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叙事:来自育人现场的田野笔记

作者: 吴海丽

记得有一年我在给某个刊物投稿后,编辑跟我说,他们需要的是论文,是那些论述性很强、能直接给人以观点的、具有学术权威的文章,为了让我彻底领悟,随即给了我一篇他认为写得很好的范文。那无非是一篇四级标题下的层级结构的文章,至于语言,实在不敢苟同。整个风格,正如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一文中所揭示的那些情形。这些年来,在教育写作的世界里,“教育叙事”似乎不被一些所谓的专家学者所待见,也不被一些自诩为学术专刊的杂志编辑所喜爱。提到“教育叙事”,他们所给的说辞几乎一致:学理性不强,学术味不浓。

尽管如此,我一直钟爱教育叙事,它在我心里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可以说,从教26年,也是我在教育叙事园地里辛勤耕耘的26年。无论是刊发在地方报纸上的“豆腐块”,还是数次以较大篇幅登上《人民教育》《中国教育报》,抑或不知不觉中成为《师道》(人文)、《江苏教育研究》等杂志的忠实粉丝与作者,教育叙事,一直与我的教育实践同频共振,成为我观照自身的一面明镜,帮助我一次次超越庸常、超越过去,见证我对教育的理解、反思、建构与追寻。

杜威说:“教育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是一种行动的方式。”一个个教育事件的累积,构成了我们的教育生活。毫无疑问,作为教育事件的实践者、参与者、见证者,以教育叙事这一文本的形式,生动再现那些教育现场,可以帮助我们重新定义教育,从而“使教师的声音能被人们清楚大声地听到”。面对讲台上多出的几块糖,我有了《谁是“魔术师”》的叙述;为了规范孩子们的日常行为,我在教室里挂上镜子,写出了《教室里的“镜子效应”》;为了抚慰因父母离异而情绪暴躁的孩子,我写出了《“赔”给小马的水杯》。体育活动课上,我和孩子们一起捉瓢虫、放飞瓢虫,乘兴写出《一次童趣的放飞》,并在文中祈愿:“但愿,那些曾和我一起欢快地在草地上雀跃、追赶瓢虫的学生们,将来无论在人生的路上走多远,都不会被那些虚伪的东西所迷惑,都能保留一颗赤子之心,以一颗平常的心态去看世界!”也许,因为这则叙事所描述的情境与当时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环境相契合,同时彰显了一名一线教师的教育观、儿童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触动了时代脉搏,非常荣幸,我的名字和这篇叙事一起出现在2001年第11期的《人民教育》上。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文章的编辑是田菊影,那时我从教才2年零2个月。虽然我和田老师从未谋面,但她对教育叙事的眼光和对一个年轻教师的鼓励却令我铭刻在心。毫无疑问,这则教育叙事不仅给我的教育生活注入了强大的动力,使我总想着倾尽所有的情感和才智上好每一堂课,做好每一件小事,它还使我对教育叙事写作有了全新的领悟:好的教育叙事,绝不是凭空诞生的,它是实践后思考的产物。真情实感,是写好教育叙事的最好技巧。

事实上,好的教育叙事,应当是好的教育理念的“代言”。它的叙述,可以带有一定的文学色彩,但“真实发生”是前提,“非虚构”是其要求。当这些教育事件自然发生时,它带有无法预料的爆发性,考验着教育者的教育智慧与应变能力。当你在叙述的引领下让思绪回归到已成为历史的教育现场,你便能倾听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走上教育岗位之初,学校推荐阅读的是李镇西的《爱心与教育》,那是我身为老师最早接受到的教育启蒙,它给我的教育教学指明了方向,使我一下子仿佛手握教育宝典,拥有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事实上,因为教育对象不同,教育环境也不同,这本书中的教育智慧无法一一照搬,但是这本书为初为人师的我给出了指引,那就是——蹲下身,以儿童的视角看待儿童,多从儿童角度看待问题。因此,当一只麻雀突然飞进我的课堂,盘旋几圈又猛地飞走,教学秩序因而被打乱的时候,我的反应不是呵斥,不是视而不见,不是制止,而是顺着孩子们的反应,结合孩子们的年龄特点让他们想象“麻雀为何而来又为何而走”,同时巧借麻雀之口引导孩子在短时间内将神思复归到课堂。据此写成的教育故事《课上,飞来一只麻雀》,没多久就刊发在了2002年第2期《小学语文教师》上。作为教育新人,能在业内核心期刊《小学语文教师》上发表文章是一种极大的荣耀与鼓舞。事实上,这篇教育叙事并不长,不足千字,但是简单的几段师生对话,却将读者带进“美、智、趣”的课堂现场,是“儿童立场”的真实写照。显然,“课上,飞来一只麻雀”,这样的教育事件极具偶发性,教育者或受教育者不可能都有机会直接经历,但是我对教育现场的复盘叙述,却可以帮助所有未能参与的人一起间接经历、丰富体验,从而启发建构新的教育经验。

无独有偶,16年后的某天,类似小麻雀飞进课堂的一幕又出现了。只不过,这次出现在课堂里的是一只蝴蝶。相似的场景,是不是只能采取类似的教育行动?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次,我充分践行儿童教育家李吉林老师“择美构境、境美生情、以情启智”的情境教育理念,不仅利用即时情境指导学生写了一篇习作,还整合“蝴蝶飞走了”这一真实情境和教材里的应用文“留言条”写作,创设邀请蝴蝶去荒草地游玩的情境,指导学生以邀请的口吻给蝴蝶写“留言条”,邀请其一起去学校荒草地游玩。事实上,蝴蝶是不可能收到“留言条”的,但是,这不妨碍三年级的孩子们极其热烈地将其幻想成自己的同伴。在情感的驱动下,他们不仅顺利且正确地掌握了“留言条”的规范表达,还创造性地使原本较为古板的公文式留言充满了童趣与人情味。孩子自发在画纸上为蝴蝶设计的出游路径,更是对自然生灵的温情邀约。顺理成章,因其写成的教育故事《给蝴蝶写张“留言条”吧》于2019年10月发表于《新作文〈小学作文创新教学〉》。

