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阴霾的一束阳光

一

陶艾青瞪大眼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一片白，什么也没有。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她在思考“死，还是生”这个问题。二选一，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难做抉择的问题。

她遭遇车祸，肇事者逃逸了，至今公安局没找到线索。住院两个多月，医药费向六位数飞奔，打工几年的积蓄即将耗尽，为此她熬煎得又患上了神经衰弱。屋漏偏逢连阴雨，谈了两年多的男朋友也不辞而别了，当初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犹在耳畔，却完全是谎言。她本来是个乐天派，可现在脑子里整天被“死，还是生”这个问题纠缠着。

同病室有三张病床，靠窗的那张床位属于一个小男孩。他约莫八九岁，他妈妈叫他钢蛋，病室的人也跟着他妈妈叫他钢蛋。初春的阳光很是奢侈，特别是对于不能下床的病人更是十分难能可贵。可钢蛋很幸运，太阳每天都能从窗口探进头来，暖暖地照在他的床上，让挨着他床位的陶艾青十分嫉羡。

挨着陶艾青病床另一边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这个姑娘的情况陶艾青知道一些，她叫周媛媛，刚来时还能扶着墙壁走动，再后来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下床都有点困难。她长时间半醒半睡地眯着眼，睁开眼睛时就看着天花板，似乎天花板写着难以破解的天书。她郁郁寡欢，很少和谁说话。一次偶然，陶艾青听到护士们谈论周媛媛的病情和家庭情况。周媛媛的家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偏远小县城，父亲是个包工头，有了外遇，抛弃了她母亲和她。此后不久，她不幸患上了骨髓炎。为了给她治病，她母亲带着她来到这个城市一边打工挣钱，一边为她求医问药。可麻绳偏从细处断，她母亲突遭车祸，撒手人寰。她在这个城市不再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朋友。她用母亲的赔偿金延续着年轻的生命。护士们都说她的病不算什么恶疾，是可以治愈的，主要是她的心病难医啊！

陶艾青心里清楚，自己也是心病。哪里有医治心病的药啊？有什么糖能解生活的苦？有什么良药能解爱情的毒？

钢蛋虽说生着病，但两条腿完好无损，非常活泼好动，甚至有点调皮，常常缠着陶艾青，要陶艾青给他讲故事，声音喊得很大。每当这时，陶艾青就偷窥周媛媛一眼，只见她眉头紧皱，脸上现出讨厌的神色。显然，她不喜欢病房里闹出的任何声音。

此时，钢蛋的妈妈拿着一本儿童读物，教儿子读唐诗。钢蛋很聪明，妈妈教了两遍，他就能背诵了。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钢蛋的背诵很流畅，声音稚嫩，且普通话很标准，十分悦耳。他的妈妈鼓起了掌，护士小李也跟着鼓掌。她是这个病室的主管护士，早就跟大家熟识了，而且相处得很融洽。

陶艾青也想鼓掌，侧目看了一下周媛媛，只见周媛媛闭上了眼睛，她便停住了手。她轻轻叹息一声，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树木光秃秃的，在春寒料峭的晨风中晃动着枝丫，似乎站立不住。

钢蛋的妈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起了图书，用目光示意儿子不要出声。病室没了声音，顿显沉闷。

忽然，一团太阳光晃了一下陶艾青的眼睛。她侧目一看，太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从窗口探进头来，照在钢蛋的病床上，钢蛋顽皮地用一个小圆镜把太阳光折射过来，一束光斑晃动着落在了她的脸上。钢蛋冲着陶艾青调皮地笑着，陶艾青还他一个微笑。她很是喜欢这个小病友。钢蛋咯咯笑着把“太阳”移走了，光照在了周媛媛的脸上，不住地来回闪动。周媛媛眉毛往上一挑，忽地睁开眼睛，一脸的惊诧。陶艾青以为她会发火，钢蛋的妈妈也以为周媛媛会发火，急忙阻止儿子不要调皮。谁都没想到周媛媛竟然笑了，她苍白的脸在太阳光的映照下泛起了红晕，原本俏丽的脸庞显得楚楚动人。她眯着眼睛，伸出两只手捧住了那束阳光，喃喃地说：“真温暖！”

钢蛋大声喊道：“姐姐，喜欢吗？”

“喜欢。”周媛媛笑着，这一刻她的脸庞如夏花般绽放着灿烂。陶艾青在一旁也笑着，心里竟然生出几分嫉妒。

“那我每天都给你送太阳。”

