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扇
作者: 许牧他以为你去了保加利亚的卡赞勒克市。在你通过手机发送给他的照片上,广角镜头下,你的身后,似乎是片馥郁葳蕤的玫瑰花海。你戴着香槟色的大礼帽,绉纱材质的帽檐,被花田染成粉红色的晨晖顺着纱檐上的微末孔洞在你绯红的脸颊淌游。你极力暗示自己,是可以融入和享受眼前景色的,并在思绪里搭建起可以任意开关的信号屏蔽器。有了这个,方才困扰着你的负面情绪似乎淡化了些,连同飞机降落时寄宿在你耳蜗里经久不息的耳鸣。这时,你想到了每年三月份爱尔兰人共同庆祝的圣帕特里克节,他们身披绿色的奇装异服,头顶炫目又时尚的绿色帽子,手持绿色的气球,就连宠物狗的外套也是绿色。他们走上街头,欢呼雀跃。那晚,曼哈顿第五大道的帝国大厦和意大利托斯卡纳省的比萨斜塔也都会被打成绿色灯光,但你偏爱粉色。这些日子里,芝加哥河的河水由绿色变为粉色的荒唐故事始终在你熟睡的时候魂牵梦绕。梦醒时分,你的脑中空空荡荡,怅然若失,所有的粉色都干涸掉了,你于是心血来潮地找到照片画面的所在之地,见到了漫无边际的粉色花海。你心中的粉色雨林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雨季。
他曾送你玫瑰,粉色的永生玫瑰,你爱不释手,将它放在你的床头。那朵花被罩在剔透的玻璃钟罩里面,黑胡桃木的底座,玫瑰周围缀以零零散散的情人草和银叶菊。随花附赠的字条你向来舍不得丢掉,卡片上面写着情人节祝福的话语,以及你们相恋的天数。天长地久,此恨绵绵。是夜,你的床头,崭新的、尚且留着情人手里余温的永生花的边上,那台奶白色外皮的马歇尔音响循环播放着旅行新蜜蜂乐队的《金风玉露》。你穿着笨重的拖鞋,跳起慢三步交谊舞,舞步生疏,想象着对面是位彬彬有礼的男舞伴。你揽持空气,徜徉其中,嘴里哼唱着:“晚风啊,撩拨着情人心上的弦……”
从南阳姜营机场到北郊石桥镇的路上,你试图重温昨夜冗长的旧梦——永生花被你失手打翻,你在冰川般大小的、让人骇然的玻璃碎渣之间进退维谷。时间在那个被幻化出来的空间里不受制约地流转。短暂的几秒钟,你就目睹了永生花受潮、霉变、腐烂的全部过程。你跋涉于由霉斑、玫瑰枝叶、各类雾状花材共同构建的幽暗昏惑的丛林,这丛林深不可测,遮天蔽日,致使你几度迷失方向。在你执着于找到出口时,你忽然意识到所有玫瑰花叶的边缘都无锯齿,平展光滑,自然也知晓了,他送给你的并非象征爱情的玫瑰。你怅然若失地醒来,此时你已抵达石桥镇的月季基地。
在讲解员向你讲述月季的种植历史时,你还惦念着关于玫瑰的事,想着此生都不会与圣·埃克苏佩里有任何瓜葛,不会再翻开《小王子》,听“如果我们曾在梦中相见,那我将会在我的生活荆棘中找到一丛小小的玫瑰来记住她”的屁话。在你蹲下身子将指尖放在花托上时,你嗅到了脚下湿润的泥土气息。月季的花香清芬悠暇,是被香精熏染过的永生玫瑰无可比拟的。恍惚间,舒伯特《原野月季花》的旋律,像钢琴的琴槌打击裸弦与缠弦一样,不住地敲击起你对往事的回忆。那时外婆乡下老屋的后身也有片广阔的花田,为了那块地,外婆跟外公争执了半辈子。他说她花精力莳花弄草,半点都不实用,不如种菜。外婆的花田里多数是软香红和湖中月这两个品种,好养活,花期还长。外婆去世后,你本以为那片花田该荒废了,没曾想外公仍旧在照看着。这个时候,就在你刚从讲解员那里获悉,现在你置身的是粉扇品种的月季培育区时,你的手机又响起了消息提示音。他再度向你确认你是否出了国,调侃着照片中的你看起来似乎戴反了的帽子,并询问你,关于那件事情你想好了没有。
