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家子

作者: 刘群华

1

村上有一家生了七子,大儿练流星,二儿练单刀,三儿练飞刀,四儿练铁尺,五儿练双剑,六儿练铁棍,七儿一身蛮力,练的是老拳。这七子练功,二更而起,四更收了手脚,别说村上没人知道,就是左邻右舍也不知这家七子偷偷练功夫。

过去练功夫是很隐秘的事,生怕被人知晓,招来许多不测。况且,练功夫是为了防身,不是拿来闯祸,自然这七子平日十分收敛,做事小心谨慎。可是有一天,村上有人要砍他家的柳树,原因是这柳树枝繁叶茂,有一枝头遮掩了别人的水田。这水田的主人是村上公开的练家子,闲时出村教人功夫的老拳师,年已五十,臂力甚足。他蛮横惯了,本剃了柳树一枝则可,但一时兴起却准备砍了那棵大柳树。这七子都在家干活,听到父母与老拳师争辩,老拳师恼羞成怒欲挥拳打其父母,说时迟,那时快,被练拳脚的老七一手握住了,动弹不得,令老拳师大惊失色。这么一来,这家七子练功的事不胫而走,村里村外几乎人人皆知。

父亲在我六七岁时,正值冬天,就把我送去这家学功夫。那时这七子已经敞门收徒,学一届两个月,二十块钱的样子。这七子便成了我们十几个小儿郎的师傅。

练功夫,第一天是站桩。双脚叉开,与肩齐平,弯膝时大腿与地面平行,说白了,曲膝九十度,直腰挺胸,两眼平视前方。别看站桩简单,但难得坚持。这站桩是练功夫的基本功,由练老拳的第七子教学,我们姑且就叫他七儿师傅。

七儿师傅那时二十多岁,不苟言笑,对我们要求很严,双脚稍有抖动,就被他的小竹枝抽手掌。然后,纠正我们的站桩,吹一哨,出一拳,先左拳,再右拳,三十分钟下来,我是双脚灌了铅,僵硬得差点不能动弹了。

练站桩,不止练一天,要连续练十天半月,练得我蹲厕所都不能曲膝。有个小女孩,她练了三天,死活不肯来了,七儿师傅赶到她家,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得让你偷懒。

我们练站桩时,七儿师傅也跟我们练。他面对着我们,曲膝蹲在最前头,双脚如铁铸,纹丝不动,气定神闲。眼神如刀,偶尔站久了,头上冒出细汗,他也不去擦拭,任汗水流淌,而两只眼死鱼般盯着我们,拖着长腔喊:“一个一个一一,二个二个二二,三个三个三三……”

七儿师傅教我们这些小儿郎不用做日常功课,知道我们吃不了苦,只是练一练,玩一玩,图个新鲜。但是站完桩,就让我们围出一片坪地,他站在圈中,环顾四周,一拱手,突然脚一蹬,便开始了一路拳。此路拳叫大洪拳,一招一式凶猛有力,身轻如燕,进退如云,聚散无常,一双脚下生起尘烟,拳上生来一阵寒风。他打得时快如流星,时慢如呆兔。他一路拳下来,仅手上的那个火烧疤子抽动了一下,最后吐出一口憋住的粗气,再深吸一口,气便沉入丹田。

我睁大眼,七儿师傅的拳又哪是我能看懂的,只得跟着围观的大人拍手叫好。七儿师傅很谦虚,下了场,就对人说,这是花拳绣腿,能看,但我还没入门呢。

其实,练拳练的是蛮力,一招练久了,也是大师傅。我听七儿师傅说,有一个哑巴师傅,没跟人学过,但他喜欢练功夫,尤其喜欢练一招蚂蚁抱树。他天天练呀,练了好多年,树都被他抱去了皮,差点抱死了。有一回,某地有人摆擂台,他去看,台上的一个师傅把很多练家子打下了台,猖狂地叫:“还有人么?还有人么?”哑巴师傅没有飞脚上台的本事,他是顺着扎擂台的木柱爬上去的。底下的人瞧罢,笑疼了肚子,说,这人是见钱不要命了。哑巴师傅上台站定,只示意了一下,意思说:你出招吧!

