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乞力马扎罗,雪山寻豹
作者: 调露乞力马扎罗是一座19710英尺高的雪山,据说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被马萨依人(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一个游牧民族)叫作“恩加奇—恩加伊”,即上帝的殿堂。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文中的引文均出自汤永宽译本)
这或许是文学史上最有名的开头之一,出自《乞力马扎罗的雪》。约莫100年前,海明威来到东非狩猎,他从小热衷打猎、徒步、钓鱼、捕野鸭之类的活动,欣赏拳击和斗牛的血腥刺激。当他持枪对准奔跑的狮子、豹子、水牛、犀牛时,心情不言而喻。

今天肯尼亚南部的安博塞利国家公园,正是当初海明威的游猎之地,也是从远方眺望乞力马扎罗山景与雪冠的最佳地点。平原在清晨与薄暮变成灰黄色,一望无际,是最典型的稀树草原,有时还能见到狮子与豹子。
在这片热带草原上,海明威患上了阿米巴疟疾,他搭乘飞机,飞越乞力马扎罗山峰顶,去内罗毕(今肯尼亚首都)治疗,由此有了小说结尾那惊人的幻象。在他笔下,男主角哈里是在狩猎途中划伤了腿,又得不到治疗,只好怅然望着眼前的雪山,等待死亡。
独特的雪山
乞力马扎罗雪山非常独特。它距离赤道仅300多千米,海拔近6000米,由基博峰、马文济峰和希拉峰3座山峰组成,是一座独立的山,不属于任何山系,它是非洲之巅。山的底部坐落在热浪蒸腾的草原上,广阔无垠的大地上生长着各种灌木,春夏时节铺满金合欢花,成群的汤氏瞪羚在跳跃,鬣狗如鬼魅般逡巡。每年有无数游客为了观赏野生动物来到这里。夏季此地更是有着举世闻名的暴烈壮观景象——动物大迁徙。长颈鹿、犀牛、狮子、豹子、斑马、角马、鳄鱼以及各种牛羊,为生存挣扎,为食物搏命。
乞力马扎罗更高一点的山地适合种植咖啡、玉米等农作物。要去攀登峰顶的游客,大多数会选择从坦桑尼亚东北部的莫西镇出发,进入乞力马扎罗国家公园。莫西镇位于乞力马扎罗山南面,海拔约1800米,附近便是咖啡种植园,游客们可以在镇上咖啡馆里品尝它的独特醇香。乞力马扎罗国家公园向游客开放7条山径,无论沿哪一条山径攀登,都能抵达乞力马扎罗山的最高峰——基博峰顶,海拔约5895米的乌乎鲁山口。目前最受登山者喜爱的山径是玛查姆线,又名威士忌线。
从山脉南面出发,高峻的山脉间炎热多雨,有一片片热带雨林,长松萝从树木间垂下,像褴褛干裂的布。深谷里长满浓绿的竹子,常年开着浓黄的剑叶兰(又名尖苞火把莲)和鲜红的乞力马扎罗凤仙花,艳丽夺目,太阳鸟围绕它们飞舞。沿着山径爬坡,到达海拔3000多米的地方,仿佛来自神话世界的各种奇异植物就都出现了:有乞峰千里木,是一种能长到10米高的草,为了御寒,枯叶一层层缠住主干,像紧皱的一条条毛巾,顶端的巨大花序足有1米,宛如鬼怪矗立;有迎着清晨阳光突然绽开的巨大的半边莲,长而肥厚的绿色叶瓣外挂满薄霜,为了抵御昼夜超过20℃的温差,避免冻伤花苞与嫩叶,它的叶片中心生着黏液。
更高的地方是大面积的草沼,再往前走,就能近距离观赏雪山真容。荒凉石块间到处长满欧石楠和其他灌木,由于气候寒冷,空气稀薄,它们极为矮小。沿途有登山者营地,背靠山坡,有不错的水源,那是融化的雪水。云层已在脚下。
在小说中那个死亡幻象里,男主角搭乘飞机,继续高飞,见到了另一片紫黑色的平原,前方能望见黑黝黝的高山。到了海拔5000米左右的地方,已是高山荒漠,连苔藓都不再生长,火山岩裸露着,游客能遇到许多残留的白色的动物骸骨,大象、羚羊,当然还有——豹子。海明威所述的豹子骸骨,位于西峰,也即是希拉峰,站在乞力马扎罗最高峰基博峰顶眺望,可以将其一览无遗。
乞力马扎罗诞生于东非大裂谷剧烈的地壳运动,它晶莹剔透的山顶雪冠是冰与火的奇迹。在漆黑的乌乎鲁山口,夹带着赤红烈火的岩浆曾剧烈喷发,如今火山口已被皑皑白雪覆盖。山顶是深褐的,巨大的白色冰川迎着雪峰特有的凛冽寒风。
自然的胜利
海明威曾自称,他只有一个信仰,就是自由。刚满18岁那年,他急切赶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直面最残酷的暴行,由于他患高度近视,只能加入红十字会的救护队,结果在搬运尸体和救助伤兵时遭遇炮弹,还中了枪,险些丧命。1921年,第一次结婚后,海明威寓居巴黎,专职写作。这些经历都浓缩在了《乞力马扎罗的雪》男主角的死亡回忆里。
