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剧场:留住记忆的改造策略
作者: 王谦2024年,中国的城市化率已经达到67%,城市基础设施建设趋于饱和,城市发展的重心正在从新建扩张转向对既有空间的更新与优化,即从 “增量建设”转向“存量更新”阶段。对于建筑师而言,设计任务正在发生变化——过去那种在一块空地上“从零开始”建设一栋全新建筑的机会慢慢减少。越来越多的项目,转向在已有建筑基础上进行更新与再利用。
相较于新建项目,改造项目往往牵涉更多层面的判断与抉择。建筑师首先要评估既有建筑的价值和状态:它是否具有历史意义?是否代表典型的时代风格?结构是否安全?空间是否足够?在此基础上,建筑师要选择适当的形式语言,确保新建的部分和老建筑和谐统一。因此,改造往往并非是“替换”,而更像是一场细致的“对话”——在保留与舍弃之间拿捏分寸,在延续与创新之间寻找平衡。


在城市化程度更高的国家,改造类项目已经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理论积累。位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贝克特剧场,就是一个经典案例。在这个项目中,建筑师没有试图将过去清除,而是让时间的痕迹成为建筑的一部分,用建筑在现实与记忆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一座建筑,一段记忆
巴塞罗那东部的波布雷诺区(意为“新村”),19世纪末是巴塞罗那的工业中心,聚集着大量的工厂、仓库和工人住宅,有 “加泰罗尼亚的曼彻斯特”之称。1934年,“和平与正义”工人合作社在佩德罗四世大街和巴蒂斯塔街的交叉口,也就是今天贝克特剧场的所在地,建造了一栋两层高的建筑。建筑的一楼是杂货店,二楼是咖啡厅兼舞厅,二楼夹层设有活动小组的办公室。工人们的小组活动内容丰富,包含加泰罗尼亚传统舞蹈“萨达那”、台球、国际象棋等。1935年在场地的后方又进行了扩建,扩建部分的一楼用作杂货店的储藏室,楼上则设立了一所小学,供合作社成员的子女就读。

“和平与正义”工人合作社成立于1907年。工人合作社是20世纪初在西班牙广泛出现的一种工人自治组织形式。合作社的功能多样,最开始一般是消费合作社,社员们集资成立商店,为工人提供廉价的生活必需品,合作社的盈利作为社员的退休和医疗保障基金。后来商店逐渐成为工人们的聚会场所,因此很多合作社还会增设文化和娱乐空间。
这栋建筑是由社员们合力利用周末和节假日时间修建完成的。建筑在结构上与周边的工业建筑相似,但细部装饰更为讲究,融入了天花板的花饰、图案多样的花砖、精致的木作和彩色玻璃窗等丰富元素。工人们倾注的热情与心血足以体现这栋建筑对他们的重要意义,它不仅是购物和社交的场所,更是社区凝聚力的象征。
随着经济转型和消费模式的变化,和平与正义合作社在20世纪70年代遭遇财政危机,虽然勉强维持运作,但最终于1997年宣告永久关闭。在此之前,这里一直是波布雷诺区工人阶层社交生活的核心场所,承载了几代人的集体记忆。此后,建筑几经易手,但大部分时间处于空置和荒废状态,正如该区域众多因工业外迁而废弃的工厂一般。最终,其产权归属区政府所有。
留住记忆的改造策略
2000年,巴塞罗那市政府启动了22@计划,旨在将波布雷诺这片衰败的工业区转型为以文化创新与技术产业为核心的现代化城区。在这一背景下,成立于20世纪80年代的巴塞罗那著名先锋剧场贝克特剧场决定迁入这栋承载街区记忆的老建筑。建筑改造的竞赛于2010年举办,最终“弗洛雷斯与普拉特斯建筑事务所”从5家入围单位中脱颖而出,开启了这座建筑的新征程。
虽然这栋建筑并非受保护的历史文物,任务书中也未要求保留原建筑,但建筑师意识到它在街区发展历史中的象征意义,提出了在保留主体结构的基础上进行改造与加建的方案。他们保留了原有外立面,延续三开间的平面格局,并在其上生长出新的屋顶体量,象征着新生与延续(由于预算缩减,屋顶的部分未能最终建成)。这一策略赢得了评审团尤其是剧场负责人的高度认可。

“新旧共生”的手法在当代建筑中并不罕见。设计了北京鸟巢体育馆的著名瑞士建筑师组合赫尔佐格与德梅隆在马德里的CaixaForum艺术中心和汉堡的易北爱乐音乐厅项目中,也曾采用类似策略。真正使贝克特剧场项目与众不同的,是竞赛结束后的一次现场踏勘。当建筑师一行人走进建筑内部,面对满目疮痍却静默矗立的废墟时,他们仿佛感受到了时间的厚度与记忆的召唤,于是当即做出了一个不寻常的决定——对建筑内部所有遗留构件进行详细测绘和整理。

