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校园树

作者: 尹乾

许多念想犹如风铃挂树,每当岁月的风吹过,便叮当作响,思绪随之飘逸,想起青涩稚嫩的时光,忆起历历校园树。

我小学一年级入读东湾小学。校园外东边有一片阴森森的树林,校园内只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一”与“多”的遥相对比,凸显了它的出类拔萃。校园北部是教学区,泥土地面经过夯实处理很结实,东西边的瓦房与北边的草屋围成倒扣的“凹”字;南部为活动区,沙地疏松绵软,末端横亘着一座戏台,学校没有围墙,戏台算是边界。木棉树位于南北中间线偏西一点,树干有三个成人拥抱在一起那么粗,高过教室屋脊,远眺就像桅杆般。我所见的其他木棉树树身都长着圆锥状的粗刺,而它没有。我疑心它比学校更古老,甚至疑心校园建设是以它为中心点规划的。

春寒料峭,木棉树橙红色的花朵小鸟般挤上枝杈,整棵树就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眼光一接触心里似乎就有火苗蹿起;夏日炎炎,它绿叶葱茏,片片如摊开的手掌,荫庇树下玩耍的我们;秋日寂寥,它枝叶逐渐凋零,落叶飘飞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绝;冬风凛冽,光秃秃的枝杈在寒风中坚挺,犹如荷枪勇士坚守国门。四季皆景的木棉树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阳刚气息。

坐在教室里的我,在聆听老师对木棉树的赞美中,雕塑着木棉树的伟岸形象。老师突然提高音调:“大家要向木棉树学习,在生活中充满活力,积极面对挑战,绘就人生好风景。”我似懂非懂,望着窗外的木棉树,想象着二十年后的自己。

有人提问,“老师,为什么木棉树先开花后长叶?”

“它告诉你们,你们都是祖国的花朵,要吸取阳光雨露,茁壮成长。”

“老师,为什么木棉树小时长刺,长大后刺就慢慢退化?”

“它启迪我们,要学会自我保护才能长大,当你变得强大后,敢侵犯你的人就变少,刺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我很疑惑,难道这棵木棉树是为我们存在的?譬如这些黑板,这群老师?

三年级时,我转学到新创办的下海小学就读。彼时校内新栽的小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倒是学校后门的路中间屹立着一棵高大葳蕤的酸梅树。能在乡道中间长成参天大树,其中的艰难可以想见。水肥的匮乏,路人的手摇脚踢,牛猪的踩踏……它面临的挑战无所不在,它定然是一棵有故事的树,一棵励志的树。

酸梅树旁边有一座三间屋的断墙残垣,乱石堆里野生植株疯长,听说原是一间私塾。传说当时学子一进私塾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拜孔子。闻之惊奇,以后每回经过,忍不住往那私塾的废墟行注目礼,期望有奇迹出现又害怕看到自己不该看的东西。弦歌已辍,但久受“之乎者也”滋养的酸梅树依然生机勃勃。

那棵酸梅树高二十多米,树干挺直,树皮暗灰,不规则纵裂如蛇龙奔走,毫不起眼,但无数互生的偶数羽状复叶聚合成的树冠倏入眼帘时,那亭亭的端庄的美,宛如大家闺秀,还是让你不由得多打量它几眼。上学路上有这样一棵大树守护,记忆深处至今都弥漫着美好。曾经有好事者藏身树后,待我们走近,突然向我们喷火,把我们吓得抱头鼠窜。发现他的恶作剧后,待他故技重施时,我们左右包抄抓住他,挠他的胳肢窝,他差点笑岔了气。

当酸梅树枝头挂起一串串褐色酸梅豆时,上学路过的小鬼们望梅垂涎。苦于人来人往爬树采摘不得,于是寻来碎石,瞄准心仪目标奋力抛击,偶尔可以砸下几枚酸梅豆。酸梅豆肉质肥厚,宛若小指,有的形如弯月看着可爱,蘸上些许白糖咀嚼,甘甜的果肉与酸爽的汁液在口腔里冲撞,让人回味无穷。饱经沧桑后,回过头来,发觉人生况味与酸梅豆的酸中带甜何其相似乃尔。

我初中就读的覃斗中学波罗蜜树最为常见。春夏时节,灯笼般的波罗蜜趴在树干上悬在枝头,教人仰慕之余又担心细细的果柄是否系得住沉甸甸的它们,然而波罗蜜摔个稀巴烂的情景从未进入我的眼帘。我想到为母则刚,有哪位母亲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摔下去呢?她会竭尽全力挽住自己的孩子。那细细的果柄里流动着的是坚韧不拔的母爱。

最让我注目的是那棵高大挺拔的凤凰树。不仅仅是因为凤凰花如火热青春,也不只是因为羽叶仪态如T台上的婀娜走秀给人带来视觉冲击,更因为学校的铁钟就悬挂在它身上。耳里飘来清脆的钟声时脑海里就掠过它秀美的面影,一刚一柔的组合不是有意为之却是绝配。

敲钟的俊哥住在凤凰树西边。传闻他曾到嵩山少林寺拜师习武。他在凤凰树上悬挂一个沙袋,每日于晨光熹微中光着上身拳击沙袋。曾经有几个混混进校闹事,他一出手就放倒两个,混混目瞪口呆,回过神后仓皇而逃。

凤凰树东边住着教我们英语的陈老师。在俊哥练拳的时候,他在跟着收音机大声朗读英语,那富有磁力的男中音在校园上空飘荡,尽管我听不出个所以然,但依然觉得很悦耳很优美。我常常盯着那扇发亮的窗户沉思,大把年纪的他为什么还那么用功?