两年前,他就是用那个永生花摆件向你求婚的。摆件的木质底座设有机巧的机关,在你收到这份礼物时,你根本想不到,只要你轻轻扭动,火柴盒大小的抽屉就会从底座中弹出,那里藏着他向你求婚的戒指。你在花田里面似乎许了什么愿,就像曾经获得永生花时许过愿一样,但那时显然没有太多仪式感,你不会端正自己的姿态,虔诚地闭目,向某种伟大力量诉说着你的真挚请求。你觉得那朵永生玫瑰总能像希腊神话里面掌管命运的女神克洛托、拉刻西斯和阿特洛波斯那样,轻而易举窥探到你的心底之事。你对着彩虹、初雪、流星都许过相似的愿望,并不管用,你的婚后生活该有多糟糕就依然有多糟糕,千头万绪。看着镜中的自己,你都会认为那是只贪得无厌的蜣螂,将无数枚粪球推到逼仄的洞穴,充裕却迷失,你很难再找到洞穴的出口了,循环往复地迂回在仅靠自身力量无法驾驭的偌大迷宫之中。
自然状态下,月季植株发生芽变的概率极低。现在你看到的粉扇月季,便是由绯扇月季芽变而来的品种。讲解员告诉你,粉扇太受市场欢迎,订单往往供不应求,只因它比其他月季更为馨香,又好养活,一年当中有三百多天都处于花期。芽变。没错,他们家人也希望你能变成他们喜欢的模样,以此干预你,你无法在花圃中随心所欲地生长。
有段时间,你是那么地忌惮于听到开门声,你不晓得从门外进到家里的会是什么人。他的父母都有你们婚房的钥匙,人手一把。门槛几乎要被他们踏平了,不请自来,时不时就会出现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男人女人都有。你当时正在浴室洗澡,听见开门声,悸恐又慌张地擦干身上水渍,套上衣服,赶忙出来。他母亲跟你介绍着,这是她的某位亲戚,靠着她那并不明朗的逻辑理顺你同那人的关系,以及你们之间的称谓。你瑟缩地窝成一团,在客厅的沙发上,逐渐通过这家人的开门声来预知那扇门的后面会有谁出现。他母亲是最好分辨的,不见其人,但闻其声,要么有同伴跟随她一起,谈笑间将门打开,要么就是边打电话边开门。她的那张嘴,除了夜晚熟睡时,从来就没闭合过,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吃饭;他父亲笨拙,要将钥匙对准锁孔半天才能插进去,其间偶然伴随着响亮的咳痰声;至于他,他太急躁,经常门还没开就嚷着你的名字,婚前所有的儒雅跟成熟都是装出来的。你越看这家人越觉得他们都像是蚜虫,就是你在外婆的月季花田里见到过的那些蚜虫,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新生的嫩叶上。当你发现第一只时,别着急,马上便会有第二只接踵而来,然后,第三只、第四只……拖家带口。它们要在这个植株上建造起堂皇的宫殿,肆无忌惮,并且在吸吮汁液的过程中沉醉在占领整片花田的大梦里。放心吧,它们不畏惧于你,你并非食蚜蝇或是瓢虫什么的,不是它们的天敌,是奈何不了它们的。
接下来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验呢。你的生活陷入了堪比电视剧的滥俗情节。有关蚜虫的梦境隔三差五地缠魇着你,你还会梦见老鼠、苍蝇、蟑螂,一切具有强大繁殖能力的动物和昆虫。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亲戚呢?你在婚前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呢?他母亲代替你们随去了各种状况下的份子钱。婚丧嫁娶的、探病的、升学的,就连亲戚的儿子大学毕业到国企就职,他父母也要随钱。那女人向来先斩后奏,称自己将你们那份垫付上了,你丈夫随即就把钱转给了她。你深知那些钱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碍于关系,也就没说些什么。算起来,你的天性很久都没有解放了,可能是五百多天,也可能是六百多天——人很难留心在一个无足轻重的日子上面。你只知道那天白天,他母亲又带着亲戚光临了你们的婚房。你注意到,摆在床头上的永生花被人挪过位置。你特地将花开的方向转向了床这边,这样,你就可以醒来刚睁开眼就看到它。它是你们爱情的见证。可它现在显然被人移动过。你转动了永生花摆件的玻璃罩子,藏在底座的小抽屉弹出,庆幸放在里面的字条还在,可那字条也被人拆开过。它原先是对折过两次,不偏不倚地放在里面的,如今却凭空多出了一道折痕。
