有白底黑字、开门见山的荐书语。店里订书,总是奶奶先看过,将出版社、译者和装帧一一对比,荐书语不搬书封印的梗概,也不誊腰封的赞言,字句自凿。
妘临着奶奶,坐一圆凳,脚旁垒一圈书。将书店常客们的微信消息回得差不多了,再继续读典藏版的《尤利西斯》。春末夏初的五月天,尚无客来。前厅的桌上一盆栀子正开,香得云雾混沌,阻了门外的汽笛人沸,辟出一方祥和贞静。店外是大好天气,瓷蓝一片。玻璃窗也是淡蓝的,配一圈虾子红边框。阳光透过窗攀上书架,清风紧跟而来。妘终是年轻,五感伶俐,免不了心思缥缈,如浮云难拘。
奶奶不抬头,只是忽而冒出:“我被这炽热的景物迷住了。潘的时间,牧神的午后。”声音柔雅而清亮,断于半空。“在饱含树脂的蔓草和滴着乳汁的果实间,在款款浮着黄褐色叶子的水面上,痛苦离得很远。”妘续上后半段,从窗外收回目光,露出小虎牙俏皮一笑,“刚读过这一章。”
午后客人渐渐多了。常来的书友轻车熟路,兀自落座,埋头苦读。偶有新客,局促地流连书架,一圈圈地绕。妘便走上前,问一句:“有什么想寻的书?”来客零零散散丢出些线索,奶奶在书架后清清淡淡报一串书名,妘灵巧如雀,一道粗辫在脑后摇来晃去,转瞬便抱来一摞书:“慢慢选,不买也没关系。”
近四点,进来一对男女,都是生面孔。男子个高身瘦,着一身时兴的潮牌,在书架前呆立一会儿,回到前厅坐下玩手机。女子小巧单薄,穿得素净,米色镂空针织衫罩着亚麻连衣裙,自顾自地在书架前迈碎步,不时抽出一本书,就地捧着读。不知不觉,女子曳至妘眼前,举起手机:“请问,这本《圣杯与剑》还在吗?”屏幕上是书店公众号几天前的推荐文。其时妘虽眼盯手机屏,却浸于心事。倒是闻见奶奶的声音:“不好意思,已经售出。”妘幡然回神。
“那能推荐一下别的书吗?”
“平日大概读什么书?”
一问一答,倒像是寻医问药。
“最近在读埃莱娜·费兰特。”
妘手快,从身侧的书架抽出一本《被遗弃的日子》。女子笑了:“这本我看过。”又说:“费兰特的书,我读遍了。”奶奶起了兴致,起身替她寻书。妘倒是按捺不住,鲁莽地问:“那费兰特到底是不是女作家?”奶奶和女子竟异口同声:“我觉得是。”女子卸了几分拘谨,口条顺遂,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圆眼一弯,狡黠地笑:“巴黎评论的女性作家访谈合辑也有她。”奶奶平日素有礼节,惯于礼貌倾听,此时却忽如顽童,转身拉住女子手腕,轻轻摇撼一下,又松开,鼓起掌来。于是,三人顺着费兰特,一路聊尽国内外女作家。就这样闲闲对谈,直至男子闯入,皱眉催促。女子面露歉意,忙说还没选书。奶奶瞥一眼男子,不紧不慢让妘寻来几本。女子来不及细看,意欲统统抱走,却被奶奶按住:“挑一两本,别的下次再来。”
待两人出了店,奶奶回到椅上,淡淡地评一句:“挑书的眼光不错,看人的眼光却不太行。”妘点点头,把挑剩的书逐一归位。她不时被诱住,撒娇道:“奶奶,这本我也想读……还有这本。”奶奶不答。待妘回座,却见奶奶蜷在扶手椅上,头靠于椅背,双眼紧闭,双手垂落在身侧。一圈浅青玉镯环在右手腕,书跌在地。妘唤一声奶奶,奶奶一动不动,再唤,仍不见应。想到奶奶年逾七十,一身大大小小的沉疴积弊,又念及外婆去得突然,妘忽而有些不安,声音都发颤,正要伸手去触,却见奶奶猛地直起身,捧腹大笑:“以为我死啦?”