那人很惊诧,却也出了一招,哑巴师傅一闪,就躲过去了。再出几招,也没伤到哑巴师傅一根毫毛。哑巴师傅看出了那人的破绽,闪身其后,双手一抱,那人便胸腔破裂,七窍出血,屎尿都抱出来了。

七儿师傅说,真正的练家子还比不上有野路子的粗人。

七儿师傅打完拳,又让我们站桩,他还是蹲在我们的前面,站着桩,吹着口哨,喊:“一个一个一一,二个二个二二,三个三个三三……”一直站到我们双腿发麻,双腿打战,全身出汗,七儿师傅才肯罢休。

有一天,来围观我们站桩的一个年轻小伙,见七儿师傅打完一路拳,说:“七儿师傅,都说你的功夫了得,我如果打你,你能躲开么?”

在我们这地方,这种挑衅练家子的事,叫逗师。就是逗师傅出招,以便学一手绝招回去。可是七儿师傅人精着呢,知不可推辞,便欣然应允了。

这时,夜色迷濛,灯火却很旺。七儿师傅站在堂屋的门槛下,年轻小伙说完就猛地出了一拳,朝七儿师傅的胸前而去,七儿师傅稳稳地退了一脚,再出一拳,又退了一脚,两人打得天昏地暗。年轻小伙把七儿师傅一直逼到堂屋最里端,这样,七儿师傅无地可退了。众人想,七儿师傅怎么避那一拳呢。年轻小伙也想,这一拳下去,他一出招,我就学了一手。

谁也没看清七儿师傅是怎么一下从堂屋的最里端又闪到进堂屋的门槛下的。那年轻小伙一拳出去,七儿师傅就到了那里。年轻小伙收拳不及,一拳砸在吊脚楼的木板上,木板应声而碎,被他的拳头打出了一个洞。我听到木板破碎的声音,心儿一紧,刚想叫声“不好”,但见七儿师傅笑吟吟地站着,在门槛下双手抱拳,说:“献丑了!献丑了!”

2

我记得在七儿师傅家练了三届。第一届多是站桩,也学了七儿师傅三路拳,二儿师傅一路单刀,四儿师傅一路铁尺,五儿师傅一路双剑。

第二届的时候,学的东西可多了,给我们每人一本拳谱,还有一本手写的治疗跌打损伤的医书,让我们珍藏,慢慢仔细琢磨。但是,当我学了两届,就不时有人叫我小练家子了,听了,嘴上虽予以否认,心里却暗暗高兴。

在我们农村,村上常来一些跑江湖的人,他们来到村头大柏树下,见有三五个老人,就“哐哐哐”敲几声锣,拉开了架式。他们换上一身浅黄色的练功服,腰间束紧一条红布带,头上扎了一条红布巾,就是一路单刀。然后又是一路铁拳,双脚扫出了浓浓的尘土。

村上的人喜欢热闹,一听锣响,知来了一伙江湖人,就撇下手中的锄头,丢了田地里的事,拍拍手,去了大柏树下。我父亲也不会掉队,早挤在人群中拍手叫好。七儿师傅也在场,朝我招了招手,使了个眼色,我就挤了过去,待在他的身边。

来柏树下的这伙江湖人,有两男两女,男的一个四五十岁,还有一个十七八岁。女的有一个也四五十岁,还有一个二十开外。七儿师傅那时没娶媳妇,扫了几眼那姑娘,挤了过去,近了些说:“哪儿的?”

