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地板
作者: 忻辰谕金基,我的金公子,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算命的,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为了你,我泄露了天机,老天爷怪罪下来,上礼拜被花盆砸了脑袋,差点丢了小命。你说你要钱有钱,要相貌有相貌,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找个漂亮妹妹多好呢?
你到我这儿问姻缘,我给你算了一卦,你这一生彩旗飘飘,家里没面红旗。你说不可能,我说这是你的命,你注定是个浪子。你说你很专一,一生只许一人,我当时被你打动了,一咬牙就告诉了你,你要找的那个人,遇见她的时候,嘴里衔着木头,逆着水往上游。我算的怎么会错呢?我帮你找到了你的“真命天女”,你却把她弄丢了。你原本可以过上另一种人生,但你错过了。这不是你的错,这都是命啊。
小的时候,金基家的楼下有一个沙堆,是小区里一户人家装修时候堆在那儿的,不知谁在里面埋了一副麻将牌,同一栋楼的几个小孩就像考古一样从里面挖宝,金基挖到一块“白板”,杨瑶挖到一块“红中”。杨瑶那时住在金基家楼上的楼上,她的头发天生就是淡黄色,用五颜六色的皮筋扎成两条硬邦邦的马尾,细小的牙齿还占不满牙床,笑的时候像两条打开的拉链。据说杨瑶的妈妈是俄罗斯人,结婚没两年,就回她的祖国了,杨瑶的爸爸身体不好,有肺病,经常咳嗽,但真正要了他命的是那场牌局。
那是夏末的一个晚上,“秋老虎”在平静的空气里蛰伏,傍晚的时候下起一场罕见的大雨,刚开始,雨打在玻璃上,好像有指节在窗上“笃笃”地敲,后来就转变成盆泼般的冲刷。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停地换台。杨伯伯把杨瑶托在金基家,和爸爸打麻将去了。金基拿出所有玩具和杨瑶一起玩,还交换了各自的麻将牌,杨瑶把她的“红中”送给了金基,金基把“白板”送给了杨瑶,当时他们并不了解上面的图案是什么意思。一直到深夜,杨伯伯还没有回来,妈妈开始不停地给爸爸打电话,到后面口气越来越凶。天蒙蒙亮的时候,金基在睡梦中听见救护车的动静,门口一片嘈杂,爸爸站在门外,浑身湿透,雨从他一绺一绺的头发上往下滴,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说老杨输光了,吐血了。杨瑶躲在妈妈身后,抬着头,呆呆地看着他们。
那是金基最后一次见到杨瑶,后来他和几个小孩每次在沙堆里挖麻将牌,都不见杨瑶的身影。有一天,杨伯伯敲响金基家的门,他瘦多了,披着一件毛衣,好像一个幽灵,他的眼窝深陷,眼睛看起来大得吓人。他把一捆棕黄色的信封交给爸爸,爸爸坚决不肯收,说老杨,算了,身体要紧。杨伯伯突然扼住他的手腕,一点白沫沾在他暗紫色的嘴唇上,说,拿着!然后转身走了。金基跑过去问,杨伯伯,杨瑶呢?妈妈一把拉过金基,杨伯伯说,他们要搬走了,走之前有空可以来找杨瑶玩。
让金基没想到的是,比杨伯伯一家更早搬走的是他们。那个雨夜之后,爸爸戒了赌,又问几个朋友凑了点钱,办了一个塑料厂,后来连挣了几笔,生意越做越大。新年前的一天,工人提前下了班,妈妈对完账,关上厂门,家里洋溢着暖洋洋的气息,金基在饭桌前,盯着一桌子菜,肚子咕咕直叫,爸爸还没回来。这时,凭空起了一股大风,地上几张沾着污泥的塑料纸在空中打旋,接着电话响了,妈妈拿起电话,接完脸色一沉,对金基说,还记得以前楼上那个杨伯伯吗?没了,就今天。过了半晌,电话又响了,是爸爸打来的,说有个大客户晚上留他,不用等他了,妈妈说行,顿了一会儿,又说吃完饭赶紧回来,路上别耽搁。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粘在窗上,刚开始一碰到窗上就化了,后来越下越大,在窗玻璃外凝成一层冰壳,路上也结了厚厚的冰。第二天早上爸爸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正躺在一条土沟里,好像睡得正香,他的电瓶车横在离开他五米远的地上,车灯碎了。那天晚上他原本吃完饭就打算回来的,谁知和那个客户一起吃饭的一个朋友突然想打麻将,正好家中有张麻将桌,三缺一成不了事,爸爸拗不过众人,又是多年没碰,一坐下就打到后半夜。回来的路上,积雪已被夜里往来的车子压得又紧又滑,再加上喝了点酒,车冲进了沟里。
不久后,妈妈把厂关了,买了一套大房子,位置在市中心,铺装用的是红檀。妈妈告诉金基,红木地板防虫蛀,结实,保值,哪怕上百年也不会坏,她小的时候,家里的地板就是红木的。那是金基搬进新家的第一天,他走在刚打过蜡的地板上,地板很光滑,他跑两步然后突然踩住,就可以在上面滑出好远,他低下头,好奇地看着脚下像覆了一层玻璃一样的地板,木质的截面上有着孔雀羽毛般的花纹,那瑰丽的红棕色将他稚嫩的眉眼映照得如同石雕,妈妈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每天,金基从地板上走过,一年年过去,倒映在地板上的那个身影,从孩子变成少年,又变成一个高大的青年。无数双脚和鞋从地板上走过,蜡面渐渐被磨花了,下面的木制纹理变得模糊,颜色也从原本的赭红变成了近乎棕色,时间渗进地板,就像墨滴进了水里。