“奶奶!”妘故作恼怒,从地上拾起书,见书里插一张便笺纸。翻开一看,瞬时醒悟奶奶的恶作剧灵感源于何处。这种事时有发生,奶奶爱把小说情节当剧本,不时戏瘾大发,演上一场,只不过扮死倒是头一回。妘噘嘴,嘟囔道:“多不吉利。”
奶奶仍笑:“生死同一,有什么不吉利?”
隔天周日,她们的一天又如此开始:奶奶到得早,打开店门,拨亮顶灯,温一壶薏米水;在门外的小黑板上更新推荐书目,再择其中一本,放在角落里一把扶手椅上,备用;水将沸不沸,熄电保温,去隔壁的咖啡店端两杯拿铁。
那时妘差不多已从学校赶来,带着早餐候于前厅。一笼酱肉小笼包,两颗水煮蛋。两人并肩坐着,大口喝咖啡。“奶奶,我这杯怎么也是热的?”妘想调侃奶奶“老糊涂”,但奶奶辩道:“总喝冰的对身体不好。”时间差不多,两人收拾垃圾,起身进店。
这日,妘越发心不在焉,打点好店内事宜,坐圆凳上将一只苹果啃得嶙峋。仍捧着那本《尤利西斯》,眼神却总飘至一旁的奶奶。奶奶瘦小,小腿却很结实。这日穿一件淡墨色素绸长裙,齐肘的袖口描一道蛋花边,银发简单却考究地盘在脑后,额前的碎发也被窄细的黑发箍理得利落。机警的一张瓜子脸,老花眼镜像滴水挂在鼻头。快四年,竟似不曾变过。
四年前,妘初入大学。安顿好便绕着学校附近转,挨家小店问:“招兼职吗?”辗转到这家书店已时近黄昏,只见一老妇人在前厅独坐,穿着素雅体面,取下老花眼镜,慢悠悠打量她一眼:“刚入学?”妘点点头。
“那不该浪费时间精力,好好念书才是正事。”老人皱眉招她进前,妘本转身欲走,却鬼使神差乖乖靠近。呆立一会儿,竟脱口哭腔:幼时父母遇车祸双亡,她随外婆在乡间长大,素来不是读书的料,却被外婆硬逼着一路念下来,勉强考上三本。灾中之灾,还未入学,外婆便离世,只留下一笔禁不住用的辛苦钱……
泣诉到哽咽,才觉失态,妘羞红脸,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尾。
“我老伴刚去世,店里正缺个帮手。”老人问,“其他店家给你开的工资最高是多少?就按那个数来可以吗?不过,你每周末来就行。”
妘应了下来。从此每个周末按时来,礼貌地唤她“奶奶”。奶奶不擅下厨,平日吃得简洁。但多是考虑到妘在学校吃得节俭,午间总领着妘去附近各种饭馆打牙祭。妘从餐前饭后的闲聊中知晓,奶奶和丈夫都是大学退休教授,膝下无子女,夫逝后,徒留这满屋的书与她做伴。
奶奶向常客介绍妘,不提兼职,只说是帮她许多的大学生。
到底是谁帮谁?奶奶布置给妘的工作实在寥寥,反倒是花更多时间引她读书。她是满山跑的野孩子,没读过几本课外书。店里的书于她而言都生涩,哪一本都烫手。古今中外书本名,一串串流下来像雨,浇得她一头雾水。看一页忘一页。起初妘耍小聪明,在书架前假模假样翻着书,把手机夹在其中,看着搞笑视频强憋住笑。奶奶凑过头,也跟着笑:“原来蝙蝠是这样撒尿,再放一次。”同一段视频连着看了三次,奶奶笑得止不住。好一阵才静下来,问她:“可知道在基督教的图像中,魔鬼通常都长着蝙蝠的翅膀?”隔日,奶奶便从储藏室翻出一本特莎·莱尔德的《蝙蝠》递给她。头一回,妘生了兴致。
妘完整读完的第一本小说是《飘》,接着认识了勃朗特三姐妹,然后是伍尔夫……渐渐地,妘读了一本又一本,日复日地载饥载渴,时而仰头接下一代名作家横溢的才华,时而俯身沉入轻薄的朗朗文艺腔。奶奶常引伍尔夫之言:“在读书这件事上,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建议只有一条:不要听从别人的建议,应该顺从自己的直觉,发挥自己的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所以并不给她列书单,只是任由她从书架上选。于是妘时常左手社科,右手文学,左手剧本,右手诗歌。这里啃一块,那里嚼一点。
