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喜记

作者: 邹贤中

邹贤中,湖南衡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延安文学奖等。

1

妻子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十分,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沿突然向下凹陷。坐在床尾专注写作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脸上挂着尚未干透的泪痕。我心头一惊,忙把文档保存了,问她怎么了。她不答。再问,妻子就抽抽搭搭地低泣起来。忙碌了一天,还不早点洗漱休息,明早七点还得起床去上班。我这篇文章的初稿还没收尾,想到这些,我有些急,又有些恼。妻子见我面色不对,说:“不要你管。”看得出来,她是带了情绪的,很大,把小出租屋都溢满了,像是随时会爆炸开来。我不能和妻子置气,耐着性子说:“我能不管吗?你越这样,我越是放心不下。”妻子感受到了我的关怀,她不再赌气,哭着说:“有人摸我的肚子。”她的低泣变成了嚎啕大哭,未干的泪痕泛滥成河。我吓得跳起来,难道是有人猥亵了妻子?我从床尾转到床沿,抽了几张纸巾给她擦拭眼泪。她将覆盖在脸上的纸巾拿开了,被泪水打湿的纸巾皱巴巴的,有一种即将溃烂的感觉。我问:“是谁?我要报警。”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妻子被人猥亵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妻子说:“是幺妹子。”

“幺妹子”是妻子的现同事,也是我的前同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我马上放下心来,心中的恼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文章还没收尾,就安慰妻子说:“原来是她。你别大惊小怪了,赶紧去洗漱吧。”妻子坐着不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得继续问:“还有什么事?”妻子说:“她摸我的肚子,问我怎么还没怀孕。说我……说我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我的脸瞬间拉了下来,想把文章收尾的心情全没了。

2014年11月底,我结婚了。如今半年过去,妻子还没来喜,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并未在意这事,一是源于自己结婚时才二十四岁,现年二十五岁的我年龄也不算大。二是2014年,家里在湖南乡下建了第二栋红砖房,父亲给我划分了十二万块钱的债务。我从事销售工作,收入不稳定,妻子进厂一个月加班加点还不到四千块钱。沉甸甸的债务压在心头,终究没有安全感。如果再来一个小宝宝,妻子无法上班,我一地鸡毛的生活将更加支离破碎。妻子这么一说,倒给我提了一个醒,结婚半年了,又没有采取安全措施,妻子却没有怀孕,莫非是身体不正常?想到这里,一丝不安爬上了心头。不安归不安,我还是安慰妻子说:“不要多想,这不结婚才半年吗?”妻子的哭泣暂停了,她说:“有的人,一次就中了。”“中了”,这个词让我的心又是一跳。

一年前,我和妻子一起进厂。枯燥乏味的工厂里,段子是工人们很好的调味品。在段子里,“性”无疑是排在第一的,男人们喜欢说“一枪命中”。这么说,这半年来,我全脱靶了。

2

这天睡前,妻子羞涩地看着我,眼里写满了内容,眼神的丰富,更在语言之上。结婚才半年多,新婚燕尔的激情还没过去,我马上捕捉到了妻子的期待。和客户斗智斗勇了一天,说不疲惫是假的。妻子微妙的期待如星光照亮了我们出租屋的小世界,我会心一笑,所有的疲惫被温馨的氛围融化,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柔情。我把文档保存了,关闭电脑,来到妻子身边,手不自觉地覆盖着她那双略显紧张却又充满期待的手上,轻声说:“造人工程,现在开始。”

妻子的脸颊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在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风采。她轻轻挪动身子,从枕头下抽出一个柔软的抱枕,羞涩地放在身下,动作里藏着不言而喻的期许:“我听人说,这样能让‘好运气’留下来。”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落入我的心田,荡起层层涟漪。我心中满是感动与温暖,同时又涌起些许羞愧。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我们共同编织着关于孩子的梦,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承载着对生命的渴望与尊重,我的眼前出现一片幻象:晨曦破晓时,温柔的阳光轻拂婴儿稚嫩的脸颊。孩子的笑声清脆如银铃,回响在葱郁的庭院中,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因孩子纯真的快乐而生机勃勃。

出租屋位于工业区,高楼林立,平素的晚上见不到月光。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晚上,苍穹上空似乎挂了一轮圆月,月光的清辉透过玻璃洒在我们身上,时间变得柔软而缓慢。一个月对我们来说既漫长又短暂。一个月后的清晨,妻子再次走进洗手间,验孕棒死皮赖脸了,一条线似乎千年不变。