小六是个算命先生,也是金基的好朋友,他自称是道家正统,他说人的手指上有十多颗星星,只要报上生辰八字,他就能用手掐算出大大小小的灾祸,有许多二线明星来找过他,有次还给某市的副市长算过一卦。每年年初的时候,金基都要亲自登门,请小六卜算接下来一年的运势,金基就是听了他的话,时隔十六年,再次遇到了杨瑶。那时正值上班早高峰,他搭着满载的扶梯缓缓上行,看着身边那些因为挤不上扶梯只好一步步走上来的人,心里不禁产生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因为人太多,连楼梯也很拥挤,在后方排起了一条队伍,只有对面那条向下的扶梯空无一人。这时,从拥挤的人群中,一个人冲了上去,拎着大包小包往上赶,好像逆水行舟,她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许多人都转过头看这一幕,金基注意到了她金色的头发,她跑得很快,甚至渐渐超过了金基,当金基的脚跟随着最后一格阶梯放上地面时,她也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金基看清了杨瑶那欧化的五官,她嘴里衔着一张白纸,挤在出站的人群中,金基突然想起小六的话,心头一动。
那天晚上金基原本打算和几个朋友去市中心一家新开的酒吧,据说他们还叫了一个车模,准备介绍给他认识,金基推掉了。晚上,他和杨瑶坐在一家港式茶餐厅里,杨瑶说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爸爸去世后,杨瑶跟叔叔回了安徽,叔叔是个退休教师,对她很好,也很苛刻,她最后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名牌大学,学的是金融,毕业以后决定考研,第一次没考上,原本想再考一次,但后来还是出来找工作了。因为就业形势严峻,又浪费了应届生求职的黄金时间,现在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来追上同龄人。杨瑶问金基现在在干什么,金基说在电力局。聊完了这些年的动向,话题最后不免回到了小的时候,杨瑶盯着金基身上手工裁剪的衬衫,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都知道此刻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儿时那场雨还没下完,它越下越大,掷地有声。杨瑶轻轻搅动杯子里凉透了的水果茶,抿了一口,说那个时候要是不赌就好了,我们现在说不定不会拉开这么大的差距。金基说现在不也一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杨瑶摇摇头,说你不会明白的,这些年我付出了许多。临走买单的时候,杨瑶坚持要和金基分开算,金基默默同意了。
金基告诉杨瑶,她是自己见过最成熟、最善良的女孩,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美。杨瑶问什么是美?金基说,我对美的定义,是不可替代、永不消逝。杨瑶笑了,问美就是长得好看吗?金基说,我朋友里有许多涂脂抹粉的精致“美女”,但那并不是美。美貌是一只古老的野兽,外界对它的狂热与崇拜增长了它的力量,她们的心无法驾驭她们的外表,她们变得骄傲、任性、自满,放弃了对美好品质的追求,心灵反而变成了丑陋的东西。
金公子,我该怎么说你呢?有些事情用不着算,那不是命,而是人生,是那些可以人为掌控的部分,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告诉你,这件事你跟家里提得太早了。是,我知道你谈恋爱都是奔着结婚去的,可人生哪有那么多一步到位的事情?你就这点,急,喜欢走捷径,但路的捷径是直的,人的捷径往往都是歪的……
妈妈说,年轻的时候她和一个高中男同学在一起过,那个男人年轻、幽默、能力出众,唯一不如爸爸的地方,就是出不起外公那份高昂的彩礼。她摔东西,离家出走,但最终还是听了外公的话。后来那个人娶了同班的另一个女同学,开着一辆半圆形的甲壳虫汽车去了广东发展,就在爸爸刚和那群牌友混在一块儿的时候,那个男人的第一家公司上市了。妈妈告诉金基,在她心底,对杨伯伯和杨瑶一直有一份歉疚,金基问,当年杨伯伯到底输了多少,爸爸又是怎么赢的?妈妈说,有些事情,一辈子都不要再提起。
一天晚上,金基和杨瑶两个人坐在沿街的小店里吃完披萨,牵着手走过音乐喷泉,细细的水珠随着欢快的节奏一跃而起,落在了两人的头上。栏杆边,几个孩子发出兴奋的叫声,透过桥下的彩灯,金基看见杨瑶的头发上蒙着一圈金色的光晕。金基说我们走旁边吧,把你头发都淋湿了。杨瑶笑着说,不要。似乎觉得很好玩。金基说,前两天同学聚会,说起一个高中时候的女生,毕业以后做了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但是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开法拉利,后来几个人讲她男朋友的事情,再也没谈起她。有时候我在想,情感中如果双方差距太大,在别人眼里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另一方的附属。他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是不该说的,赶紧想补充两句,又担心越描越黑。这时杨瑶毫不在意地说,有人说真正的女权主义,是成为那个你心中想嫁的人,金基,不过我不想成为你,我觉得我们两个是相反的,但我们很合适,我和你在一起很快乐。金基叹了口气说,你确实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在那个微风拂动的夜晚,在黑暗里,他们对彼此说出了永远的话,那些话后来成了挑战,再后来,成为了金基心中永远的痛。
