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里的两只手
作者: 范志伟1
患者是一位75岁的老年女性,36小时前被救护车送进了抢救室。
她的病情很重,她一度处于嗜睡状态,甚至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因为严重的肺纤维化和大量的胸腔积液,每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对患者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事实上,子女们已经准备好了后事。
“等到不省人事之后,我们就考虑带她回家。”子女们的意思是等到患者进入昏迷状态,没有了自主意识,便要放弃治疗。
虽然子女们已经决定了患者的最终命运,但患者的老伴显然还没有接受现实。
他问我:“什么时候安排住院?”
我不敢告诉他根本没有住院的安排,大家只是在等待。
他央求我:“医生,你一定要尽力给她治!”
我满口答应着,甚至不敢正视他,不敢告诉他,子女们已经决定放弃积极救治。
他反复追问我:“为什么一点点好转都没有?”
我强装冷静,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说服他:“没有那么快,观察观察再说。”
老人不愿离开,他要求陪伴在床边。
他始终握着患者的手,用焦急的眼神看着护士的每一个操作,用哀求的语气反复向我询问同一个问题。
起初,我还在想:这样的老人为什么还没有看透生死,为什么他还不明白这无言的事实?
后来,当我看见趴在病床边睡去的他满是沟壑的脸颊,看见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枯枝般的手时,我才明白:虽然我们不得不遵从生死的法则,但有一种叫作爱的情感可以驱散这人世间的黑暗。
2
有一位70多岁的男性患者曾经在我上夜班时反复出现,他甚至一度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让我感到恐惧的并不是患者严重的病情,而是他复杂的家庭情况。
事实上,对任何病人来说,真正的治疗难点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家庭问题或社会问题。
就如同这位老年男性患者一样,让我感到担忧的是他每一次都独自前来就诊,从不愿意联系家属。
对一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频频急性发作的老年人来说,他绝不只是胸闷气喘那么简单,而是有着性命之忧。
最开始,我还在埋怨患者为什么不通知家属,甚至“命令”他必须要由家属陪同。
后来,当我了解到真实情况,却再也下不了狠心去“命令”眼前这位满头白发、气喘吁吁的老人了。
原来老人有一个儿子,因为脑血栓后遗症,瘫痪在床十余年。
他曾经骄傲地告诉我:“虽然我儿子瘫痪十几年了,但是从来没有生过褥疮!”
他也曾自豪地告诉我:“我孙子现在在美国,据说研究的都是高科技,反正是我们听不懂的东西!”
他也曾无奈地告诉我:“老太婆还要在家里照顾儿子,所以我不能住院,没有人照顾我。”
所以每一次他来看病,都是医护们悉心照顾他,跑前跑后。
有同事说:“他这是典型的将家庭问题转移成社会问题!”
同事说得不错,而且这种现象也大量存在。
但是,作为被局限在抢救室这片狭小空间的医者来说,除了对每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病人尽力,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去年冬季,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患者再次因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发作来到医院。
他仍拒绝住院,拒绝联系家属,甚至拒绝完善胸部CT、血气分析等检查。
让我意外的是,大约半个小时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女性敲开了急诊室的大门:“×××在这里吗?”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患者的家属,也是我第一次从患者的生活中感到了真实的无奈和不易。
凌晨4点钟,急诊室已经陷入沉寂。
抢救室里,患者看见老伴后说了一句话:“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
“没事,儿子已经睡着了!”老伴站在床边拉着患者的手说道,“我不来,你怎么办?”
患者则不认输地抱怨着:“外面雪这么大,你非要来做什么?我在医院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知道其实这不是责骂,而是关心。
患者的病情不太乐观,除了呼吸衰竭,还有着比较严重的感染。
老人搂着因畏寒而打着寒战的患者,安慰道:“幸亏我来了吧,我不来你怎么办?”
那一刻我没有按照惯例将家属请出抢救室,因为我知道患者需要他的爱人。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两个老人一起对抗着病魔。
在那张送走过许多人的病床上,两位老人一起度过最难熬的时光。
“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
“我不来你怎么办?”
两句日常的对话,像是要将我湮没。
两只枯树一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禾 火摘自微信公众号“最后一支多巴胺”,马明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