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多放一颗鸡蛋

记忆，是轻掠过屋檐的炊烟，袅袅娜娜，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一起。儿时的冬天，池面尚未结冰，我和小伙伴常常流连于塘边，玩一种打水漂的游戏，尽管小手被寒风冻得通红，鼻涕横流，却难以阻挡我们的热情，那些泛起的水花总伴随着尖叫。

那年，我19岁，像一块水漂石一样，被无形的大手扔到大山深处一所农村中学任教。学校四周山峦连绵，山上松竹猗猗，三幢教学楼便安卧在青松绿竹之间。镇子上的人很少，年轻人都外出了，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很多小孩初中没读完，便跟随大人到南方打工去了。

更要命的是，那点少得可怜的薪水，乡镇财政并不能按月及时兑现。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灰暗得如同校门前呜咽哀伤的河水，可河水的尽头又流向哪里呢？我常常坐在学校外的山坡上发呆，也实在没有心情好好教书，只是沮丧地应付着每个极不情愿的日子。浑浑噩噩度过一年后，20岁如期而至，而我的教学成绩可谓是惨不忍睹。

秋季开学，我依旧教七年级。九月最后一周，班上的何小梅同学没有到校，作为班主任的我和教数学的李老师决定前去家访。秋日已至，天高云淡，酷热且灼人。我和五十多岁的李老师一人一车，骑行在去十里冲的乡村路上。

近处，金黄的稻穗在田野里随风妖娆地起伏，偶尔裸露出几块橘黄的肌肤，原来是有稻田早已收割，只留下硬生生的谷茬子。路边，不时有一两只山鸡从灌木丛中飞窜到路上，蓦然听到声响，又没头没脑地遁入蒿草里。

远处，如火的晚霞映红半边天，热烈而澄澈。广袤无垠的天幕下，肩挑的、车拉的、收割机耕作的……农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好一幅醉人的秋收图。田野里、村庄前、池塘边，伫立的乌桕树，一阵风吹过，染红的树叶随风飘荡，闪耀着热烈的小火苗，心儿也仿佛跟着一起燃烧起来！

我和李老师一路说说笑笑，山路十八弯，倒也不显远。走进静卧在山下的小村庄，一眼就瞥见何小梅正在家门口照看晒谷场，望见我们，小梅慌忙跑到村口吆喝爸妈回家。不一会儿，何大叔和老伴谢大婶就从地头风风火火地奔了回来……

招呼，热忱地招呼！寒暄，热情地寒暄！

一番交谈后我们得知，原来何大叔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南方一家通讯公司做人力资源工作。谷收季节一到，何大叔便在自家四十多亩田地上忙得焦头烂额，乡亲们都在自家地头忙活，实在难以找到人手帮忙。懂事的二女儿小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倔强地留在家里，给爸妈当起了小帮手。

弄清原委后，心直口快的李老师马上说：“何小梅，你能想到给爸妈分忧解难，当然值得肯定和表扬。但是你想，你爸妈有你爸妈的职责，你有你的任务，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一旦时光错过了，今后若再想读书，恐怕观音菩萨也帮不了你。耽误庄稼是一季，耽误读书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和谢大婶连忙在一旁趁机帮腔。几句话后，劝返工作看来似乎很顺利，双方很快达成共识，小梅跟随我们一道回学校读书。

正当我们起身准备告辞时，却发现少了何大叔的身影。哦！院落里，何大叔正在忙着招呼一群鸡吃食。一看我们要走，谢大婶慌忙把双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紧紧地拽住我们的衣袖，说啥也要让我们吃了晚饭再走，而何大叔正忙着捕捉仔公鸡。虽已接近傍晚，却并没到鸡上笼的时间。无奈之下，何大叔只好拿秕谷撒在地上，把一群鸡诱拢过来，再出其不意地拿起黄荆条鸡罩扣住。

我们阻止，坚决地阻止！可始终拗不过何大叔的坚持，他生气地说：“你们老师为了我家的女娃，跑了那么远的山路，实在是太感谢你们了！今天，如果你们走了，就是看不起我们农家！仔鸡是自家的，又不用到集镇上去买，农村庄户人家，还缺这个？”