那晚光怪陆离的梦里包裹着现实中的谵妄,你梦见了诸多快要在记忆里消弭了的片段。高中毕业的那个漫长夏天,在夜之女神尼克斯与赫卡忒正式登场前,潦草的黄昏被画家格里姆肖的画笔悄然修饰。平川之上,橘红色的云朵浸透了田野蒸腾的气息,悄然离开。它与土地早就是熟稔的挚交。往后的几天你再没看到过与那日相似的晚霞。你数着老黄历上的日子,等八月最后的那几页全部撕了下去,你的假期也该告一段落。你从屋内搬来马扎凳,在屋檐下面,不声不响地依偎在外婆的身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住外婆剥蒜的声音,月季花瓣随着坠落的雨滴弯垂又抬起。这个过程重复了无数次,就像外婆叮嘱你千万不要远嫁一样。“囡囡!”外婆温和地唤着你,“可别离外婆太远喽……”可那声音终究还是在一遍遍的重复中逐渐远去,你跑出屋檐,冒着雨去追赶一团空空如也的黑影。梦里的雨也给现实中的你带来了无妄之疾。你生病了,你是这样以为的。你将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关掉,抱着枕头思绪空洞地坐在床边,这种虚无感犹如你这些年的所有经历,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了,最后收获了花凋般的荒芜。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你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爱情。你慢慢体会到,情爱这种东西好比颜料,太容易被家庭琐事稀释殆尽。桩桩件件积攒起来,到了最后,颜料稀薄得跟清水无差,涂抹在纸上,成品还是白纸。
黑暗里,你又摸到了那张凭空多出一道折痕的纸条。可能,再过二十分钟,他就回来了。一如往常,他还是会边开门,边在楼道里喊着他回来了。他要等你主动迎接他,接过他手中的提包,告诉他,饭菜都已做好,可以洗手吃饭了。你的工作鲜有加班的情况,会比他早到家一个小时左右,足以备好晚餐。你会顺路到小区附近的超市采购晚餐的食材。关于他和他的家人在菜肴上的喜忌,你烂熟于心,并且在婚后的这两年,自己的喜好也慢慢发生了改变,不知不觉愈发向他们靠拢——即使你并非主动。你以为一朵月季生长在玫瑰花的花圃里,就能其乐融融地与之共存,观赏者也很难发现。真的是这样吗?想到这里,你将手里的纸条攥成了球。他母亲私下叫你辞掉工作,让你在家专心备孕的时候,你在厨房里,也是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拧着围裙的边角。积久成疾,趁着还没到病入膏肓的程度,就在餐桌上将你的不满都一吐为快吧。但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娓娓道来,跟他有商有量地诉说,不然看起来就是个只会发牢骚的怨妇。现在,你已经酝酿好了,哪些话要先说,哪些话要后说。你会同他谈谈你认为的比较妥帖的方式,再征询他的看法,最后敲定彼此都能接受的处理方法。如果他不顾及你的感受,站在他家人那边,对这些既成事实的问题刻意回避呢?太有这种可能了。他会让你先审视自身问题,说,他们也都是为了你们好,敷衍地告诉你,他们上了年纪,生活习惯与你们不同步是再正常不过的,要相互体谅。
