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作者: 倪东

父亲二十六岁那年,当上了常熟长江运输社的社长。

常熟的虞山犹如一头静卧的牛,俗称牛头山。西北山巅的辛峰亭像牛角,山脚下有个小山头,那是牛尾巴了,惟妙惟肖。小山头是个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庄。祖祖辈辈开采石头。傍晚,家家户户在煤油灯下打草鞋,草鞋摆在露天的小院里,天亮了,草鞋沾了露水,变得紧密柔软,脚底防滑。村民们把草鞋卖给山上开采黄石的人和装运石头的船夫。

小山头水脉丰盈,河流四通八达。父亲常常穿着草鞋往返于西城脚和小山头之间,有时候居住在小山头,调度船舶来来往往,装运开采的石头。船上有篷布,称之“帆船”,满载石块从小山头起航浩浩荡荡,途经浒浦港,运往长江堤坝。水声风声欸乃之声,层层递进,百舸争流。起风了,桅杆从中舱垂直竖起来,扯上篷布借风航行。驶入长江,水流湍急,浪花腾跳,一阵阵风吹来了动力,篷布撑得鼓鼓的,满满的,船借风势,航行自如,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船员扯着篷布根据方向随时调整航行角度,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白帆点点的江面上,船员挑灯夜战抛石,在长江边筑堤坝。石头起舱,搁在船边抛出,受力不匀,船身晃动倾斜乃至船舱进水。父亲现场召开会议,想办法出主意,土法上马。每艘船上用三根木头支起三脚架,顶端系上铁葫芦,石块用绳子捆绑后,用力拉铁葫芦,从船舱里吊上来,顺势往船舷外推出去,扑通扑通,抛入江中。四周激起高高的水花,事半功倍。这叫作“抛海塘”。

“抛海塘”的先进事迹见于当年的《新华日报》。父亲一直保存着这张报纸,在这篇新闻报道中,我看到了父亲起早摸黑带领船员在长江抛石的经验介绍。我有个疑惑,报纸上的新闻人物与父亲的名字不符。父亲皱了皱眉头说,当年撰稿人采访他时,把“雪元”写成了“习元”,这是笔误。

长江浒浦段堤坝上那些铺砌的石块,有条不紊,坚固结实。父亲告诉我,这些石块大多是早年从常熟小山头用帆船运来的,其中船员风里来雨里去的艰辛不言而喻。

20世纪60年代初,长江运输社针对江南水运的特点,逐步改造帆船,轻装上阵,去掉船上的船橹、桅杆和篷布,变成驳船。改造后的驳船载重量要比帆船大一些。从此,人力摇的帆船渐渐退出历史舞台,轮船运输开启了新的模式。轮船拖带驳船,组建“苏虞”船队。父亲组织船员分期分批进行培训,并把自己在长江航行的亲身经历与学员分享。主要讲解长江顺流和逆流航行的要点,以及船舶在潮起潮落中怎样选择锚地等,理论联系实际,深入浅出。经过考试,船员陆续取得了交通部门颁发的船员证书,持证上岗。水上运输逐步实行机械化。

新轮船下水后,在低能见度的情况下,父亲亲自会同港监人员在长江试航,船舶的稳定性及抗风力等各项科目得到出色验证,并记录在航运日志之中。

那时候,常熟的河道里出现水泥船了。水泥船制造方便,廉价,运输成本低,但水泥船经不起碰撞,比木船和铁船的风险大。父亲审时度势,看准了水泥驳船的实用性,开源节流,办起了水泥造船厂,推广水泥船的水上运输,从而弥补木船和铁船运力的不足。他注重加强水泥船的防护,船舷两侧挂满了富有弹性的橡皮圈,在两船发生碰撞时可缓冲一下,避免事故。父亲对河道进行调查研究,并亲临现场踩点,卷起裤腿赤着脚下河摸石头,手拿竹竿测水位,掌握第一手资料,开辟了一条适合水泥船航行的太湖运输专线。

有些船队全是柔情似水的年轻妇女。她们出生于虞山脚下的水上人家,都是挑选出来的技术能手,胆大心细,水性好,可以潜水穿越船底,抛锚、系缆、操舵手疾眼快,装卸货物快步如飞。一块块铺成船舱面的平基板抹了桐油。她们用拖把擦得干干净净,光彩照人。平淡和朴素是她们的本色。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们站在船边,抛出一支支长长的竹篙,深深地插入河底,肩膀顶着竹梢,一步一挺,竹篙弯弯,层层递进,肩膀上留下了硬邦邦的凹凸不平的老茧。

妇女船队满载稻草从常熟运往枫桥造纸厂,途经大运河,冒着大雨穿越太湖。无畏的心灵跃上潮头。起风了,一个个水浪扑过来,船舶颠簸。不好了,水泥船搁浅触礁,船舱被捅了一个大洞。一瞬间,湖水涌入船舱内,船体下沉。她们处变不惊,披着棉被,身子扑上去,咬紧牙关堵住洞口。她们个个都有一手绝活,蹲下身子用弯钩扎好铁丝网,采用防水快速水泥填补洞口,立竿见影,没有让船沉没。

