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臂吊时代
作者: 张怀帆冬日的臂吊
臂吊停留在半空
差不多有两年,保持着
同一个姿势
它曾经伟岸的长臂,隐约
在冬日的苍茫中
不再有指点江山的气势
在萧瑟的风中,不见一只鸟
落向它的肩膀
它的头顶,偶尔还会有飞机越过
脚下的街道,车流人流
还如过江之鲫
它身体的部件,是否已开始锈蚀?
那么高大,却并不能看清前方
在万家灯火的夜里,它会感到
温暖,还是孤单?
很多次,我看见它孑然立在
一片荒凉的水泥废墟之中
像才思枯竭的艺术家
守护着自己的半成品
等待着无望的灵感
沉默的挖掘机
挖掘机停泊在城市的一隅
身体上的尘垢渗出昔日的油污
体液的气味还在飘散
但已少了荷尔蒙的味道
它高昂的铁螯收敛
蜷缩在最低处
体内的热血逐渐冷却
变得落寞,沉默寡言
它大概会沉浸在回忆里
那些张牙舞爪的嘉年华
一棵树被啃倒
一块顽石被玩于股掌
或者一座旧建筑,被强拳拆散
摧枯拉朽的钢铁侠
曾经所向披靡
不知为何,我本能地排斥这个家伙
偏见一再让我丧失理性
冬日的风已不能吹乱我的思绪
但我也知道,作为书生
持螯把酒,并不能阻止下一只螃蟹
横行霸道
中镖的拉土车
它们曾野牛一样狂奔
在城市的后半夜
一支尖锐的镖,刺进它的臂部
粗暴野蛮的喇叭,雷霆万钧的急刹车
一张柔软的文明手纸
包扎不住它的伤口
许多个深夜,它从我的枕畔呼啸而过
让我把身体蜷缩得更紧
彼时我并不能理解它的疼痛
车载的,是生活的严酷和柔情
它在工地上,争抢一碗羮
在玩命奔跑后,卸掉头顶大山的一块石头
一车土堆,是白馒头
也可能是坟
现在,我还常在后半夜醒来
街道异常安静
不知那些莽撞的野牛
消失在哪一片丛林
我的失眠却并未因此
减轻
售楼小姐
如果在空姐和售楼小姐之间选择
我会投一票给前者
她的拉杆箱、制服、行进的步伐和微笑
更重要的,她见过不一样的云天
美和形而上,会满足我的空想
但最后胜出的一定是售楼小姐
她的口才、算术、执着和无微不至的体贴
尤其是,犀利的直觉和识人之眼
一座座城市,被她们出售
也许只有军火商,差可一比
我曾加过售楼小姐的微信
看她们在朋友圈晒变幻的名包、美食
国外旅游胜地的风光
当然,还有美轮美奂的洋房
让我怀疑,她们在沙盘边
曾亲切地叫过我大哥
显然,我荣幸成为其中一个客户
作为一个VIP,我还没有实现
把自己的双脚搬到飞机上,漂洋过海
也再无机会,和售楼小姐喝一道下午茶
有一日刷手机,意外发现一个熟人在直播
声嘶力竭地兜售女人时装
我相信她又掘到了一桶金
而我,还从来没卖出自己写的一本书
街边的泥瓦工
一个远房亲戚,工地的泥瓦工
有些年,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几次碰见他下班,一身泥污
看见我就笑出满脸灰尘的白牙
有一次请他在地摊喝啤酒
聊到兴处,大吃一惊
他说他挣钱,就是拒绝做一块砖
被瓦刀随意修砍,嵌在某处
我理解他是要做生活的甲方
不!他说他要做人,而不是
所谓的“螺丝钉”
他需要爱、女人和基本的体面
而不是拼一年命,在年底
揣着一叠血汗钱,回到农村
他最低的梦想是用手中的瓦刀
为自己在县城建一座房屋
我不懂泥瓦工可以做到什么级别
是否有一天会在后世出土的砖上
发现他的名字
但我还是感到惭愧,很多年
我其实就在做着他看不上的“工具人”
前几天,在劳力市场门口的一堆人中
偶然看见他,背着工具包
还是一身泥污
欲打招呼时,他把头扭向一边
骚扰电话
每一天,都会接到陌生电话
想通过我,抵达我的钱包
有的会在深夜,竟然来自海外
让我梦游,恍然身旁的人变成洋妞
但得赶紧摸一下肾,虚惊一场
如果不是大数据算法出错,那就是
天空织出一张大网
连小鱼也不放过
有些年,我听她们介绍
风水、楼盘、房屋,想象着我摇身一变
住进别墅,或者花园洋房
从此过上幸福生活
遇到好听的声音而彼时刚好有闲
我还会假装询问一下价格
故意挑一些毛病
下次的电话一定会变得更加客气甜美
后来,自然厌倦这样的叨扰
看见陌生号码闪亮
就知道另一头,连着雷、陷阱
至少是温柔一刀
但又担心是快递,还得要接
发现这两年,很少再推销房产
有一次,还给我推荐
一块墓地
烂尾楼里的灯光
它衣衫褴褛,半截残疾的身体
戳向天空,在那里
再也看不出巴别塔的雄心
钢筋僵硬地伸出,青筋暴突
灰暗的水泥结构裸露五脏六腑
梦想被一场豪赌掏空
从此成为楼界破落的烂尾楼
被过往的人投来白眼
我不懂它患了什么病症
移栽到它身旁的树,还在抱着药袋
坚强地生长
每一块城市的溃疡,都有关
人心和欲望
旧时亭台楼榭,如今也只是尘土
谁也不能阻挡万物归一
然而,在夜晚
我还是看到了楼内的一盏黄灯
那或许是护楼的人
那么,春天的时候
楼内,会不会有
燕子飞出
后臂吊时代
五路边的吊臂停摆已久
不再是城市欲望的指南针
我知道许多人想为它上紧发条
却一时还没办法更换新电池
我从它的下面一遍遍仰望
有时幸灾乐祸,有时又有点
难过,我终于住进温暖的“广厦”
但肋骨常常会隐隐作痛
它其实那么伟岸,也曾经振臂一呼
现在却像一截抛锚的桅杆
戳在冷风流淌的大海中
有时,夕阳给它镀上斜晖
好似包扎一个时运不济的伤口
英雄再也挥不动一柄长剑
却还让自己的身躯保持挺立
我感到迷茫,朱门已更新换代
街头的寒士却尚未绝迹
如果杜甫在世
会献上颂赋,还是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