以上两则教育叙事里所记录的教育事件,都基于现场的教育教学实践,我只不过在忠实于事件本身的基础上稍加梳理、整合与贯通,并以“记录者”的身份完成了自身对教育的理解与解释。这样的教育叙事是美的,是灵动的,也是活泼的。在这样的记录中,教育者会从繁冗的琐碎日常中品尝到教育的甜蜜,感受到教育的幸福。

但是,教育往往是复杂的,不是所有的教育事件,都能拥有完美的结局。在更多的教育事件中,我们需要扮演反思者与探究者,然后以抽丝剥茧的精神,通过教育叙事返回错综复杂的教育现场去透析种种关系,去“解析现象背后所隐蔽的真实”。班上的“学霸”用100元“请”同学帮他写作业,而这100元正是代写作业者迫切所需。怎么办?要不要告知家长?……在系列追问中,我找到了解决这一事件的最好办法,不仅教育了当事人,还维护了他们的尊严,由此,《100元背后的“道德两难”问题》一文顺利诞生。学生乐乐桀骜不驯、自私任性,在午餐中想多占美食,家长却认为“交了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纯属应当。面对强势而又蛮不讲理的家长,我的教育有时候也很无奈。在痛苦的反思中,教育叙事《我想有个同桌》发表了。“很多时候,教育者必须具备敏感的神经,且善于捕捉并利用好这敏感的神经,它会帮助你触摸到教育的门道。”“我们的教育,应该使人常怀感动,心怀美好。教育的魅力往往在转折处诞生,我深深明白,面对孩子们的满腔怒火与疑惑,智慧的教育者不会去煽风点火,而会换个角度巧妙引领。是的,与其拼命寻找恶源,不如用心守护美的存在。” 2024年3月,我的教育叙事《教育的世界里不可能只有童话》有幸获刊于《师道》(人文)杂志。这篇叙事很长,它讲述的是一个稻草人和一群孩子之间的故事。从想办法帮助稻草人御寒,到寻找稻草人丢失的耳罩,孩子们经历了欣喜、愤怒等复杂的情绪,在找到“破坏者”后又学会了宽容。一系列事件层层叠叠,善与恶共存,美与丑共生。在和孩子们共同经历时,我是教育者、引导者;在叙写事件时,我是不断捶打灵魂的反思者、探究者与觉醒者。当所有事件,以文字的形式被一一叙述、被追问时,我学会了去解读、分析、提炼,那一刻,我仿佛在和另一个自己对话。在这种对话中,许多我从未有过的想法意外地诞生了,它们在提示我:叙述教育故事的过程,就是在建构属于自己的教育思想与风格。从此,你不必再依赖别人的思想而活。从这个角度来说,《教育的世界里不可能只有童话》一文是我教育叙事风格的一次突破与转变,它帮助我学会在感性叙述中如何理性而又不失自然地抒发对教育的真切认知,并使这种认知成为一种可供借鉴的经验性常识。

当然,教育叙事的风格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教育者年龄、阅历等的增长而发生一些变化,这变化或许会很大,或许不易察觉。纵观这些年我的教育叙事作品,它们至少包含三种风格:文笔简洁、轻盈灵动的,大多写于工作之初;语言优美、喜欢在结尾升华的,则多写于三四十岁;而现在,则更倾向于思辨式的概述。风格的转变,既意味着驾驭文字能力的日趋成熟,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专业正走向深刻,这是一个教育者思想成熟的体现。

但是,无论哪种风格,教育叙事都应在教育写作园地里拥有属于自己的芳草地。这些基于教育者自身教育生活的,带有教育者生命体温的思考,是最适合一线教育工作者的话语方式,它们和学院派论文的冷峻不同,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却可帮助普通教育者找到最贴近自己教育生活的教研方式。它具有扎根田野的实践品格,又具有理蕴其中的诗性体悟,使教育研究更具科学性、应用性、艺术性和大众性。在一次又一次极具现场感的讲述中,不断回溯,不断追问,那些隐藏在现象背后的教育意义,终将和我们的生命一同沉淀。

回望过去,26年从未间断的教育叙事写作,不仅源于我对教育现场的迷恋,源于我对这一独特表达方式的喜爱,也源于我对伟大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教育著作的反复阅读,他的《我把心给了孩子们》《帕夫雷什中学》等著作,记录了他和孩子们日常教育生活的故事,读起来是那么亲切那么动人。它们毫无学院派话语的艰涩与深奥,却揭示了教育的真谛;它们没有空洞的说教,却展现了活泼泼的孩童成长。何为教育?如何做教师?苏霍姆林斯基用最朴实的讲述给所有教育工作者做出了榜样。阅读着、实践着、写作着,在观照中,我努力更新教育理念,调适教育行为。我想,唯有在教育园地里身体力行,才能表达我对苏霍姆林斯基等杰出教育家的全部致敬。

所有存在教育的地方都会有教育故事发生,立足日常教育实践,保持一份敏感和探索的习惯,并努力将那些看起来偶然、平凡的教育事件以探究者的姿态表达出来,最终串联起来的,必将是属于教育者的教育史诗。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市崇川小学)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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