他们用近乎痴迷的毅力,一一记录并绘制了建筑中尚存的门窗、花砖、吊顶装饰、楼梯扶手等元素,最终完成了超过100张A1图纸。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细入微的建筑测绘:尺寸标注密密麻麻,细节穷尽,仿佛他们所测量的不是一栋废弃的建筑,而是一件无价的工艺品。其实又何尝不是呢?这些看似破败的旧物,从商品交换的角度而言毫无价值,从使用角度来讲算是用料扎实;但从情感与记忆的维度来看,它们承载着社区里几代人的共同回忆,是无可替代的。
瓷砖的再利用也充满巧思。改造前,房子里几乎每个房间都铺设了不同图案的液压花砖——这是一种西班牙传统的手工砖,砖块通过模具压制成型后风干,无需烧制。花砖色彩鲜艳、图案丰富,手感厚重。改造中,部分原有花砖被移至门厅、咖啡厅和办公室等公共区域重新铺设。面对新的空间布局,建筑师尝试以原砖拼出新的图案组合。尤其是在新设计中引入了多处弧线边界,为了确保花砖在拼贴成弧线时图案连续,他们甚至在工作室中一比一打印了图案,进行砖块切割方案的精确推演。

在改造工程正式开始前,建筑内部的所有可保留构件都被小心拆解、编号,并妥善存放。整个过程的严谨程度宛如在对一座唐宋古寺进行“落架大修”。在之后的设计与施工中,这些构件被重新安置、精心组合,融入新的建筑空间中。例如门窗部分,在测绘过程中,建筑师就发现几乎每一扇门窗的样式都不相同,可以想见当时的工匠们投入了多大的热情与创造力,他们在每一个细部上都倾注心血,力求独一无二。在当今这个一切讲求标准化和批量复制的时代,这种匠心已极为罕见。最终,约90%的门窗得以重新利用,其中大部分被安装回原位,部分则被灵活移位,与新的组件拼接在一起。
里卡多·弗洛雷斯与伊娃·普拉特斯是一对常驻巴塞罗那的建筑师夫妇。两人早年曾在西班牙著名建筑师恩里克·莫拉莱斯的事务所共事多年,深受其理念影响。弗洛雷斯与普拉特斯在建筑界的影响力,不仅源于他们完成的作品,更在于他们独特的工作方式。他们坚持传统的创作手法,偏爱手工绘图,习惯制作纸板模型来表达设计。对他们而言,建筑的落成并不是工作的终点,而是建筑师持续介入的开始。在数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们通过图纸、模型、写作、教学等方式,不断延展和诠释其作品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建筑不只是空间中的实体,更像是一场在时间中缓缓展开的事件。

当然,贝克特剧场之所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改造项目,并不只是因为它对旧物的保留和再利用,它的新建部分同样精彩。作为一个先锋剧场,它的设计从舞台布景中汲取灵感,整个空间充满了偶然、惊喜与戏剧性。这种特质在门厅表现得尤为明显。穿过主入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部楼梯和一旁的休息区。休息区是一块内凹的红色空间,被布置得仿佛一个小型舞台;坐在其中的观众,反倒像是舞台上的演员。楼梯也充满“戏剧性”——走到一半便绕到墙后,随后又如变戏法般地从二楼另一侧“亮相”,上下楼梯的人好像演员一样不断地退场与登台。在这个空间里,日常生活本身就成了一场表演。空间中其他的元素也延续了这一特质:楼梯的扶手、倚墙的座椅、墙面上的石膏花饰、屋顶的采光窗……这些细部如同布景中散落的道具,在使用者的移动与驻足中不断被“激活”。每一次游走于其间,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惊喜。
建筑改造作为一种文化积累
作为建筑师,我一直对改造类项目抱有浓厚的兴趣。本人的本科毕业设计便是以“乌镇蚕丝厂改造”为题,将一处工业遗址转化为当代艺术场馆(现实中的该项目由我的毕设导师陈强老师主持设计,感兴趣的读者朋友若有机会前往乌镇,也不妨前去一探)。贝克特剧场让我对建筑的改造与更新又多了一层思考。


除了经济性和实用性的考量外,建筑改造还意味着文化的积累与叠加。它让历史的信息被保留下来,又在原有的基础上生成新的内容。我在西班牙城市的街头漫步时经常有这样的感慨,目之所及,每一栋建筑都很精致,都经过几代人的修缮与更新,背后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它们就像是记录了城市发展与变迁的档案袋,无数这样的建筑构成了城市的文化底蕴。
在建筑改造中,如果我们总是推倒重来,将上一代人的痕迹悉数抹去,那么哪怕这个地方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在当下所呈现的,也不过是几十年的肤浅印记而已。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