3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去看医生吧?”妻子躺在我的身侧,看得出来,她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句话的。城市的夜色照进屋里,不开灯,室内也可以视物,我看着妻子,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似有泪水在流淌。我说:“好!”打小起,除了偶尔的头疼脑热到药店拿点药,我从未真正步入过医院。何况是为这样的事情,这里面,可能涉及一个男人的尊严。

在旧时农村,一旦夫妻不孕,人们理所当然地把责任算在女人的头上。就是生男生女,也变成了女人的责任。我多少读过一些书,知道基本的生理常识。这七个月来,妻子遭受了不少旁人的白眼吧?我必须说“好”。说完这句话,本来有些困顿的我再无睡意。没有睡意的人喜欢在床上辗转反侧,可我不能像煎鱼一样翻动自己的身子。这样一来,人就痛苦了。其实,不光是我没有睡意,妻子也没有,我能感受到她的煎熬。我问:“你睡不着吗?”她翻了一个身,成了侧睡,我也侧过身子,我们面对面了。妻子没有正面回答我,她问:“如果是我的问题,怎么办?”我理解妻子内心的惶恐,千百年来,人们把不孕不育的责任全部算在女人头上,她来自思想更加传统的粤西农村,如何不知道这些?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追问了一句:“那你还要我吗?”她蜷缩着身子,一抖一抖的,像一只流浪的猫。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我伸出手拥住她,安慰道:“你不要多想,也许问题出在我身上。就算问题真出在你身上,我也不会离开你。”我必须回答妻子的追问。她也伸出手抱紧我,眼里全是泪。她不放心地问:“那你家里面,怎么交代?”那时,我的父亲尚在人世间。我想了想,说:“我哥哥嫂子不是有一儿一女吗?父亲不用担心香火问题。”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一个在湘南农村生活过十六年的人,一些传统思想观念在我心中根深蒂固。可是,我能说什么呢?这,或许是最好的答案。妻子有些不信,说:“可是,世俗的眼光是可以杀人的。”我心头又是一紧,何止是眼光,他们会上升到具体的行动,就像“幺妹子”抚摸妻子的肚子,就像我现在的同事们旁敲侧击问我结婚多久了,什么时候要孩子……不结婚,有人催婚。一旦结婚,生儿育女又是一个无法绕过去的话题。我们不是活在真空里,哪怕我逃离出生地湖南,又逃离工作地广东,到一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只要与人打交道,这个问题必然再次被人提及。我想了想,说:“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我们偷偷去抱养一个孩子。在以前,这样的例子很多。”话说到这个份上,妻子沉重的心事有所松动。

我更睡不着了,各种思绪如潮涌来,怎么赶,也驱之不去。我问:“如果是我的问题呢?”妻子看着我,说:“我也绝不离开你,与你一生一世不分离。”我相信妻子,她一旦嫁人,就做好了厮守一生的准备。我们的婚姻来之不易,结婚七个月来,夫妻‌琴瑟和鸣,彼此都很珍惜。‌

4

接待我的是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医生。

妻子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我一字一句地看,她没有问题。这么说,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心中五味杂陈,百般猜测如狂风中的落叶旋转不息。深圳六月的阳光铺天盖地,照在大地上白花花的,依然赶不走我内心的阴霾。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颗因未知而狂跳的心,脚步沉重地踏进了人民医院的大门。医院里人山人海,人们或焦急等待,或低声交谈,每一张面孔都承载着不同的故事,我正走进属于自己的那一章。在医院,生老病死不断上演,各个角落都回响着在场者的悲欢离合。挂号、等待、再等待,每一次叫号声响起,都是对我心理承受能力的一次考验。终于,轮到我走进医生的办公室。室内简洁而明亮,医生那双阅尽人间疾苦的眼睛温和地望向我,仿佛能洞察我内心深处的秘密。“坐吧,我们聊聊。”他的声音平和而有力。我依言坐下,双手紧握,指甲几乎嵌入了掌心。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听我说完病情,老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全是关于个人隐私的。最后,他和颜悦色地说:“结婚才七个月,没有怀孕也不能说明有问题,不着急嘛。”我心头升起了一丝希望,这么说是概率问题了?老医生又说:“既然来了,就检查检查。”