周媛媛笑着点头。

那天上午，周媛媛尽情地享受着那束阳光。她面带笑颜，却有泪水从眼角溢出，她试图擦去，却总也擦不干。

钢蛋果然说到做到，他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拭他的那个小圆镜，等到太阳从窗口探进头来，他就用小圆镜把一束阳光给周媛媛送过去。而此时，周媛媛早就在等待那一束阳光了。她笑着，有时将阳光捧在手上，有时把阳光涂在脸上，有时把阳光捧在胸前。钢蛋很顽皮，常常故意把阳光反射到墙上，照在周媛媛抓不到的高度。这时周媛媛也会跟着他一起顽皮，撑起身体，努力把手向上伸，去捕捉那束阳光。钢蛋晃动着镜子，那束阳光自然就来回晃动，不让她捉住。周媛媛累得涨红了脸，打算放弃，每每这时钢蛋就会把阳光移下来，移到她手上或身上，让她捉住捧在手里。这时陶艾青和护士小李也会加入其中，去捕捉阳光。

到了下午，太阳走过窗口，无法捕捉那束阳光。周媛媛和陶艾青就轮流给钢蛋讲故事，给他折叠飞机、小船、千纸鹤。慢慢地，周媛媛的脸色不再苍白，有了阳光的颜色。陶艾青的心情也如同驱散阴霾，日渐开朗起来。

那段时间，病房里总是响起欢乐的笑声。

二

钢蛋的母亲一直陪着儿子。她原来在一家超市上班，为了陪伴儿子，她毅然辞去了工作。钢蛋的父亲在一家合资企业上班，隔三岔五来看望儿子，来时都会给儿子带来好多好吃的，还有图书、玩具啥的。钢蛋常常会把好吃的分给大家，谁不要都不行。他有许多玩具，最喜欢的玩具是一个红中带蓝的钢铁侠。一次，陶艾青跟他开玩笑，让他把钢铁侠送给她。钢蛋拿着钢铁侠走到陶艾青的病床前，却是一脸的不舍。陶艾青笑了，摸着他的头说：“姐姐跟你开玩笑哩。”

“陶姐姐真坏！”钢蛋笑了。

大家都笑了。

这天是个阴天，太阳躲在了阴云的背后不肯出来。钢蛋拿着镜子望着窗外，一脸的失落。没了那束飘动的“阳光”，周媛媛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陶艾青也在闭目养神，护士小李出出进进都尽可能不让脚步发出声。病室的气氛便很是压抑、沉闷。

好半天，钢蛋收回了目光，眨巴着眼睛，随后来到周媛媛病床前。

“周姐姐，你想啥哩？”钢蛋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周媛媛。

周媛媛摇头。

“你不高兴？”

周媛媛又是摇摇头。

钢蛋看了一眼窗外，说：“今天天阴着呢，太阳藏起来了。天晴了太阳就出来了，我准时给你送太阳。”

周媛媛脸上有了笑意。

忽然，钢蛋神秘兮兮地说：“周姐姐，我给你出个题，你能答上来吗？”

这时护士小李走了进来，笑着说：“可不要太难啊。”

“不难，也就是三年级的题。”钢蛋的语气有赵本山小品的味道，把大家都被逗笑了，周媛媛也笑了。

“一个白人和黑人结婚，生了个孩子，问，孩子的牙齿是白的，还是黑的？”

这是个脑筋急转弯题，周媛媛皱着眉头，看来她一时回答不上来。陶艾青也在发懵。小李在一旁说：“孩子的牙齿还没有长出来呢。对不对？”

钢蛋瞥了小李一眼，嗔道：“我给周姐姐出题呢。”

小李莞尔说：“那你另给你周姐姐出吧。”

“周姐姐请听题，小明的妈妈十三年前十三岁，十三年后多少岁？”

这是道数学题，几个人面面相觑。周媛媛皱眉思索，陶艾青迟疑一下，说：“二十六岁？”

钢蛋摇头。

小李说：“十三年前十三岁，十三年后就是二十六岁嘛。”

钢蛋说：“错！”把目光转向周媛媛。

周媛媛轻声说：“三十九岁。”