那时候,本地的木材计划供应量不能满足造船的需求。父亲长途跋涉赴南昌和长沙等地采购木材。有了木材,船厂加班加点造船。轮船、驳船接二连三地下水,运力增加了。

崭新的船队大多是油光锃亮的木驳船,每艘船三十多吨船皮,停泊在西门湾等地,整装待发。长江运输社逐步壮大,担负着承接江、浙、沪、皖、鲁四省一市的船舶运输任务,装运黄沙、水泥、石头等大宗货物以及化肥等支农物资。一年四季不停航,惠及千家万户。

我翻阅过父亲的相册。有一张照片拍摄于南昌八一公园,时间是1961年12月19日。父亲穿着草绿色的毛衣,蓝色的裤子有点长,几乎盖住了皮鞋。蓝天白云,他靠着木桥的栏杆上微笑,后面是树木和池塘。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英俊潇洒。父亲说,就在这天傍晚,他从南昌造船厂返还旅馆,途中经过一片荒地,在一座废弃的砖窑旁,突然遇到了三个歹徒,他们摆出三角的阵势,把父亲团团包围。看样子,他们要搜身抢劫。父亲身上有单位购买木材的钱,这是命根子,不能丢。在双方对峙的瞬间,都不敢轻举妄动。父亲急中生智,站在原地,不慌不忙地弯下腰,在地上随手捡起一块方砖,在手里掂了掂,伸出胳膊,身体重心作了微调。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用砖砸在自己的头上,只听见“啪”的一声,真是神了,砖头断裂,落在脚下。然后他轻轻地拍拍手上的灰尘。歹徒大惊失色:“不好,他有功夫。”便纷纷逃跑。

我佩服父亲的胆量,简直就像英雄,非常崇拜。为此,我多次在同学面前炫耀,说我父亲遇到歹徒,以一当三,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有的同学心血来潮,说要跟我父亲学武术。父亲对我说:“你不能吹牛,其实当时我很紧张,担心歹徒身上有凶器,心里一直扑通扑通地跳,想想都后怕。”

父亲对武术颇有研究。醉拳,似醉非醉,打得出神入化。在虞山脚下,他喜欢与那些武林高手进行摔跤、擒拿、格斗,切磋武术。父亲在常熟城里小有名气,一些青年人慕名而来,拜他为师。他建议我学一点武术,坚持数年,必有好处。我学武术并非心血来潮意气用事,本来打算好好地练一身本领,但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上是不够的,必须舞刀弄枪实战。动真格,我没有天赋,属于那种身体打不开的笨拙的人。将那些踢腿、坐蹲、一字步等动作练下来,腰酸背痛腿抽筋,硬邦邦的身体柔软不起来。父亲从不强求,让我心安许多。

后来,我把父亲有关练武的资料汇集起来,有好几个章节,抄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就像一本“教材”。当笔记本被许多人看重时,我内心的欢喜不言而喻。

那年夏天,父亲和同事老刘在“运动”中受到了一些冲击。那些日子,老刘经常与父亲喝茶聊天,忧心忡忡。老刘办事小心谨慎,说话声音很低,一进屋就把门窗关上,与父亲交头接耳,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我担心说不定哪一天会出什么事,果不其然,父亲进了“学习班”坦白交代问题,并莫名其妙地被免去了社长职务。我不知道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只晓得经常有人要与他划清界限。甚至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有人不愿意与他同桌,端起饭碗避而远之。父亲对我说:“没事,你还小,有些事将来会慢慢明白的。”我若有所思,我没有理由不相信父亲,但我不懂得父亲的孤独和惆怅,不知如何是好。我是他的儿子,平静的生活戛然而止。一种隐隐的悲痛化作冰凉从头顶倾注到脚底,我在背后难免被人指指点点,我心里不好受,整天沉默寡言。

老刘的运气比较好,他的副社长被免职后,深刻反省,没多久就恢复工作。他分管企业的运输生产,遇到了难题。企业要发展千吨级大型船队,但采购不到上海产的6135型柴油机。长江,黄浦江,潮起潮落,奔腾翻卷。这种型号的机器增压增速,一百二十匹马力,威力大。对于千吨级船队安全航行来说,至关重要,必不可少。但市场上供不应求。老刘请父亲帮忙采购机器。他是有顾虑的,怕父亲不愿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父亲脾气倔强,主观性强,不肯与别人妥协,所以当时在单位里处于“靠边站”的状态。好在父亲是个宠辱不惊的人。记得有一次,有人告诉他,他可能被组织上提名为县交通局副局长的人选,他却若无其事。