他身材高大,慈眉善目,就像邻家爷爷一样和蔼可亲。他的课堂以读为主,要求我们读出感情,注意朗读时的语气、语调和语速。他范读时声情并茂,神采飞扬。之前的英语老师侧重对语法的条分缕析,我们觉得学有所获,而陈老师的另类课堂让我们心无所依,我们因此颇有微词。也许有些声音传到领导耳中,也许领导找他谈了话,总之后来读少了,陈老师脸上那份神采也没了踪影。接触疯狂英语后,才明白当年的我们错怪了陈老师,初中英语语感远比语法重要。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地处偏僻的乌石中学,心情颇为压抑,大有造茧自缚之势。

学校曾有一株闻名遐迩的“宝树”。原来在乌石中学西南角有棵不知其名的大树,因高大显眼成为乌石渔港的航标,因被一些祈福者视为“神树”而挂满红绫……关于它的传说无所不在。

我到来时,宝树已经成为传说。但教室前面与滨海地列植的木麻黄引起我的关注。其枝叶青翠纷披,圆锥形树冠高耸,如高大威武的卫士伫立。风吹过,沙沙作响,听久了,恍若潮声,时强时弱。这是一种立身贫瘠而能刻苦自励的树,面对狂风暴雨始终坚韧不拔的树,堪比沙漠胡杨。我从它傲然挺立的姿态里看见一种不向逆境低头的精神。我躁动的心渐归于平静,开启了向下扎根向上成长的“木麻黄生存模式”。

乌石中学还有一种形态独特美观的树。树干笔直挺拔,枝条呈水平状展开,层层有序。几经打听,才晓得名叫盆架子树。树如其名,确实形似旧时洗脸用的面盆架。它叶片浓绿,在阳光洒照下,光泽亮丽,给人生机勃勃的感觉。秋天开满黄绿色小花,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远望灿若繁星,走近仿佛满树绣球待丢。夜里,浓郁的花香阵阵窜鼻而来,让人有缓不过气来的感觉。

在盆架子树下我结识宿管员尼公,闲时过来听他讲过去的事情。尼公是退休小学教师,被返聘过来当宿管员。他身材高大,一表人才,20世纪60年代毕业于县重点中学。在运动浪潮中,他本有许多机会可以从政,却选择了躬耕杏坛。而他的两个弟弟,一个从政当上地级市市委副书记,一个从文当上地级市文联主席。问他对自己的人生选择是否后悔,他说天天与学生在一起,日子过得单纯,他知足常乐。

另一位陈老师高州师范毕业后,下乡当知青,在这所学校任教。我听过他一节公开课《白杨礼赞》,抑扬顿挫的语调,随手勾勒的白杨树简笔画,对象征手法的阐释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的描述中,白杨“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的形象让我一再联想到在异乡落地生根的他。他不时过来串门,奉献给我一些生活小妙招。我至今记得他介绍的一个养嗓秘方:早晨起床后,含一小口蜂蜜,徐徐吞咽。

来兄白白胖胖,容光焕发,跟形容憔悴的我们迥然有别。大家戏称他像处级干部,不像教师,缠着他公开养生秘方。他说无它,少生气,常喝黑豆猪脚汤。黑豆猪脚汤易熬,少生气却是拦路虎,面对那些软硬不吃的“捣蛋鬼”,有几人可以像来兄一样心无波澜?

林主任身材瘦长却声如洪钟,两颗门牙外凸,头发稀疏。他的数学课,语言风趣,广受学生欢迎。譬如他讲解绝对值时,将绝对值比作监狱,将负数比作坏人,正数比作好人,坏人进去监狱后出来就变成好人,生动形象,学生听得津津有味。那天我忙着扫石灰水,看到预备党员转正会议时间到了,来不及洗脸就跑过去参加会议。林主任表态支持我转正,理由是我脸沾石灰水就过来开会,说明时间观念强。我心底的感动如洪波涌起,为他的明察秋毫。

铃儿响叮当,历历校园树。

那些长在岁月深处的树,默默站在我经过的路旁,用它们饱经风霜的枝叶开示我,教我“格树”致知悟道。一如我遇见的一位位师者,他们温润谦和睿智,在共度的时光里,给我传道授业解惑,予我教诲启迪,让我向阳生长,破茧成蝶。

树如师者,道存目击。感恩邂逅的每一棵校园树。

(作者单位:广东雷州市第一中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