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纸花儿

作者: 何小雯

我的办公桌,简约单调,一电脑屏,一主机,一陶瓷杯,几捆书,数沓作业本,还有花一瓶。

那是一瓶糖纸花儿,五颜六色的,如七彩的光落入疲惫的眼,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矮矮胖胖的纯色玻璃瓶里,一朵一朵,均是用糖纸简单折出花瓣轮廓的花儿。花儿中间是用黄线扎出来的蕊儿。小小花儿,像星星的笑,一闪一闪的,舒展着,空气里仿若有了迷人的香,一缕一缕,都是安气宁神的味儿。

糖纸花儿是钰荷送的,她是我教的第二届学生。

我喜欢活跃的课堂。年轻的学生,嫩嫩的,面庞花一样灿烂。我所憧憬的课堂,是学生鸟儿般,叽叽喳喳,讨论一个问题的所有可能性。事实上,却大多是这样子的:我的问题抛出去了,期待了许久,鼓励了许久,却鲜有人应接。它们叹息一声,落入尴尬的沉默里。

为了活跃课堂气氛,提高学生上课的积极性,我搜肠刮肚想了一些奖励的方案,例如给上课回答问题者盖小红花,集三朵花换一颗糖。寻常一颗糖罢了,现在的孩子多是蜜罐里泡大的,谁也不缺一颗糖的甜。我原本也只是想着聊胜于无吧,可以诱到零星几个孩子回答也是好的。却不曾想,方案一公布,仿若食饵下了塘,一圈又一圈的鱼儿,呼啦啦欢快地游过来了。

这当中,有一只细如竹竿的手,如一株羞怯孱弱的苗儿,先是怯生生地露出两片嫩芽,接着被春风鼓舞了士气,噌噌往上长,一个劲拔节,成为一棵茁壮茂盛的大树,立在每一个问题之上。

那是钰荷,一个安静到让人害怕的女生。巴掌大的小脸上,常常挂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表情:深沉、沧桑、哀伤、漠然。她总是孤孑一人,离群的雁似的,不和谁亲近,不主动搭理任何人。哪怕别人主动走向她,她也远远就竖起冷漠的墙,将一切善意或伤害阻隔在她的心房之外。缺周末作业的名单上,每一次都有钰荷的名字,她的成绩却属拔尖。钰荷的反差让爱才心切的老师们着急上火,轮着叫她到办公室谈话,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不能恃才傲物,要谦卑虚心,方能更上一层楼”之类的。让大家更上火的是,不管是谁,什么时候,怎么样找钰荷谈话,她始终保持“沉默是金”的态度,不发一言。急得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哑巴。

和我有着相同怀疑的,还有一众同学。平地起惊雷,我们均被钰荷的第一次回答惊到了。吃惊过后,是非议四起。钰荷寡淡冷情的性子,本就不讨喜,平日已有好事的同学背后嚼她舌根。如今她一反常态,主动回答、积极回答、抢着回答,这些都是在盖花换糖的方案实施之后。同学们对钰荷的不喜越发明显,难听的话从教室的各个角落响起。大家都不齿,觉得钰荷以往的清高冷情太虚伪,为了几颗糖就暴露了肤浅贪婪的本性。

枪打出头鸟,出于保护的心态,我减少了钰荷回答问题的许多机会。钰荷细竹般的手,孤零零的,被挤在屋檐之外,凉风吹,冷雨淋,甚是凄凉。我找过钰荷谈心,跟她说明我的用心,让她莫要太在乎别人的言论。意料之中的,钰荷没有说话。我有点头疼,有种爱莫能助的感觉,我想要打开她的心房,可她把门关得死死的。

日子飞过课堂,又溜过去几天。钰荷竟然主动来办公室找我了。瘦骨伶仃的女孩,欲说还休的矛盾,憋得她脸蛋红彤彤的。我静静等着,等一朵娇弱的花儿,向我绽开她最敏感的花芯。钰荷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扭头走了,徒留我“原地凌乱”。一分钟后,钰荷去而复返,递给我一张纸条便再次飘走了。纸条上的字迹娟秀清丽,带着淡淡的忧伤。上面只有一句话,期盼我继续让她多回答问题。