妘常和奶奶同趣,颇有些不合流,比如都认为萨冈、杰夫·戴尔和绝大部分女作家被低估,对谷崎润一郎则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更厌倦川端康成。分歧也有。她一度偏爱马华文学的野莽,奶奶却觉港台文学的伶俐更胜一筹。奶奶欣赏奈保尔一流,她则嫌那大男子主义的傲慢,偏不愿读。亦有段时日她迷恋村上春树,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不分昼夜痴痴地翻,奶奶倒睁只眼闭只眼,只是无论如何不许她往店里下订单。读得多了,她倒也能不时接住奶奶抛出的暗谜,得几句平淡却真诚的夸奖,于是越发欲罢不能。同龄人忙着玩乐的光景,妘浸在这里,和莎士比亚、伍尔夫、桑格塔、贝娄等等相见恨晚。
这书店仿若世外桃源,一进门,时间便失去了弹性,四年时间竟一霎便过。
“从下周起,你不必每周末来。”
万般难开口,没想到终是奶奶漫不经心地挑破。
“您难道没有半点舍不得?”妘惯对奶奶撒娇。
奶奶从椅子里探出身,轻掐一把妘多肉的右颊:“别让我这老太太耽误你大好前程。”
妘无话,坐在那里一时很恍惚。她从大半年前开始备简历,本是立了志去出版行业,海投一圈才惊觉自己被那壁书墙护得太久。在书店,也是八方人才来,但单论读书,她不见得输过谁。然而就业环境如雾如霾,遍天下的硕博,个顶个的名校毕业,为了一口气争得头破血流。再看她,三本学校的酒店管理专业,任她读过多少书也敲不开出版社的门。退而求其次,从三流杂志到五流的新媒体,最后到广告公司,却还是太天真,无一不碰壁。
独枝一根,总要活下去。她将那里尔克的诗抄在心头:“好好忍耐,不要沮丧。”一退再退。眼看着助学贷款的账单要涌来,生计压力被具化为数字,让她再无辗转的可能。简历调转方向,把大大小小的酒店集团都试一遍。临毕业还有一个月,好歹有一家连锁酒店抛来橄榄枝,给出勉强把人当人看的工资,允许她从前台做起。三个月的试用期。严苛的轮休制,日夜两班倒,月休四天,再无完整的周末可言。何谈什么大好前程?
奶奶不曾干涉妘的选择,妘也庆幸她的不过问。但此刻妘莫名心生怨怼,欲言“读书无用”,却止住。只是苦涩地想:“心智自由终究得仰仗于物质基础。”
“你还年轻,生存也是一门学问,花点时间去体味,并不是坏事。”奶奶少有地肃起一张沧桑后的脸,一开口仍是温柔的声口,“纸上得来终觉浅,别怕去经历生活。”
妘怎么不懂?这书店如此热闹,恰是挤满了这般道理。可偏偏是躲在这些书后坐得太久,她反倒不知要如何才能甘心站在一方不足两平米的前台后。
这日临闭店,妘从背包里翻出一本简装小册,小16开,一掌厚。妘忸忸怩怩,递给正在清洗水壶的奶奶,倒不像赠礼而是交作业:“我的告别礼物。”奶奶擦干手,翻开看,一页页的读后感。植物枯荣的隐喻,高谈阔论的忧戚。
“不错,有品位的礼物。但又不是以后再也不来,叫暂别礼物倒更合适。”奶奶眨眨眼,环顾四周,“那我也得回礼,送你什么好呢?”妘脱口而出:“就这套《尤利西斯》吧。”奶奶应了,附赠一本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她亲昵地依向奶奶,闻见那股特别的味道。像放得太久的苹果,甜津津的,却又被熨干的棉布味和厚重的书卷香平衡了其中的腐朽气。是那般让人平静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