父亲答应老刘说:“我来想办法买机器,试试吧。”老刘喜出望外。于是,父亲提笔写信,向崇明岛的渔业大队求助。父亲以前与他们有运输业务往来,渔船在长江打鱼,大多安装这种机器。崇明岛属于上海地区,机器供应量相对多一些。可对方回信说,6135型的供应计划也很紧,抱歉。老刘有点失望,愁眉苦脸。父亲对老刘说:“不急,我再争取一下。”他亲自赴上海崇明岛与渔业大队洽谈。一次谈不成,又多谈了几次,终于达成协议,渔业大队同意调拨两台柴油机,来支援常熟组建两个千吨级船队,发展长江运输。父亲连忙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刘,他连声说:“好好好。”父亲又说:“新机器实在弄不到,只搞了两台旧机器,二手货。”老刘笑道:“有机器就好,解了船队的燃眉之急。”

父亲被免职后,下放到“苏虞”船队劳动。

一艘“苏虞”轮船拖带十二艘驳船,船与船之间用缆绳连接,组成长长的船队。父亲所在的驳船,简陋陈旧,吨位最小,排在船队的最后,叫作“甩龙梢”。船队在水上航行时,“甩龙梢”船像鱼尾巴一样,来回摆动,难以驾驭。一不留神,船就会甩滩搁浅。父亲的命运就像这条风雨飘摇的小船。

父亲操舵得心应手,他的驳船能巧妙地趁着水流和风力左右逢源,前呼后应,保持直线航行,船艺炉火纯青,就连资深船员老沈也暗暗佩服。

老沈五十开外,船民出身,饱经风霜,吃苦耐劳,撑篙摇船一马当先。他思想觉悟高,爱船如家,是这条驳船的主人。过去父亲当社长,是老沈的领导,现在父亲下放与老沈在同一条船上,老沈成了父亲的“领导”。父亲在船上的劳动表现,老沈要定期向社里汇报。在老沈的眼里父亲是一个犯了错误的人,不能与他同流合污。他与父亲若即若离,不愿多说一句话,甚至担心受到父亲的某些牵连。父亲不以为意,顺其自然。不过父亲态度端正,在船上听从老沈的工作安排,没有怨言。

我随父亲上船,玩几天,散散心。船停泊在杨家桥码头装载煤炭,连夜从常熟运往苏北。关于我上船的事,父亲是事先征得老沈同意的,应该没有问题。可老沈见了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的排斥。我闷闷不乐。父亲说:“没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开船前,父亲在菜市场破例地买了一块肥肉,那是因为我的到来而买的。平时他不舍得吃肉,吃蔬菜为主,能省则省。昨晚他值班,一夜未睡觉,此刻他抓紧时间正在船舱里卸煤,扛着满满的一箩筐煤炭,“哼唷哼唷”地打着号子,一步一挪,吃力地走在跳板上……天很冷,父亲身穿单衣还大汗淋漓。我看着父亲十分劳累的样子,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如坐针毡。试图给予他一些安慰和温暖。从不下厨的我在船上学着生煤炉烧饭。炉膛里塞满了木柴点不着火,急得我团团转,随手浇了一点废柴油,炉火蹿上来了。手忙脚乱对着炉膛扔了几块煤,火一下子灭了,浓烟呛得我睁不开双眼。拿起一把破扇子对着炉膛煽呀煽,驱赶烟雾,尽快让火苗升上来。我学着烧红烧肉,就把肉切成小方块,不懂得怎样放佐料,便把一些酱油、食盐、大葱、河水在锅里一起煮,热气腾腾,也不知味道怎么样。开饭了,我端上了红烧肉,可怎么一点也不红呢?父亲眼神慈爱,笑道:“你多放了水,少放了酱油。”

船队在长江夜航。父亲和老沈冒着风雨站在舱面上轮流值夜班,手推木柄舵杆,吱嘎吱嘎直响……我在船舱里,头皮紧贴着船板,我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流水撞击船板的声音,近在咫尺,美妙无比。水浪把木船轻轻地摇,我头枕着哗哗的长江水,渐渐地进入梦乡。

江面上起风了,一阵紧一阵,掀起了高高的水浪,船舶颠簸。我呕吐晕船,昏昏沉沉地躺在船舱里。父亲跑到船舱里喊我起床。不好,有险情。果然,老沈急匆匆地跑过来了,对着父亲喊:“情况紧急,船队遇到危险,船长叫你赶快到前面的轮船上去领航。”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海浪打湿,声音沙哑。父亲义不容辞:“好的,我马上过去。”我知道他责任重大。我对父亲说:“我要和你一起去。”此时此刻,我不想离开父亲半步,感觉在他身边有安全感。老沈看了看我,他对父亲说:“老倪,你的孩子跨船挡很危险,还是留在我的船上,有我在,孩子就在。”“老倪”,一个普通的称呼,这时候,父亲听起来多么亲切,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老沈这么叫他了。他们之间那种似有若无的隔阂,在船队生死存亡的时刻,一下子烟消云散了。父亲对老沈说:“那好吧,孩子交给你了。”父亲转过身来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听老沈的话,风浪大,在船上不要乱跑。我“嗯嗯”地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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