时间的呼吸声游弋在黑漆漆的空间里。它方才屏息了好长时间,就在你事无巨细地推演着即将会发生什么时。接下来,你也可能沉默,像现在这般,并在他滔滔不绝的解释中再度心生倦意。偶然地,有只瓢虫从窗户外面飞来,驻留在你的鼻尖,你没有将它拨弄开。靠着敏锐的嗅觉,你从它红底黑斑的身上闻到了泥土的味道,类似雨天从乡下老屋的土地里升腾的味道一样。伴随着若隐若现的气味,画面也开始变得丰盈,有了声音。鸡鸣狗叫,夏虫呢喃,来自外婆的近乎谶言的话语回荡在你耳边。你最终还是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又有新的声音闯入。是开门声。他回来了。这回,他并未像往常那样在门外叫你的名字,你走出卧室,看到他模样憔悴,便想着,罢了,腹稿的那些话寻个恰当时机再同他说。他像婴儿基于天性接捧乳房吮吸一样地,醉醺醺地往床边靠近。整个过程你都没有搭手,眼睁睁看着他衣衫未解,四仰八叉倒在床上,慢慢与之相融,像水消失在水里,不声不响。在你拉上窗帘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天色还没暗透。你以为早就到了深夜。你又关上了卧室门,听到的鼾声微弱了许多。你来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翻到了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中“对集体精神生活的其他论述”的部分,里面提到,“个体在群体中受到威慑,从而激发其自我保存的欲望。”你没有继续读下去。那句话概括了你的现状,但没有告诉你解决的办法。你质疑起弗洛伊德的临床经验,随即比较起米歇尔·福柯完成《临床医学的诞生》的时间与弗洛伊德的生卒年月。那本书首次出版于1963年,是在弗洛伊德过世二十几年后,所以你断然认为,弗洛伊德的临床经验是不成体系的,他帮不了你。
你生病了,你是这样以为的,就像月季花经常会得的白粉病和黑斑病一样。讲解员还在讲解着粉扇月季相较其他品种月季的优势特征,其中就包括了它的耐寒耐热和抗病性。它们都美得不可方物。大规模地被欣赏,或是零散地以花束的形式销售出去,插在花器上——不论从哪个维度去界定这些花的角色,它们都属于商品范畴。商品理应是完美的,有瑕疵就会被退换掉。但你不是。你对生活的处置可以有自己的主张。从南阳回去后,你将买来的粉扇月季花种急不可耐地种下。只用了两天时间,你就看到土壤中生出嫩芽。又过了三天,有了花骨朵。一个星期后,所有的花全部绽放,无一坏种。这些花长势惊人,全然不符合植物正常的生长规律,蓬勃生长不分昼夜,直至将屋子里的所有空隙都给塞满。声音在花瓣和枝叶间来回反射,传到你这里时,你能听到的微乎其微,兴许连十分贝都达不到。自然地,你再也听不到丈夫在楼道里唤你的名字了,你不需要去迎接他,你为自己的漠视找了个再恰当不过的理由。灶台上也都是月季花,这让你没有办法打开燃气灶做饭。它们盘根错节,如果厨房失火,所有房间都会被牵连到,你跟他谁也逃不掉。你们的晚餐便只能到外面的餐馆解决。你们刚走进餐馆,店老板和所有的顾客皆不约而同地看向你们。其中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像目睹动画片中的角色走进了现实世界一样,雀跃着跟他母亲说:“妈妈,那个叔叔和那个阿姨的身上好香哇!”你们面面相觑,颔首闻起衣领来,没觉得有那孩子说得那般夸张。在闻过对方的衣服后,更确信那只是来自你们出门前喷的香水,前调是黑胡椒,中调是蔷薇,尾调则是檀木和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