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红

作者: 王先佑

,湖北人,现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中国作家》《长江文艺》《百花洲》《黄河》《飞天》《作品》等刊。获第三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奖等奖项。出版小说集《纪念日》。

1

在父亲的灵枢前跪着时,段东风额头的汗直往脸上淌。

段东风要陪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向逝者磕头,礼毕起身,头发晕,眼前发黑。他虽然身体不错,但也扛不住这两天严重的睡眠不足,以及酷热的天气。段东风厌烦了这种礼仪性的动作,但又无可奈何。

这本来是大哥的任务,但他这会儿不知又躲到哪里去了。上厕所,吃东西,看客人打麻将,跟村里的女人们打情骂俏,都有可能。天哥是个浪荡子,接到父亲的死讯时,段东风还一度担心他不会回家奔丧。没想到,他比自己还先到家。从回到这座院子,看到大哥的那一刹那,段东风居然对他心生感激。但是,这个时候,他不该擅离职守。在这样的天气里,穿着粗棉布做成的厚厚孝袍,灵柩前还烧着纸钱、点着长明灯,滋味实在难受。段东风是一个尤其怕热的人。

丧事由堂叔主持。一应事务和开销,堂叔都要问过段东风才做安排一一现在,没有人怀疑段东风是这座院子的真正主人。曾经,这是段东风非常想要拥有的身份,就像他在自己的公司一样,说一不二。但他做不到,因为有父亲在。在生前的时光里,哪怕是卧床不起的这两年,父亲仍然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就拿这座逼仄破败的院落来说,段东风想把它改建成一栋乡间别墅,让父母住得好一点,他和大哥回家也有个栖身之处。他跟父亲提了好几次,但都被否决。于是,村中首富的父母,就一直住在这座最简陋的老宅里。

在父亲面前,段东风总是那个小心翼翼,甚至战战兢兢的孩子。等到父亲不在了,他又把很多事情都看淡了。

段东风抬起胳膊,擦了一把汗。他瞄了一眼母亲。母亲由姨妈陪着,坐在灵枢的一侧。母亲刚好也在看他。母亲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安。他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一明天就要出殡了,程小青还没有回来。这些年,大哥风流成性。跟他在一起生活过的女人,光段东风知道的就不下五个。天哥没和其中任何一个女人领证,也没把任何一个女人带回过这座小院一一他再怎么放浪形骸,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带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回家。为父亲哭灵的孝媳,就只剩下程小青了。在鄂东北一带的民间传说中,逝者如果没有孝媳哭灵,黄泉路上就会遭逢不顺。段东风自然不信这些。他不明白,为什么近年来本地的葬礼环节一再简化,孝媳哭灵却一直被保留下来。“你媳妇儿什么时候回来?”堂叔已经这样问过他几次了。段东风只能言辞含混地说:“快了,快了。”母亲没有催他。但他知道,母亲比谁都着急。

母亲在意的,未必是父亲黄泉路上的那些事。这两年,身材瘦小的母亲尽心尽力地伺候着瘫痪在床的老伴,还要忍受他的呵斥与责骂。如今老头子驾鹤西去,母亲终于得到了解脱。或许,她更在意小儿子的感受。段东风富甲一方,镇里、县里的一些头头脑脑跟他有交情,如今又是家里的主心骨,在这个紧要关头,如果他不能把媳妇喊回来守孝,大家会怎么想一一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对这些无感。他只是希望,程小青能最后配合他一次,像一个普通的妻子那样。

母亲一直疼他这个幺儿。父亲严厉而暴躁,在段东风上高中以前,每当暴怒的父亲举起鞭子,母亲总是一次次地挡在儿子身前,替他挨了不少打。本来,他想撒个谎,说程小青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这两年里,段东风都是独自回家看望父亲。或许,母亲已经意识到,他和程小青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段东风得知父亲去世时,程小青还在上班。他先是打电话给她,被挂断。又给她发微信,说了父亲的事,她回复:在开会,晚点说。过了半个小时,程小青才回电话。程小青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一开口就说:“这段时间公司在筹备上市,事很多,我不一定回得去。你带上孩子先走吧,不用等我,我尽量找老板请假。”电话挂断了,段东风呆呆地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忙音,想发火,又不知道对谁发。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之后,编了一段微信:你先忙,我和贝贝马上就动身。贝贝爷爷后天早上下葬,你争取明天下午赶回来。他犹豫了好几秒钟,才按了发送键,想象着程小青着到微信之后的表情。这差不多是两年以来他和她之间最长的一段文字交流了。她一定很得意,因为,他终于有求于她了。

