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课那些年

语文老师郑泰民，那个活得像风一样的男人，在高中三年的时光里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快乐。他说话做事有个性，语文课也上得有个性，背地里被我们亲切地称作“个性男”。这个形神兼备的名号，一经问世便迅疾传扬开去，老郑听到后不急不恼，仿照柳宗元笔下那位种树高手郭驼的口吻，笑着说：“甚善！名我固当。”仿佛对这个雅号有着十二分的得意。

个性男的语文课不是一般的有个性，教学方式不拘一格，训练素材信手括来，按部就班只是他的迫不得已，出其不意才是他永恒的旋律，看似天马行空，实则语文味十足。崇高与优美，自由与和谐，深思与感动……这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学元素往往在不经意间沁人我们的心田。有趣的课堂从来不会让人厌倦，大家对他的课总是充满了期待：不按常理出牌的他，明天又会打出什么新异的牌来呢？

个性男是人文关怀的倡导者和践行者，加之对自己的教学技艺和人格魅力无比自信，人学伊始，就高调宣布他的课堂新政：学生迟到不用喊报告，课堂上如有特殊情况可自由出入·····在一阵欢呼声后，他便操起那磁性十足的朗诵腔，用改写版的名句做了最诗意的表达：轻轻地，你走了，正如你轻轻地来；你轻轻地出入，有点绅士的风度。我们都为这种人性化的举措大声叫好，再也不用因为不好意思请假上厕所而做“中华精”了。

自老江湖的个性男，这次却高估了同学们的自觉性，课堂新政推行没多久，几个不自觉的人便把特殊情况当成一般情况，成了自由出人的常客。眼看便民政策被少数人钻了空子，个性男的脸色也从最初的风轻云淡变成愁云惨淡。

叫停优惠政策不是他的风格，整治不正之风才是当务之急。不出所料，一道语言表达题新鲜出炉：为那些在课堂上频繁跑厕所的人取一个雅号，要求言简意咳，雅俗共赏，过目难忘，一叫就响。

又一场师生同台竞技的大幕开启了。可污秽不堪的屁屎尿怎能登上大雅之堂呢？他看着大家一脸的疑惑，一反最后才露一手的常态，率先登场，黑板上，“特使一号”已赫然在目。在一阵爆笑声中，他又为那些饱受“陈年老屎”之苦的人准备了“流得滑”，为那些痫疾泻肚的人送上了“泻停封”。看着那些极不正经而又趣味无穷的表达，大家的兴趣被瞬间点燃，抓耳戳心的佳词妙语，如洪水般涌来。最终，“勤屎皇”从一堆屎尿体中脱颖而出。个性男担心此举会助长同学们乱取绰号的歪风，特别声明，人选雅号的使用权和授予权归他所有，严禁私自使用和乱取绰号，如有违反者，当心他给你上“政治课”。他的“政治课"早已声名在外，以热辣劲爽闻名全年级，据说有让人灵魂深处闹革命的魔力，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谁都不想被他教训到怀疑人生。

雅号高悬，没有人想成为它们的主人，课堂上跑厕所的人大为减少，一道语言表达题就治好了一些人的随意病，妙哉！

个性男也是教学民主的真正践行者，一次次思想的碰撞，一场场智慧的交锋，让“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理念在他的课堂上落地生根，而不仅仅是挂在嘴上、贴在墙上的名人名言。

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老把式难免遇到新问题。几个小错不断、大错也犯的后进生一次又一次地突破老郑的容忍底线，一次又一次地无视老郑的苦口婆心。愤怒的岩浆在地底奔突，终有一天要喷涌而出，他罕见地发飙了，仿佛要把积蓄已久的愤怒一次性清空。“让老郑发那么大的火，真是太过分了。”我们都在心里责骂着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日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鲍宽同学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在作文里调侃老郑：“你常说自己‘文能写文章，武能斗流氓”，可几个不交作业的‘钉子户'就让你束手无策，看来你斗流氓的本事也不会太高。歌里唱‘你笑起来真好看”，而你看起来真好笑，你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让我想到人到中年不如狗；你黔驴技穷的无奈已然表明，一个活得像风一样的男人也会变成一个疯了的男人。你常说‘把火气发出来是本能，把火气压下去才是本事'；你常说‘要做语言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你常说‘知道做不到，等于不知道'..…"鲍宽火力全开，在作文里写出了“吐槽大会”的节奏，这种没大没小的架势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

