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戏往事
作者: 王连想一
河南是中原文化的发祥地。“一部河南史,半部华夏史”,足以证明河南文化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历史悠久、文脉昌盛的河南生发出诸多的戏种,如曲剧、豫剧、二夹弦、梆子、越调、四平调……尤其是豫剧,分成了豫东、豫西、祥符、沙和调等流派,又借着其字正腔圆、曲调铿锵的特点,圈了不少的粉丝,成为河南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
我的老家地处鲁西南边陲,与河南省一河之隔。在过去,村子里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唱戏,大事唱大戏,小事唱小戏。结婚的、生孩子的、过寿的、开工厂的、办庙会的,甚至是有老人过世的,都要将戏班子请来,听他们嚎上几嗓子,心里才舒坦。
有一年的腊月,村里停了多年的大集要复办。这大集可有些年头,往上能追溯到民国初年。因为大集的恢复关系到几个村子的生计,所以大家都很重视。大集重开的那天上午,学校放了半天假。我们穿戴整齐,排好了长队,扛着旗子,在老师的带领下徒步六七里到村西头参加活动。
“莲台起庙会,唱戏天仙配,庙内参参佛,庙外逛一会。买头大骡马,买床缎子被,买双绣花鞋,买对小石坠,回头去饭铺,喝个二两醉。”在集市上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会儿,大家就唱着歌谣分散开了,然后三三两两地去找寻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下午我也没有去学校,而是让父亲跟老师请了假,和奶奶一起到村西头的大集上听大戏去了。去听戏,孩子们并不在乎是什么剧种,又在唱些什么,大家关心的只是场面热不热闹。但村里的成年人似乎更买豫剧的账,因为在老家流传着这么个不成文的说法:“一顿不吃饭,也要听李树建。一天不吃馍,也得听刘忠河。”李树建和刘忠河老师是河南豫剧的老前辈,都是豫东调的代表。《清风亭》和《打金枝》两场代表性的戏曲在我们当地可谓是妇孺皆知,就连那牙牙学语的幼童也知道“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因此,村里人宁愿勒紧了裤腰带,也要把豫剧团请来。请不到刘忠河、李树建,能将他们的弟子徒孙给请到,也很知足。
戏台搭在小树林的一片空地上,戏台下坐满了穿着各色棉袄棉裤的人。他们坐在马扎或小板凳上,屁股使劲儿勾着凳子面儿,将身体往前倾,以对抗地面的不平整,防止后仰。奶奶也坐在戏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走来走去的花花绿绿的人,却不知道唱的是些什么。她时不时会跟一旁的人说她是个老戏迷,但关于台上人演唱的内容,她又总是问东问西。因此我觉得她对戏曲似乎谈不上多用心,只是跟我们一样,爱看个热闹罢了。我坐在她身旁,一会儿站起身,一会儿又坐下,一会儿瞅瞅戏台上的人,一会儿又转过身朝人群后面巴望。奶奶问我是渴了饿了,还是想要撒尿,我直摇头,然后又坐回到小凳子上,侧歪着身子趴到她腿上伸懒腰。她知道我是看够了,就从青布大襟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花的小手绢儿来,然后打开,从里面扯出两毛钱,让我去买吃的。我高兴地接过钱,挤出人群到一个个小摊铺前挨着转一圈儿。