我深信钰荷不是贪嘴之人,她的目的绝不会只是为了一颗糖的甜,她从不像别的同学那般,拿了糖就欢天喜地吃了,而是小心收好。想到那个女孩故作坚强的模样,我的心有点疼,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与经历,剥夺了本该属于她的灿烂与阳光。钰荷提供的电话总是打不通,我无从下手去窥探这些秘密的答案。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条,脑袋里“叮”一声脆响,我找到了与钰荷沟通的媒介。

我买了一个笔记本,封面有暖阳与鲜花。我提笔写字,笔下的字如流水从我心头泄出,有关爱,也有探究。我想要走到钰荷的内心深处,点燃她的心灯。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揉揉发酸的手腕,好久没手写书信了,竟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页。我寻了个由头把本子交给了钰荷。

本子送出去后,我在忐忑中等候着,等候一朵满怀心事的小花,向我敞开心扉。过了两天,钰荷郑重地把本子还给了我。本子沉甸甸的,满满的都是钰荷心酸的往事,以及苦涩的泪水。钰荷的父亲重男轻女,打小就嫌弃她,辱骂她,厌恶她。恶毒冰冷的骂语,硫酸一样浇灌着钰荷,腐蚀她所有的生机与活力。可怜的姑娘活成了死气沉沉的模样,连说话都觉得自己有罪。钰荷母亲伤了身体,就生了钰荷一个孩子。家,终是不能圆了。

钰荷告诉我,她想要送一份礼物给母亲当生日礼物,一罐用自己的优秀换来的糖,想来能博得母亲一笑。我的心里酸酸的,为这可怜又倔犟的孩子。为了在不加剧钰荷与同学矛盾的前提下完成她的心愿,我更改了回答问题的模式,由个人战变成了团队战,分男女组,或者按座位分四组,胜出组全部都有小红花,回答问题者则按回答次数追加奖励。钰荷成了同学们寄予厚望的对象,和她同组的同学都迫切希望她每个问题都会回答,为团体争分。钰荷又成了回答问题的红人。

我和钰荷的本子小秘密,仍在“进行时”。我闲聊家常般,和钰荷分享一朵云的潇洒,一朵花的芬芳,一棵草的坚韧;也会赞扬她回答很精彩,声音很动听,笑容很治愈。我想要将烟火百味、四时美景通通投喂给钰荷,想要她看到这人间可爱。幸运的是,曾被乌云遮蔽的阳光慢慢穿透云层,回到了女孩的世界。钰荷脸上的笑,终是鲜活起来。

毫无意外的,在母亲生日到来之前,钰荷攒够了一大玻璃罐的糖。这罐她用实力赢来的糖,是礼物,也是勋章。钰荷开心地来跟我道谢。我说,该感谢的应该是那么努力的她自己。我在一条折幸运星的纸上写道:恭喜你,幸运的母亲,你拥有一个优秀得让我羡慕的女儿!然后折成一颗幸运星,放入玻璃瓶子里,成为那份珍贵礼物的一部分。

虽不能亲眼目睹,但我的想象,在穿越一颗糖的甜蜜,探身去看的瞬间,便顺流而下,经过那位母亲身旁,窥见她感动的面容。我想,在她收到糖的那一瞬间,会有所释怀吧,她不惜舍弃婚姻来守护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一节一节枝丫生长着,一片一片绿叶繁茂着,朝着天空的方向,坚定不移地伸展,并将最终到达她所希冀的高度。而我有幸见证了这个女孩拔节向上的一程,并为之添了一颗糖的甜,甜蜜了一个孩子,也许还有一个母亲。

我和钰荷的师生情维系了两年,直到她毕业,考上市重点高中。离校时,钰荷用我送她的糖,扎了一瓶糖纸花儿回赠我,还有一颗用纸条折成的幸运星,上面写着,“我亲爱的老师,感谢您,让我的青春之花永不凋谢。因为曾经有您,我有了绚丽绽放一辈子的勇气。”

糖纸花儿一直立在我的电脑主机上,伴随我耕耘教坛的春夏秋冬。每当我因工作而委屈烦闷时,是它们闪烁着缤纷多彩的笑脸鼓励我,安抚我,为我找回出逃的教学勇气,给予我与顽徒“再战”的力量。

(工作单位:广东高州市曹江中学)

责任编辑 成 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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