作文讲评课上，老郑亲自出马，饱含深情地诵读鲍宽的精彩文段，他读得眉飞色舞，我们听得不安，谁知道读完之后会有怎样的“惊心动魄”呢？鲍宽更是如坐针毡，他深知老郑在学生心目中的地位，觉得这下闯了大祸，被老郑约谈事小，拿老郑开涮而激起公愤事大。其实，我们都低估了老郑的胸襟气度。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老郑笑着说：“《三国演义》里的陈琳在《讨贼文》里骂了曹操三代人，曹操不但没有杀他，反而重用他，还笑言陈琳的文治好了他的头风病。我虽是一介俗人，但这点格局还是有的。鲍宽同学的作文语句流畅，情感充沛，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敢言，勇气可嘉。而且，他的话就像一剂清醒剂，及时提醒我要改进工作方式，控制不良情绪，狂风暴雨只是愤怒的宣泄，和风细雨才能润物无声。”

这么好的教学素材，不进行一番深度挖掘外加综合运用，显然不符合个性男的风格。不出所料，一道对联式语句仿写题新鲜出炉：请为“咆哮课堂脸红脖子粗，好一出人到中年不如狗”对一下联。一场课堂上的头脑风暴迅疾登场。获得满堂彩的下联千呼万唤始出来：“躬耕教坛心赤脊梁直，任百般冷嘲热讽行若风。”"行走江湖人穷志不短，有千种情系苍生愁似海。”看着这两条荣获优胜奖的下联，大家不禁会心一笑，这不正是个性男的真实写照吗？一个活得像风一样的男人，却有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有个性的老师，才能教出有个性的学生。学生年少轻狂，极尽奚落讽刺之能事，老师却深感被人吐槽的痛快，大呼过瘾，说明骂人的有水平，被骂的有雅量。只有拥有宽广的胸襟气度，才能包容学生的出言不逊，并对冒犯自己的人投去欣赏的目光。只有老师真正摒弃师道尊严的旧观念，树立师生平等的新理念，营造和谐宽容的教学氛围，让学生拥有平等的话语权，才能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培养出能够独立思考、敢于表达的一代新人。

高考前夕，学校制作贺卡，要求任课老师为每个学生题写毕业赠言。老郑会怎么写？如果也用“马到成功，金榜题名”之类的陈词滥调来打发我们，那不仅辜负了他满腹的才情，更辜负了我们对他的期待和厚爱。从未让我们失望的老郑一如既往地给力，把别人眼中的例行公事策划成一出温情满满的欢乐派对。

他采用对联或诗句的形式，把同学的姓名融入其中，或表达祝愿，或寄寓期望，或鞭策鼓励，或评点人物，嬉笑怒骂皆成佳句，酸甜苦辣满是回忆。常常是他刚读完赠言，我们就能齐声喊出同学的姓名。“玉壶冰心未曾改，桃花源里种芙蓉”，一听就是写给何玉蓉的；“待君好名扬，畅饮新酷酒”的主人，除了郝名扬，还能是谁？那些没有融人姓名的赠言，更是趣味蛊然，寥寥数语便能传其神韵，只要老郑稍加提示，大家总能猜到是为谁而写。“历尽千帆仍少年，不染尘埃自坦荡”是送给童心未泯的“活宝”同学的，“活宝”得此赞誉，喜不自胜，拿它做了微信的个性签名；“此去经年隆中卧，却笑万千举子忙”是写给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同桌的，同桌尴尬之余，还是挺惊喜的……如果没有过硬的文字功底，没有那一千多个晨晨昏昏的陪伴，没有对学生细致人微的观察，怎能写出那些打动人心的语句？

他的出其不意一直持续到高考前的最后一课。拿到毕业合影，每个人的第一反应便是看一下自己的光辉形象，年长的神情端庄，年少的姿容俊俏，一个个都光彩照人。只有个性男，双目紧闭，若有所思，全无平日的神采，谁知道拍照时他遭遇了什么！

就在大家纷纷打趣他时，又一道语言表达题布置下来：以他为中心，为图片拟写标题，或用最精练的语言写出他的内心独白。大家在黑板上见缝插针，个性男逐一赏评，决出了前三名。《不想让你们看到我眼中的不舍》和《一瞬的假寐，永恒的记忆》，分列二、三名。《倾听成长的声音》力拔头筹，这是他亲自拟定的，又郑重地把它评为第一。

在一片友善的起哄声中，个性男现出了庄重的神色，缓缓说道：“这些年来，我们同台竞技时，你们的表达多数时候还是稍显逊色，但为了鼓励大家，只好委屈自己喽，把第一都评给了你们，自己屈居人后。今天是最后一节课啦，再不给自己评个第一，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大家这才缓过神来：离别的日子已悄然而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啦！”他经常敲打我们的这句口头禅，不经意间就和我们撞了个满怀。相聚短暂别离长，欢快的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我们都没有逃过时间的追杀，岁月的列车也不会为我们停下，深情的陪伴终将化作温情的回忆。多年之后，某个夜晚的灯下，蓦然回想，也会静静微笑，任欢欣在心中流淌。这种灵魂有趣的老师，这种轻松欢快的课堂，在我的学生时代，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注定会成为我生命中永难淡忘的青春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