真是个大集市,到处都飘散着浓郁的烟火气息。瓜子啦,花生啦,烧饼啦,水煎包啦,让人拉馋的粉条羊油大饼啦,那黄澄澄的上面布满了蜂窝洞、入口酥脆又甜蜜的姜糖,内部中空、状如腐竹、筷子长短、拇指粗细、裹满了芝麻粒儿还散发着糖浆甜蜜气息的灶糖……让人吞咽了不少的口水。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也是花样百出。泥泥狗、泥鹁鸪、小跳蛙、各色头绳,还有放桌子上一拍桌面就在上面来回直跳的七品芝麻官,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过完眼瘾,我又回到了戏台前。奶奶给的那两毛钱,我并没有花出去,而是在兜里摸索过来摸索过去,感觉那张纸币完全被手汗潮润了,揉皱了,却也没有掏出来。我舍不得将它花掉,留下来,将来才有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此时,我不用再回到人堆里去了。一来实在挤不进去,再者即便勉强挤了进去,也会耽误不少的人看戏,影响了他们是要被骂的。那村里人骂起人来“爹呀娘呀”的难听极了,所以我就绕着戏台转悠着玩,想看戏就多看两眼,不想看了,一转身就来到了戏台后面,去看演员们上妆、卸妆,要比坐在那里有意思多了。
戏台是悬空的,四周和中间部分稀稀落落地分布着半人多高的钢管,连着整体的铁架子作为支撑,将整个台面和棚子托了起来。我们猫了腰,从台前钻到台后,又由台左跑到台右。听着头顶的木板上传来人走马跳的咚咚声响和咿咿呀呀的唱腔,仿佛身处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舞台后面是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到两间闲置的土坯房子门口。不少衣着艳丽、戴盔穿甲的扮了妆相的人在戏台和空房子之间来来回回地穿梭,那里成了他们换装的根据地。我和另一个伙伴斜倚着门框朝房内探头探脑,进进出出的人好像很喜欢孩子似的,经过我们身边时都要捏捏我们的脸蛋儿,或轻轻拍拍我们的肩膀。他们身着甲袍,腰挎宝剑,神气极了。我们也大着胆子伸手去摸摸那丝滑的绸子材质的长袍大褂,或扯一扯剑把上垂着的杏黄流苏,真想也能像他们一样,拥有一口那样的宝剑,或者在身后背上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呀!
几天里,只要不去上学,我就到这唱戏的地方来玩儿。慢慢地我们的胆子大起来,敢迈过那道黑漆斑驳的门槛,去探一探戏班子演员们装扮的那片天地了。
二
那是我第一次到那么神秘的地方。几张长条形的旧桌子贴墙摆放,每张桌子上四平八稳地立一面大镜子。镜子前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盒子。方的、圆的、椭圆的、三角形的……一个个精致极了。透过破旧的木窗棂,有阳光射进来,照得盒面上镶着的小珠子闪闪发光。桌子前是几把旧椅子,椅子的靠背磨得十分光滑,椅子的坐板则被塞到桌子下的空隙里,使整个房子显得井然有序。紧挨着椅子后背的,是一条不宽的过道,过道再往后就是一面土墙了。在这不大的房间里,最吸引人的既不是那一面面镜子,也不是桌子上闪着光的一个个小盒子,而是贴着过道的那面土墙。
那土墙有两三米高,上面蒙盖着一大块灰布,灰布上很整齐地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戏帽戏服。珠光宝气的九龙冠,帽形微圆,帽子前低后高,蓝色的底子上固定着九条金色的龙,一个黄色的绒球被一根细而柔韧的弹簧钢丝支撑着,稍有震动就会上下左右地跳动起来。帽檐的左右两端各有一个小圆孔,两根金线分别穿过孔洞垂下,金线的末端系着一束下垂的黄色的流苏。与九龙冠紧挨着的是平天冠,紫金冠、凤冠、半凤冠、侯帽、相貂、扎凳、纱帽、额子、帅盔等依次跟在后面,各色的盔头整整挂了三排多。戏曲讲究“宁戴烂,莫戴乱”,所以对戏曲人物的穿戴要求极为严格。将盔冠有序排放好,为的是让演员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更换衣物,来保证演出顺利进行,这是对道具师的一个极高的要求。紧挨着盔的是一件件云龙蟒袍,整个袍子上,绣满了颜色各异、形态多样的图案。云龙行天,蛟龙入水,刺绣的金线银丝一闪一闪地直晃人的眼。黄蟒透露着尊贵,红蟒显示着威严,白蟒体现出儒雅,黑蟒尽显粗犷。而一根根金线刺绣的蹀躞,又搭配着不同颜色的蟒袍,别致地挂在了腰间。