大哥总算回到了灵堂,手里还拿着两只毛桃。大哥笑嘻嘻的,把桃子塞给他,说:“你去歇会儿吧,吃两个胭脂红。”

胭脂红是本地特有的蜜桃品种,因其果皮、果肉均色如胭脂而得名。段东风已多年没吃过这种桃子了。除了父亲生病的这两年,他每年不过回家一两次,且多在春节、清明,而胭脂红要到端午前后才成熟。胭脂红果皮上的毛又细又密,沾到皮肤上,痒痒的。他脱了孝服,用湿毛巾擦了脸,把桃子拿到水龙头下冲洗。桃毛很难洗净,被水流冲得贴在了果皮上,不再根根直立。小时候,吃桃子哪儿要洗?拿衣服把毛揩一揩,就往嘴里塞。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咬了一天口。还是从前的味道,甜软,松脆,隐隐有香气。

“哪儿来的,这桃子?”他问大哥。

“桂贞给的。她家栽了桃子树,你去找她要,管够。”大哥对他挤眉弄眼。

2

桂贞?段东风忽然想起来了。昨天,在他到家之前,堂叔已经安排家政公司的工人在院门外搭起了长长的雨棚。雨棚尽头的空地上,还有一座小棚子,那是厨师和帮厨们忙活的地方。段东风停好车,带着贝贝往院里走时,小棚子里有个人跟他打招呼:“回来了?”

是个中年女人,正在砧板上切豆角。女人眉眼带笑,看上去有点眼熟,但段东风一下子想不起来她是谁,只得对她点点头,“嗯”了一声。已经走出一段,他又回过头,那女人也在看他。他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也来不及想了,因为他已经跨进小院,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堂屋中间的灵柩。在院外就能听到的两个姐姐的哭号声,此时更加响亮悲怆。尽管此前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一天的到来,段东风的眼角还是湿润了。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muda20250705.pd原版全文

原来她是桂贞。看样子,她是在家政公司帮厨。想到自己刚才的冷淡,段东风心里掠过一丝愧疚。他走出院子,穿过雨棚,来到车后,从后备厢里取出一条毛巾,搭在肩上。桂贞头戴草帽,背对着他,蹲在一只硕大的红色塑料盆前洗菜。阳光正烈,炊事棚的阴影旁移,桂贞所在的位置,太阳无遮无拦。她后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濡湿,胸衣的轮廓隐约可见。段东风经过她时,停了下来。

“桂贞。”

桂贞回过头。她的额上沁满了汗水,一络湿发斜斜地贴在左脸上。桂贞笑了笑,站起来,使劲甩着手上的水,捋了一下头发。

“是你啊。你也莫太伤心。老人家八十多了,是个有福气的人。”

“嗯。你这些年,还好吧?”

“还行吧。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没种田,有空就在家政公司帮帮工,挣点零花钱。不用出远门,也不算累。你呢?”

“我…还那样。孩子在上大学,再有两年才能毕业。看来,你总是跑得快。”

太阳底下,桂贞的脸似乎红了一下。“跑得快”是她上初中时的绰号。初一下学期,桂贞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学生运动会,在女子一百米项目中跑出第二名,后来,同学们就都叫她“跑得快”。为了显示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段东风总是悄悄喊她“快快”,甚至连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书,也是以“快快"开头。

“跑得快不总是好事。就像我男人,比别人死得快。”

桂贞的脸似乎更红了。她把视线从段东风脸上移开,看着塑料水管不停地在水盆里冒出水花一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感觉这句话说得不那么得体。段东风心里一动。他仔细端详着她,目光滑到她的衣领。她衬衣的纽扣扣得严严实实,阻碍了段东风的视线。