“周姐姐答对了！”钢蛋拍着手欢呼。

小李一愣，喃喃自语：“怎么能是三十九岁？”扳着指头算。

陶艾青回过神来，朝周媛媛伸出大拇指。

这时小李醒悟过来，直夸钢蛋聪明。钢蛋笑了，大家都笑了。病室压抑的气氛不翼而飞。

三

心情开朗了，一切都向好。陶艾青能下床活动了。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陶艾青拄着拐杖去医院的小花园活动身体。忽然她看见钢蛋的父亲抱着头蹲在路边失声痛哭。她很是一惊，急忙上前问怎么回事。钢蛋的父亲急忙抹掉泪水，两只大手揉搓着面颊，他不愿让人看见他的失态。在陶艾青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儿子罹患恶疾，大夫说很可能熬不过这个春季，并叮嘱陶艾青千万不要让钢蛋知道。陶艾青的心好像挨了一锥子，只觉得鼻子直发酸。她含泪忍悲，点点头。

陶艾青回到病房，钢蛋正趴在周媛媛床前闲聊呢。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趣话，都笑得咯咯的。

“周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周媛媛没吭声，只是冲着钢蛋笑。

“周姐姐，等我长大了，你给我当媳妇吧！”

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钢蛋的妈妈怕周媛媛生气，打圆场说：“你别听他瞎说。”随后训斥儿子，“别瞎说！”

钢蛋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没瞎说，我就喜欢周姐姐！”

周媛媛笑了，说：“你还是娃娃呀。”

“我是说，等我长大了！”钢蛋一脸的认真。

护士小李在一旁逗钢蛋说：“我给你做媳妇吧。”

钢蛋瞥了她一眼，说：“我喜欢周姐姐。”

“咋地，我没有你周姐姐漂亮？”小李继续逗钢蛋。

“你也漂亮，可我还是喜欢周姐姐。周姐姐，你可要答应我呀。”

“好，我答应你，我等着你长大。”周媛媛伸出手抚摸着钢蛋的头，笑得一脸妩媚。

陶艾青看着这一幕，想笑，更想哭。

四

钢蛋要出院了。

大夫跟钢蛋的父母谈话，说现在医院对钢蛋的病无能为力。言外之意谁都能懂。

钢蛋的父母亲去办理出院手续，钢蛋和大家一一告别。

他把心爱的钢铁侠送给陶艾青：“陶姐姐，希望你成为一个钢铁侠，身体倍儿棒！”

陶艾青真不好拒绝，她接过钢铁侠，说了声：“谢谢！”只觉得鼻腔发酸。

“陶姐姐，你怎么哭啦？”

陶艾青急忙揉揉眼睛，说：“陶姐姐是高兴……”

“陶姐姐，我爸爸妈妈说了，明天就带我去北京，去看天安门，去游颐和园，还要登长城哩！”

陶艾青抚摸着钢蛋的头，一时不知说啥才好。这时周媛媛走了过来，拉着钢蛋的手说：“钢蛋，你送我什么东西？”

“送你最好的东西！”钢蛋从衣兜掏出一个小圆镜，双手捧给周媛媛，“周姐姐，你喜欢吗？”

就是这个小圆镜给她带来了温暖，给病室带来了欢乐。周媛媛双手接过，喃喃地说：“喜欢，非常喜欢！”眼里有了泪光。

许久，周媛媛拿出一个做工精美的钢铁侠给钢蛋：“你把你的钢铁侠送给了陶姐姐，这个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也喜欢，更希望你成为一个钢铁侠。”

钢蛋把钢铁侠紧紧地抱在怀里，眼眶溢满了泪水。

这时钢蛋的妈妈走了进来，跟钢蛋说：“还不快谢谢你周姐姐。”

“谢谢周姐姐！”

“咱俩不说谢字。”周媛媛忽然说，“钢蛋，你可别忘了你的承诺啊！”

钢蛋急忙揉揉眼睛，抬头看着周媛媛，一时没明白过来。

“怎么，你忘了？”周媛媛佯嗔。

“哦！”钢蛋拍了一下手，“没忘，我还要娶你做媳妇呢！”

“没忘就好，我等着你快点长大……”

大家都知道钢蛋的病情。出院后钢蛋的父母会带他去北京的大医院，一来再尽尽心，二来让孩子看看天安门、游颐和园、登长城，满足孩子的愿望。

此时此刻大家看着这一幕，心里都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这时，钢蛋的父亲办好了出院手续，来和大家告别。钢蛋挥手说：“再见！”

还会再见吗？

周媛媛忽然跑过去在钢蛋的脸蛋亲了一口：“我等着你长大……”话未说完，泪水涌出了眼眶。她急忙别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