有些只有部分刺绣的官衣,有着圆领的大襟,红的、黑的、紫的、蓝的。再看看官衣的前胸、后背的补子,上面绣着麒麟、狮子、豹子、虎、熊彪、犀牛、海马等瑞兽,这些都是武官的戏服。那些识文断字的官人的戏服上面都是些禽鸟,如仙鹤、锦鸡、白鹇、鹭鸶、鹌鹑等等,给人一种文雅恬静的感觉。在这些戏服的旁边,还有两套挂的较高的非常打眼的甲靠,其中一套是银灰的,另一套则是黄黑色,样如虎皮。这甲靠圆圆的衣领,紧紧的袖口,长长的下摆。下摆由下至上到大腿部分,被分成了前后的两片,每片上面堆绣着别致的鳞纹。甲靠的上半身的后方,在肩膀位置固定着虎头形状的虎背壳。虎背壳上方有四个圆孔,可以插四面三角形的靠旗。那靠旗上也是金丝银线交错,绣得非常精美。
不一会儿,门前一片阴影。再看时,一个粉面小生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屋里。他手持花枪,身着银白的甲靠,一腿向前,微微将靠肚撑起,蝶形的袖片盖住了肩和上臂。狮子盔上的雁翎随着他的走动一颤一颤的,好看极了。他将飘到前胸的靠旗飘带甩到脑袋后面,又用手理了理靠绸。看到我们几个孩子后,他就握雁翎,左手压花枪,抬头挺胸,丹凤眼一挑,亮了个相,将我们吓了一跳。见我们呆住了,他又抿嘴一乐,将手中的花枪扔给一旁的道具师,周围立马上来三四个人,解带子扯袖子,没用两分钟,刚才的一身行头就被扒了下来。再一眨眼的工夫,又是另一个短衣襟装扮的公子形象了。我们的眼睛真的没能跟上他们换装的节奏,感觉跟变戏法似的。
剧团的伙食并不好,虽然守着集市,但每天的饭菜无论是色泽还是味道都没有达到我意想中的标准。早晨面条,中午面条,到晚上还是吃面条。稍微有点儿差别的是,中午的时候会多炒个菜。白菜、豆腐、粉条,放在一起,烩上一大锅,就着面条吃下。虽然顿顿几乎不换样,我还是看到几个年轻人吃得盆干碗净。要是有提意见的,那年龄长点儿的老艺人就会指着饭碗诉说着走江湖的不易。吃百家饭的,能吃上白面条儿已经是万分幸福的事了。跟当年走南闯北搞演出连顿果腹的饭也混不上的前辈们比,不是天壤之别了吗?
每天天不亮,睡梦中我们就被村头荒地里的喊叫声惊醒了。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穿上厚棉袄、厚棉裤,踏着满地的白霜来到村头,远远地听见那片地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再走近点儿,才看到一群人在踢腿打拳,原来是剧团的人早起在吊嗓子。一群人站在盖着白茫茫的霜雪的黄土地上,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有唱的,有跳的。这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精神,真是给了我极大的触动。
年越来越近了,村里集资准备给剧团打赏。一个老生和青衣跪在台上,大家纷纷登台,将大小不一面额的纸币插在了他们头上。又有挑着担子的,把半扇猪、几只鸡,几簸箩馒头、苹果,还有几捆大葱和芹菜等生活用品撂在了台上,让他们好好吃一顿。整个剧团像过年一样,每个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尤其是那些武生,翻起跟头来更加卖力了。偌大的剧团,那么多的演员需要吃饭,就连那拉道具的车辆要是没有油,也是一步也走不了,所以是不可能大手大脚地去花钱的。有主家打赏,他们的生活才好不容易改善一下。“吃过百家饭,走过千村路,学过百灵叫,听过黄河哭”的豫剧人,吃糠咽菜,节衣缩食,却将一部部经典戏曲呈现在了老百姓面前。