他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早上。那是一个初夏,他们上初二,班上的同学都在学校下边的梨园里晨读。桂贞倚在一株老梨树横生的虬枝上,正背着英语。她的脖颈下面,有一块小小的胭脂色胎记。梨树的枝叶坠下一颗露珠,滴到桂贞颈下的胎记上,刚好被段东风看到。他的心里忽然涌上来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看着无人注意,段东风伸出手,飞快地在她胎记处触摸了一下。他听到桂贞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桂贞手中的英语课本朝他的脸上飞来一一他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学校是寄宿制,每个周末,他俩都从学校一起步行回家。在路上,他们曾经偷偷牵过手。有一次,他俩还在一片树林子里拥抱了一下,尽管时间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一次,他提出来想摸一摸那块胎记,但是桂贞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说:“这个地方,谁都不能碰。除了我自己。”

他俩的事,就这样败露了。后来,传进了老师的耳朵。开完家长会的那个周末,段东风被父亲暴揍了一顿,还被要求从此以后不能再和桂贞一起,不能和她说话。周五回家、周日返校,段东风开始搭乘农用三轮车,从村里到学校的漫长山路上,从此只剩下桂贞孤零零一个人。桂贞还被转到另一个班。他壮着胆子,在一个深夜翻窗爬进桂贞的教室,往她的桌屉里塞进他写给她的最后一封情书。自然,他没能收到回信。

段东风的脑子有点儿短路,不知该如何化解眼下的尴尬。

“你要吃桃子不?我刚才给你哥拿了几个。自家树上的,今年结了好多,一红一大片,根本吃不过来。留在树上也是便宜了雀子,只好见人就送。"幸好,桂贞开腔了。

段东风点点头。桂贞走进炊事棚,从一只布袋里捧出几捧桃子,装进一只塑料袋,走过来,把桃子倒进塑料盆,一个个地搓洗。段东风不好意思干站着,便也蹲下身,帮她洗。他闻到了桂贞身上的香味儿和汗味儿。桂贞抬起头,对他笑一笑。他着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和脸上隐隐的酒窝。

“你媳妇儿有回来?”

“还有。”

“她还回来不?”

“不知道。很有可能回不了。

“昨晚没睡好吧?”

“没法睡。又热,又吵,屋里又挤。”

“嗯。这个年纪了,确实经不起折腾。你姑娘应该也没睡好吧?我屋里还算宽整干净,装了空调,热水器也有。要不,让孩子去我家住一夜?明天一大早我就把她捎过来,保证不误你的事。我住得不远,就两里多路。"桂贞抬起手,向段东风的身后指了一指。

“这个……”

“你担心啥?家里就我一个寡妇,有啥不放心的?要不,你自己把闺女送过去,顺便看看老同学家里啥样儿,总行吧?”桂贞又笑了。“我是心疼这孩子。白白嫩嫩,跟朵花儿似的,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罪吧?这么热的天气,再悟下去,我怕闺女悟坏了。你虽说是个老板,毕竟是在农村长大的,还顶得住。”

桂贞的话,说到了段东风心里。贝贝昨晚在堂叔家凑合了一晚,也没怎么睡着,一早起来,身上全是痱子。就是他自己,也快熬不住了。而且,他曾经确实想去她家看看。从上大学以来的这么多年,关于她的事,他一直都是听说。听说她嫁到了隔壁村,听说她生了儿子,听说她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听说她的男人在工地上掉下了脚手架这些,都是母亲悄悄告诉他的。看来,她也听说过他的不少事。

“好。”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甚至已经对将要来临的这个夜晚心生期待。

“那我晚上忙完了,就骑三轮车带你俩过去。"桂贞提起水管,把塑料袋冲洗干净,又挨个儿把洗好的毛桃用水淋一遍,装进塑料袋,递给段东风。

“你啥时回?”

“等把我爸送上山。明天吧。”

“那我晚上再给你摘点,你带回去。

吃不到胭脂红。”

3

下午五点,程小青还是没有回来。段东风的微信上也没有动静,但他并不为此沮丧。

客人吊唁的高潮已过,大家对看孝媳哭灵已经不抱希望。小院内外,都是响器班子的吹打声和喧闹的人声,堂叔和母亲都在忙,没有人再问段东风,程小青会不会回来了。他在犹豫要不要给程小青发一条微信,探探她的口风,看看她到底作何打算。当然,即便她回来了,他也照样可以把贝贝送到桂贞家住一个晚上一一程小青并不知道桂贞的存在,只要说桂贞是贝贝的远房亲戚什么的,就能搪塞过去。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这样。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muda20250705.pd原版全文
上一篇: 密封的,无法言说的
下一篇: 回乡记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