几天后,到拿检查结果的日子了,我是一个人去的。在路上,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是身体有问题,还是时机不对,抑或压力太大?在焦虑不安中,我走进了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与空气中微不可察的紧张情绪相互交织,我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放缓,像一个即将问斩的囚徒,努力拖延着时间,生怕等待我的是难以承受的结果。走进诊室,老医生见我来了,将决定我人生轨迹的报告抽出来。空气仿佛凝固,我的心跳咚咚作响,几乎要穿透胸膛。“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脸上带着一丝柔和,“从结果来看,你身体还不错。略有遗憾的是,精子活力稍微低了一点。”这句话如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打湿了我所有的设想与期待。我愣在原地,脑海中短时间内一片空白,随后是潮水般涌来的思绪,疑惑、失落、不甘,还有对未来深深的忧虑。“精子活力稍低”,这简单的几个字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与梦想中的家庭之间。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以理智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请问,这意味着什么?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我的声音夹杂着一丝难以控制的颤音。

他让我坐下,问了我的职业、作息、工作环境等问题,我像一个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低头作答。老医生说:“不孕不育已是世界性难题。这几十年来,由于受环境污染、食品安全和不良生活习惯等因素影响,男人的精子质量不断下滑。”他又耐心地解释,从生活习惯的调整到药物治疗,再到辅助生殖技术的介绍,让我心头升起一丝希望。他说:“你这点问题不算什么的,吃点药就好了。我给你开点药吧。不过这药我们医院没有,我给你说个药店你去那里购买。”他龙飞凤舞地开药方,我拿着处方,一个字也看不懂。我表示了疑惑。他拍拍我的肩,解释说:“你去就可以了,他们认识这些字的。”我想起看过的一些新闻,个别医生和药店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利益关系。这么大的医院,会没有药?还要病人去药店购买?病人已经够艰难了,这不是雪上加霜吗?我嘴上谢过医生,告辞出来。临出门,老医生又说:“精子活力其实还可以,不用太担心。夫妻生活照常过,也许就撞上了。”

走出医院,阳光依旧明媚,我却如同置身在另一个世界。街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医院门口是一排南国榕树,我在树荫下伫立良久,对生命延续的渴望,对家庭圆满的向往,让我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坚定治疗的信念。

5

老医生指定的药店我自然不敢去,可是不吃药放弃治疗也不行,至于不良的生活习惯,就靠自己调整了。我打电话回家,把情况跟父亲说了。父亲说,在外面的大医院,贵且不说,只怕还没有效果。在家乡隔壁镇上,有一个医术神奇的老中医,治好了很多不孕不育的疑难杂症,你们回家看看吧。我和妻子一起请假,奔赴千里回到湖南。老中医家里的墙上,挂满了众多病人送来的“妙手回春”锦旗,红艳艳的。看到那么多锦旗,希望如三月的春水在我心头荡漾。

回深圳那天,我和妻子装了满满一蛇皮袋中药。回到深圳,城市的喧嚣与忙碌被淡淡的中药香包裹,出租房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古老的气息。我和妻子来到市场,精心挑选了两个小巧古朴的电罐子,它们静静地立在厨房的一隅。每天晚上,两个电罐子一起“咕噜咕噜”地煮着那些来自家乡的中草药。我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夜里煎好的中药汤加热,出门上班前,再将温热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倒入不锈钢瓶中。药汤色泽深邃,每一次轻启瓶盖,仿佛能嗅到山林的清香。

我在西乡上班,骑电动车单程需要一个小时。行至半路,药汤温度下降,刚好适合入口,我在路边找一个静谧的角落停下电动车,轻轻旋开瓶盖,张口、仰头,让苦涩的药汤快速流入喉间。苦涩在口中横冲直撞,人世间的苦难似乎都融入这药汤之中了。我真想一口吐个干净,然而,我不能,我告诉自己,良药苦口利于病。在这种自我安慰中,我每次都把中药喝得干干净净。

日子在药香与期盼中悄然流逝,三个月的时光指尖流沙般滑过。最后一包中药化作一碗苦涩的药汤,直至最后一滴也被我喝下。几天后,我的心再次被阴霾笼罩,妻子的例假如期而至,希望的火苗被现实的风轻轻吹灭了几分。

“这几个月来,我们一起请假看病,一起吃药,浪费了钱不说,还耽误挣钱。要不,等我们把债务还完再说?”妻子是如此善解人意,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的尊严。其实,我也想无债一身轻后再全力面对这个问题。然而韶华易逝,时间不等人。如果是妻子的问题,我自然同意,我不能给她压力。既然是我的问题,肯定不能就此放弃。快一年了,妻子的眼眸里藏着对我深深的理解,她的脸上写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摇了摇头,将动摇与犹豫深埋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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