那女的答:“河南的。”

“这刀能剁猪草么?”七儿师傅装外行,轻轻地摸了摸刀刃,说。

那女的说:“话真多,好好看我爹打拳。”

七儿师傅听到这,才知道她们是一家,她们收了麦子,一家出来走村串巷卖艺,挣几个辛苦的小钱。七儿师傅看那姑娘的爹,双脚蹬了大柏树几脚,就腾空而起,登上了大柏树的一根大枝头上,然后跳下来抱拳道:“俺们一家河南的,自幼学了点武术,来到贵宝地,讨口饭吃,懂行的大家,请高抬贵手,恕我学艺不精,辱没了师门,大家可一笑了之,我就在此先谢了!”

七儿师傅肯定被姑娘的美色撩拨得失了心神,在她端起的锣盘上,放了五块钱。那时五块钱,顶一两天工资哩!那姑娘见罢,抿嘴一笑,轻轻道:“谢谢。”

等姑娘讨了一圈钱后,也站在场地中央,舞着双剑,如蛇出洞,似长巾飞腾,耍得真是水泼不进去,风来也挤破了头。姑娘的双剑又仿佛一道闪电,左一闪,右一闪,前一闪,后一闪,惊得围观的人纷纷后退。当来到七儿师傅面前,一剑刺向了七儿师傅,七儿师傅没有后退,剑锋仅隔七儿师傅胸前一手掌了。我看了,为七儿师傅捏了一把冷汗。这时,她爹大喝一声,道:“姑娘,不得无礼!”

这一招叫蜻蜓点水。外行的人只知道姑娘挑逗了帅帅的七儿师傅,内行的人知道,这是姑娘发觉了七儿师傅也是练家子,先用剑锋试试他的功夫,看他修炼的心神合一,到了几成。

姑娘听她爹大喝一声,收了双剑,对七儿师傅说:“对不起,失手了。”说罢,打开一只红漆木箱,拿出一瓶药粉,说:“这瓶药,只要人摔了跌了,青了肿了,吃一点,再涂一点就好了。”说罢,她倏地一拳打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小手顿时青紫肿大,她不慌不忙,吃了一点那药粉,再和水搅拌均匀,一涂,才一杆烟的时间,肿消了,青紫也不见了,好像刚才没打那拳似的。

我翻阅过七儿师傅给我的医书,这药粉大概是生天南星五十克,牛胆一个,制法是先把天南星放入胆内,挂在阴凉处吹干,使其胆汁进入药内,然后研成粉末,放在水中搅拌服下,再在痛处涂上一点,痛立止,肿立消,神效无比。

七儿师傅本还在想那姑娘的剑,心想,她耍得太好了。再看那一粉拳那一药粉,更饶有兴趣了。他在放刀呀铁尺呀剑呀的一个架子前,左瞧瞧,右瞧瞧,也无心看他们一家的表演了。

我跟着七儿师傅看,这真准了戏园子里的那句话:“台下看人,人人皆是看客;戏里耍刀,刀刀可见江湖。”七儿师傅看那些刀剑棍尺,也许他也在看别人的江湖。

姑娘卖完药粉,扫了全场,不见七儿师傅,再一细瞧,他竟躲在她身后的架子前,不知看些什么,琢磨些什么。她抽身下了场,来到架子前,说:“你这后生,拳不看,看俺家的刀剑棍尺,有什么好看的?”

七儿师傅答非所问,道:“你们今天耍了这场,还去什么地方?”

“怎么啦?”

“如果不去其它地方,我想晚上和你切磋下双剑。”

姑娘听七儿师傅提起双剑,脸颊儿飞了红云,嗔怪道:“你怎么不躲?”