谢大婶接着说道：“大不了明年开春母鸡抱窝时，我朝鸡窝里多放一颗鸡蛋，眨巴眼的功夫就又是一大阵鸡崽！”她一边把我们往堂屋里拉扯，一边喃喃地念：“鸡、鸡、鸡，你莫怪！你是主人一盘菜。今年早点去，明春早点来……”

我的心陡地一沉！一瞬间，我若有所感，如同大海的潮汐拍打着堤岸，它悄悄地潜入我的内心深处，触动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偌大的鸡群终于不再像炸锅般四散着，何大叔一下子就捕捉到三只，和谢大婶一起兴冲冲地提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土豇豆、土苋菜、土西红柿，腌蒜头、腌鸡蛋、熏腊肉，更有一大盆香喷喷的烧仔鸡，整齐庄严地摆满了一大桌。

“开春多放一颗鸡蛋”，饭桌上，我的脑海里不时蹦出这句话。主人拿出酿造的家醅——苞谷酒，何大叔豪爽善饮，李老师酒量也不差，一顿意兴盎然的晚餐直吃到月上柳梢。结果，我们都喝高了。

回家的路上，一边小心翼翼地骑着自行车，一边反复咀嚼着谢大婶的那句话——“开春多放一颗鸡蛋”，越品咂我越感觉别有一番滋味。不知何时，我的泪水竟顺着脸颊无声地淌了下来……那一刻，我心中的堤岸崩溃了。

我悄悄地抹了抹眼泪，担心被他俩发现。抬头，朦胧的远方，星空之下，群山如兽，前路如带，银盘似的月亮，温柔地凝望着祥和安宁的万家灯火。

月光皎皎，车轮滚滚。那一盏盏灯火，默默照亮你我生活的角落，见证我们的成长与希望，无论前路多么遥远，多么艰辛。我所从事的教书育人工作，何尝不是如此呢？其中，饱含着太多的诗意和艰辛、太多的收获和奉献、太多的追求和跋涉、太多的责任和义务……

在教育路途中，又有多少教师执著于“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信念，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学生，决不轻言放弃任何一名学生，永远对学生满怀爱心和希望，去启迪蒙昧的心灵，去点亮人生的路灯，这何尝不是一种“开春多放一颗鸡蛋”的情怀？

终于到学校了，我有感而发地对何小梅说：“小梅，你看你爸妈都知道开春孵化小鸡时，在鸡窝里多放一颗鸡蛋，鸡就会繁衍不息。为什么呢？因为有了鸡蛋，就有了鸡崽，就有了希望、梦想和未来。如果你放弃读书，将来又靠什么在社会上立足呢？现在，你就是家里的希望。加油！像你姐姐那样，依靠知识改变命运，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星光大道！”

路灯下，大掌和小掌有力地击在一起，“啪”的一声，一不留神，竟惊飞了高大香樟树上昏睡的夜鸟，鸟儿扑愣愣地直冲向天空去了。回到宿舍，躺在木板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谢大婶那句“开春多放一颗鸡蛋”，让我久久地回味、回味，并在黑夜里思索良久……

西方有句谚语，“教育的本质，不是把篮子装满，而是把灯光点亮。”一个优秀的教育人，总是尽己所能地用生命点燃生命，让生命温暖生命。那晚，我开始笃信，教育的本质是努力放飞希望，而不是一味追求成功。

后来，我不再奢求每一个学生都能优秀，不再奢望每一位学生都能成才，我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能被温暖包围，希望他们像花儿一样阳光、健康和快乐。而我要做的，就是不懈地努力、追求，永不绝望，永不言弃。

我的20岁一眨眼逝去很多年了。时至今日，我再也没喝过如那夜那般滚烫香醇的好酒，再也没吃过那晚意犹未尽的烧仔鸡儿。可我永远铭记那个20岁，以及20岁那年偏远山村的那个夜晚、那句话，也由此时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和希望，和眼前愈加清晰的师者道路！

（作者单位：湖北枣阳市吴店镇第一中学）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