1933年至1934年,海明威靠第二任妻子及她家族的钱来到非洲游猎。他的豪宅与游艇都属于她。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毫不避讳地谈及女人付出的大量金钱、时间和爱,令男主角哈里深感寄食于人的不光彩,流露出生无可恋的虚无:“你有的是该死的钱”,“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非洲仿佛被文明遗忘的世界,属于自然之神。海明威尚未离开,已经开始思念。东非大草原那蛮荒的景色、原始的魅力,也曾一度令小说中的哈里沉迷。此次游猎使海明威写作了《非洲的青山》,这部第一人称纪实文学于1935年出版之后饱受评论界嘲讽,使他颇为受伤。不过,1936年8月发表在《老爷》杂志上的另一篇相关作品《乞力马扎罗的雪》,则被奉为海明威短篇小说中最杰出的一篇。
小说通过思绪飞掠时空变幻,表达了极为深邃复杂的思想。海明威让非洲大地上象征死亡的秃鹫盘旋在光洁的蓝天,让死神压在男主角哈里的胸口,让那座巍峨的如同白雪王冠的山峰矗立在眼前,让人在濒死一刻陷入意识流状态,回顾充满争斗与虚无的人生:那些战争的残酷、爱情的绝望、艺术的幻灭,又纷涌到眼前,他看见艰难逃难结果全部死去的姑娘、绝望的赌徒、雪地上的逃兵、被炸得流出肠子的投弹官。
作家的肉体飞越乞力马扎罗的雪峰,灵魂的一部分却死在了那里。时隔约20年,海明威与第四任妻子再一次踏上东非的土地,此时的他已两次作为战地记者,亲历了西班牙内战与诺曼底登陆。常年酗酒和滥用药物令他神志不清,这位54岁的男子遭遇两次坠机,讣告里说他一生求死。而当读者纵览《乞力马扎罗的雪》全篇,会明白男主角哈里那些酗酒与幻灭,被迫出卖自己的沉沦,思想和情感的畸变,倦意与愤怒,种种精神的懒惰懈怠,才是真正夺走他生命的坏疽。

乞力马扎罗标志性的洁白雪峰,会在不久的将来消失。过去100年中,山顶巨大的冰川已经大面积消失了。在还未下雪的日子,如今的游客们远眺时甚至看不见多少白色。每一年都有无数游客来与它相见,以及告别,并亲身感受文学大师最伟大的描述:
……见到一片像筛子里筛落下来的粉红色的云,正在掠过大地……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在阳光中显得那么宏大、高耸,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正是那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山巅。于是他明白这正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文明的创伤
欧洲的信仰真空,往往诞生崇拜自然的风潮,思想家们转而赞美自然神,一个广受欢迎的典型代表,就是卢梭,他自称聆听浪潮声时,与自然相融,得到了神秘的体验。类似的思潮从未消亡,层出不穷,我们可以看到无数作家缅怀那个逝去的昨日的世界。托马斯·曼在长篇小说《魔山》中描写前往灰暗晦涩、空气稀薄之地的逃世者。海明威在回忆录《流动的盛宴》中描述当初充满艰苦和希望的年岁:“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而当欧洲陷入铁与火的暴乱,非洲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自然天堂,因为人类的灵魂总需要一个逃难所,一个超离于人间的地方。
两次世界大战带给欧洲灾难性的毁灭影响,也令海明威的肉体和灵魂备受折磨、千疮百孔,仿佛积久不散的雾霾。1961年7月的一个早晨,他在家中用猎枪自杀。此后,我们很难再在一部不到2万字的短篇小说里,看到如此包纳万千的内容:历史的抑郁与文明的重负,战争和政治造就的绝望,精神幻灭,身体残破……这一切的尽头,是那座屹立在非洲东部的晶莹雪山。
豹子为何要爬上乞力马扎罗山?想必每位读者心中,自有答案。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