有年腊月唱年戏,夜里突然来了一场大雪,第二天还没有停的意思。戏台前白茫茫一片,寒风将台上的幕布吹得扑啦啦地响。台前雪地里,刚开始只有几个孩子和一条狗在追逐着玩,但被鹅毛大雪打着的戏台上却早已锣鼓喧天,震得戏台棚子边沿上的雪花簌簌地往下落。一阵过门的乐曲伴奏之后,随着唐派传人嘹亮悠远且极具诗意的唱词之后,他又来了一句“好大的风雪呀……”的唱白,将头顶斗篷,身着青布官袍,坐在马背上,带着家眷、衙役、仆人等顶风雪冒严寒,在天寒地冻之时赴河阳上任的刚正不阿的严天民形象一下子展现了出来。周围除了黧黑的树木,全是茫茫白雪,再加上天空中雪花纷飞,跟萧瑟的寒风中的一介青衣人物正好相称,天然的雪花取代了人工的二维空间的画布,特别应景,那种好看劲儿让我终生难忘。
后来我才知道,戏班有戏班的规矩。“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只要开了锣,哪怕没有一个观众,也要兢兢业业地将戏唱完。其中更多的,应该是“戏比天还大,无私天地宽”的豫剧担当精神的支撑吧。
三
夜里的年戏别有一番情趣。四周一片漆黑,每个人的脸上却被映得亮亮堂堂。台上的古装与台下的现代装束交相辉映,一切都让人感觉到无尽的神秘。我们都喜欢在这黑暗与光亮交织的地方穿梭,被戏台前的一排顶光照到之后,每个人都会兴奋得叫出声,然后迅速离去,再铩羽而归,非常享受那种忽明忽暗的刺激。因为个头小,穿来穿去竟找不到了观看的地方。大家索性爬上了人群后面的几棵杨树。居高临下,地面上黑压压一片人脑袋。放眼朝戏台望,完全没什么遮挡,丁丁卯卯都看得一清二楚。但在树上面坐得时间久了,太过安逸,一个小伙伴竟然坐在树杈上睡着了。等他从上面掉下,周围看戏的人都朝这边瞅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好在树下是一堆玉米秸,虚惊一场,大家的困意却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那几年,河南电视台的《梨园春》一度成为风靡我们当地的一个大型综艺节目。不管手头有多要紧的活儿,大家都会准时锁定这个频道。夏天天气闷热,就将饭桌摆在院子里,全家人围坐着,眼睛却都瞅着屋里的电视机。有些有农活的,把活儿搬到房内的电视机前。场地实在不够大,就将电视机搬到了院子里。我家有一台十四英寸的泰山牌黑白电视,大伯每天都会来我家,让我给他调到这个节目。有时错过了直播的时间,我们就会等到第二天的中午看重播。再后来,家里换了彩色电视,有了VCD播放机,《梨园春》戏曲节目的光盘就成了主打,被拿来反复播放,着实让人过足了戏瘾。
再后来,为了方便我学习英语,家里给我买了台录音机。有时听累了,我就把录音机放到院子里,换上豫剧红脸王唱段集锦的磁带,将音量调到最大,然后一边听一边做些其他的活儿,惬意极了。经常感觉到院子外有行人戛然止步,我想这大多是录音机里红脸王们唱腔的魅力。慢慢地,插卡的便携收音机出现了,我们那儿的老年人都叫它戏匣子,村里不少老人的兜里都揣着一个。你看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行走,拐个弯儿,人已经不见了,但他兜里飘出来的咿咿呀呀的唱还在耳畔回响。遛弯儿的老太太带着个戏匣子,放羊的老头儿也揣着个戏匣子,种地的,集市上的小摊小贩,作坊里的务工者……一时间处处锣鼓,家家胡弦,人们真是一刻也离不开戏了。因为戏迷越来越多,人人都想唱上几句,也能唱上几句,所以市广播电视台也响应群众的号召,办了每周一期的《梨园锦绣》戏曲擂台赛节目。我们隔壁镇子上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去参加比赛,唱着唱着,假牙掉在了舞台上。他捡起假牙来,用袖子蹭了蹭戴上后继续他的演唱,最后还获得了一箱的小磨香油的奖励。我们将这件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