那天是两个人在一起刚满半年,晚上定了电影,是宫崎骏的收官之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那场电影后来没有看成,在电影开始之前,金基说我们分手吧。一个月前,金基把他们的事情告诉了妈妈。原以为会是一个惊喜,没想到却被泼了一盆冷水,妈妈说,从小到大,什么事我都依你,只有这件事情不行。金基问为什么,妈妈说杨瑶与你同龄,结婚就是这几年的事,杨瑶没有父亲,母亲失踪,叔叔家虽然没有小孩,但一家都在外地,以后生下小孩,她一个人怎么带得过来?还有养老的问题,难道要把对方一家都接过来住吗?最后,妈妈告诉金基,她觉得杨瑶配不上他,以他们这样的家庭,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如果他坚持要和杨瑶在一起,那她一分钱都不会给他。
实际上,类似的话杨瑶之前就对金基说过,而且几乎分毫不差,金基感觉杨瑶仿佛站在他身后,而他只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一层介质。那时杨瑶对他说,她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下班,她坚信,靠自己的努力,一年之内就能考出证书,三年之内就能当上项目经理,五年之内就能凑出买房的首付。可他们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金基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他知道,如果没有家里的同意,他是什么都没有的。他没有把这件事马上告诉杨瑶,他不忍心在这时和她提出分手,决定把这件事情瞒着,等过一段时间再告诉她,也许那个时候他们的感情已经淡了。在她面前,金基尽量装出那件事不曾发生的样子。杨瑶并不知道,此后她每一句亲昵的话,实际上都像刀子般扎在金基心头;每当他们倚靠在公园里,她憧憬地向金基描述婚后的生活,他都感到难言的痛苦。昔日那些阳光般的微笑与想象,此刻如同千万度的阳光越过大气层,直接照射在他的身上。
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他变成了一具僵尸,像一块被扎了一万刀的肉,失去了形状与弹性,泛出乳白色的黏液,好像一条条蛞蝓。分手的那个晚上,杨瑶很惊讶,以为自己在做梦,当她明白过来这是现实的时候,她拒绝接受。人接受现实通常有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抑郁,最后接受现实,然而那些过程在金基的心里早已经历过了一遍。接下来的几天里,杨瑶和金基一起寻找解决的方法,而他早已接受了这个结果。她想了许多办法,甚至想让他们三个坐下来谈一谈。她尝试了多少次,金基就阻止了她多少次。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卑鄙的叛徒,在战友力挽狂澜的关头,却在后方升起了白旗。他痛恨自己,更痛恨自己处于一个这样的位置。
金基说,要不我们不结婚,只谈恋爱?杨瑶想了想,同意了。从那以后,两人还是一起出去玩,吃饭,看电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有时候,在一起开心地笑过之后,杨瑶突然就不出声了。有一天晚上,两人吃完红泥小火炉的烤肉,在公园散步,远处墨一样黑的湖面上,天鹅发出粗犷诡异的叫声,杨瑶突然说,我们这算什么呀。金基无法回答,被雪藏的第二个阶段到来了,金基承受着她的怒火。杨瑶拿出手机,当着金基的面,删除了他的微信,并告诉金基,她相信爱情,如果她有了爱的人,就一定会用尽全力和他在一起,无论有什么阻挡在他们之间。她走了,金基一个人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勾着背,像一只被晒干的蛾子。
后来金基再也没见过杨瑶,但是他知道她就在这里,和他同在一座城市,当他看见窗外下起雨的时候,他想到杨瑶也许正打着伞走在路上,当天气转凉的时候,他想到杨瑶也添了一件衣服。在坐地铁的时候,金基想起她曾说,我们上班的方向是相反的,只是重合了几站,他没想到这句话有一天有了更多的含义。他挤在一个个低头玩手机的人之间,打开手机,刷了会儿短视频,又觉得没意思,悄悄地转动眼睛,盯着别人的手机看,想看看别人都是怎么在玩手机的。金基从他们之间走过,感觉自己像一个幽灵,透明、无声地飘过一个个色彩斑斓的世界,置身于人群之中,突然感到格外孤独,好像一个人渴死在大海上。他走过一节节车厢,终于看见了一双眼睛,那是一个没有手机的小女孩,正盯着窗外掠过的黑黢黢的墙壁发呆。他的眼睛找到了另一双眼睛,他感觉又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