“嘿嘿嘿,”七儿师傅牵了我一把,说,“过会儿我来接你们,晚上住我家,我得回去准备你们的晚饭了。”

时间就是这般匆匆,大柏树下的江湖,原是一次练家子的邂逅。一只鸟掠过了村上的溪流,落在一片黄精地里。风儿吹过吊脚楼的瓦檐,把一丛石韦的长叶吹歪了。

到了晚上,我来到七儿师傅家,只见他们酒足饭饱之后,歇息了片刻,大儿师傅耍了一路流星,二儿师傅耍了一路单刀,三儿师傅耍了一路飞刀,四儿师傅耍了一路铁尺,五儿师傅耍了一路双剑,六儿师傅耍了一路铁棍,七儿师傅耍了一路铁拳。

这是一次难得的遇见,如果不是这一家跑江湖的人,很难齐整地见到七位师傅耍出他们的看家本领。他们耍枪舞棒,铁拳横扫,脚踢烟尘,吼吼哈哈之中,把半个苍老的村子都震动了。

我知道,这些练家子,能耍出这般的气势和劲道,非一日之功。练家子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般人肯定坚持不了。而他们刚才耍枪舞棍也不是为了显摆,只是遇到知己,心灵相通的人,彼此学习、交流而已。

3

每年的春节,村里都会舞龙舞狮。我学到第三届的时候,七儿师傅才让我上场耍一路拳。

那年过完大年初一,村里的一名长者找到了七位师傅,说:“明天要舞龙,把你们的徒弟都招来吧,舞龙的时候,耍路子刀,耍路子棍,耍路子拳,耍路子剑。”

七位师傅也欣喜长者相邀,满口应允。到了初二早上,长龙扎好了,由七位师傅带队,我们这些小儿郎,跟随着长龙出了村,去别的村舞龙去了。

我们耍拳耍剑耍棍耍刀,也不是到每家都耍。大凡这村有头有脸的人家,红包给得多,我们就把龙盘起来,耍一回。再者就是这家有红白喜事,我们要耍。白者,丧事也,即有老人登了仙界;红者,喜事也,多是这家生了小娃,或娶了新人,或建了新房,或考了大学。此外,凡有高寿之人的家庭,我们也要耍一回,以示祝福。

我们这些小儿郎,扛刀提枪,跟着长龙,尤显自己村的力量和勇武。长者对七儿师傅说:“喊你们七兄弟来,是给我们镇场子的。在外村,各色人等,难免都有,倘若有故意闹事踢场子的,你们耍耍刀剑,他们见罢,知道碰上了硬茬子,就收敛了。”

七位师傅可是方圆几十里的名人,他们的刀剑棍尺,非是花拳绣腿,而是真材实料,小觑不得。其间,因为七位师傅的到来,不时有人吹捧,但他们与人交往还是谦虚谨慎,恭敬有加。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然七位师傅是练家子,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高手之中还有高手,他们一旦稍有懈怠,说不定哪天就碰到了高手,惹出一身的尴尬。

在古时,总有一些练家子自恃天下第一,最后都被人砍杀于荒草乱石之中。七儿师傅说,民国时期,外村有一个练家子,身材短小,却灵活敏捷,能在晒谷坪捉到啄谷的麻雀,能飞脚在土墙上蹬七脚,他打败了不少人。但有一年去宝庆——现在的湖南邵阳,街上迎面遇到一个白面书生,此人年方二十,读了一肚子书,说:“你是妙再仙吧,听说你能飞能打,如果我家的渔网罩不住你,你就真是厉害。”这书生虽是读书人,但平日常进资江撒网捕鱼,练就了一手罩鱼的绝活。他一手撒网,可以罩下天上飞的鸟儿,可以下河罩了飞奔的鱼。在他的罩网下,没有什么可逃脱的。这种手法,有点像一些小说里的捆仙索,绳索一抛,马上捆住了他。妙再仙不信邪,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便说可以。到了约定的这一天,书生来到江上,妙再仙从渔船的乌篷里钻出,见船离岸还有二三丈,就想露一手,用篙子点水,脚踏篙子上岸,可人才把篙子放下来,脚在篙子上蹬了两脚,一张渔网就如一片乌云般飞罩下来。妙再仙在鱼网里动弹不得,束手就擒。七儿师傅说:“瞧瞧,妙再仙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敌不过人家的罩网,不知一张鱼网的宽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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