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短篇小说)

作者: 叶逍

2020年秋收时节,我到一个赋闲在家的朋友处拜访。无意间发现他塞在茶几下的一个记事本。翻开一看,扉页写着《神戏:庚子纪事》字样,顿觉新鲜。早前我就已听闻当地有人牵头,众筹戏金,请诸暨小百花越剧团前来唱一出临水夫人戏,消灾驱邪,祈福保平安。

人到中年,常年在家庭和事业之间奔波,我早已疲惫不堪,更没有闲情逸致坐在老人堆里听曲看戏。不经意间发现居家老友足不出户,却有此雅兴记录这特殊时期的乡村大事,自然撩动我的好奇心,想一探究竟。以下就是朋友记事本中关于七日神戏的记述。

第一日

这几天总是下雨,街上的声音被毛毛细雨拢成一把,变得格外统一。

疫情过去大半年,并没有耽误人们采茶,播种,干活。在这里,只要有好天气,哪怕九十岁的老公公,也不会靠在家里,总要扛着锄头,像扛着旗一样,到山上挖坑刨地。路上见不到小孩子。大街上都是妇人的嗓门和斧头、钢锯、电锯的噪声。整个乡村像个声音加工厂,每天都能听到意想不到的噪声。

“大干!打扑克嘞!”“簸箕给我翻出来!”

“斗地主!打红五!三缺一!”“把响哥给我唤出来!”

他们嘴里的响哥,我应该叫他响爷,是我们水村民间信仰公认的带头人。后山庙宇就是在他的带领下重新修建起来的。当年筹集了十几万,发现多了,就在宫门口的老石碑旁新立了一块五尺高的青石碑,刻上捐款人的姓名。还把通往山头的土路铺上水泥,做成台阶。这么一弄下来,钱还剩一万多。最后经村委会提议,模仿城镇里火树银花的夜景装饰,沿着上山的路,树了六盏霓虹灯。每天晚上六点半后,路灯就在孤寂的夜色中发出闪闪绿光。

响爷除了是立佛像、塑菩萨、修庙堂的带头人,还会些别的东西。按爸的说法叫作迷信。我爷爷奶奶重新安葬的时候,我就是在他“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的仰天长啸中完成做孝子贤孙仪式的。仪式在茶厂举行。除了社区小广场,全村只有那个地方宽阔一些。那天路两侧围满看热闹的人。为了这场热闹,伯母肚脐眼都气歪了。置办物品、布置道场、请大先生、叫管乐队,钞票水一样哗哗往外流。

“这都得怨九碇那个佬!我说简单点安葬了就好,不必大办特办。他却屁颠屁颠跑来质问我:‘米缘啊,我就一个姐妹,你是没钱办还是没人办呐?’一句话就把我给架住。那就按他意思办吧,风风光光地办出来给大家看吧。”

伯母暗地里跟别人说这事,我听到不止一次。那天要换成别人来主持仪式,绝不会把现场搞得那么生动活泼,热闹非凡。乡亲们像看戏一样,叫好声和欢笑声此起彼伏,盖过了锣鼓声与管乐声。人群中有人嚎道:“大先生!喉咙别喊干啦!先喝口茶再行‘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四鞠躬’大礼。”

“哪有什么四鞠躬?”响爷笑容可掬地大声回应,从祭桌上拿起半瓶矿泉水,说,“现在没空喝茶,看大先生喝口矿泉水润润喉先!”现场又是一片欢快的笑声。

在我念高中的时候,响爷到过我家一次。他会识字,特地来参观我的藏书。我问他有没有上古流传下来的书籍。他说上不上古不知道,但是拿来跟罗盘一起看,可以到龟湖寻龙。竟然这么厉害!我一听心血来潮,第一次走进他家楼上。他给我看他珍藏在抽屉底下的一部旧书。封面已经模糊,“刘伯温”三个楷体字倒还清晰可辨。

别人一提到水村的先生,不是说那里出过教书先生,说的就是响爷。大家对这位他们口中的响哥又有个称呼:看阴阳的。

近日一直下雨。天气对我这种常年在家日夜颠倒的留守青年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但是一天到晚阴雨绵绵,总令人有些郁郁寡欢。街对面人声喧哗,哄声四起。不用拉开窗帘,我也知道他们的场子摆起来了。妇人们没有那么高涨的热情天天往社区广场那边跑。夏天的夜晚,自从他们被中老年妇女之友拽着去跳了几步《小苹果》和《最炫民族风》,八月这出神戏台子就搭在她们曾经跳广场舞的社区。每天下午、晚上两个时间段,远远都能听到清脆的嗓音飞出来,划破乡村寂寥的夜空,“咿咿呀呀”摄人的唱腔,将中老年男人的心挠得痒痒的。

“下午我看有上万。一千四个,五百六个,三百七个,两百十几个。我们村的人不多,大手笔都是前后两个村的。”

响爷嗓门辨识度极高,远远我就听出来了。跟他同行回家吃晚饭的还有几个邻村的人。他们谈的不是夫人戏的演出,而是演出凑的钱。从小我对民俗特别感兴趣,听妈说我出生的时候,还拜陈夫人为义母,保我平安。既然是义母前来,隔了三十多年,怎么都想去一睹她的风采。何况关于陈靖姑闾山学法、收红毛猴、长坑鬼、斩南蛇、仙血化人、御酒化雨的民间故事,从小就在我脑海中扎了根。以前看陈夫人的木偶戏,要等元宵节前才有,还要走路到双路村。现在真人演的大舞台戏都唱到家门口来了,不去看看,真是太可惜了。

响爷数钱款呱呱声还没消停,我听到大门被推开了。爸进来后我问他戏唱到哪里,陈十四上闾山学法了没有。“早着呢,陈夫人都没出生。今天下午还在福州造洛阳桥。这个吕洞宾虽说是八仙里的一个,挺会耍心计。”

我还没有将陈十四的前世今生脑补完,爸说:“你自己也去看看嘛,别老待在楼上。”

我问:“要出钱吗?”

他说:“随便去看看,看个人意愿。有就出点。像我们没钱的就算了。本来一开始在三角埕传出来说不要钱。不要钱的话,这一台戏十几万,怎么唱得起来?我就说肯定没有给人白唱戏的。起码那些演员一日三餐也要吃饭吧。不过你去看看没关系的。我头一天开场就去了。你要去的话早一点,不然没有地方坐。全大队的人都涌到社区广场那边来了。那场面真是人山人海!这段时间下雨,大家都闲在家,刚好看看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了!”

第二日

我想起以前村里的一位琴师,他曾经跟随戏班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尤其是在顺城唱木偶戏的几年,他积攒了许多见识和经验。出于爱好,我买过一本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出的小说《陈十四传奇》。他借去看后还回来时对我说:“写得太浅了。故事太少,好多东西都没有写出来。真正的陈靖姑故事比那好看多了。书里都没有提红毛猴和长坑鬼,还有别的许多东西,全本夫人戏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有时间我好好给你讲一讲。”

那时他刚年过半百,身体硬朗,气色饱满,天天上山砍竹子,削木头,斫琵琶。我当时正忙着复习考研,就说都在同一个村里,以后会有机会的。谁知一晃数年过去。我重返中学教书,由于学校地处偏僻,一年也才回一两趟家,一直都没存心去听他讲述夫人戏全本故事。有一年正月,我在一位老友的引路下去见他时,他已经中风卧病在床,看到我时特别激动,说起话来支支吾吾,含糊不清。我感慨万千,断了收集这个在浙闽一代流行甚广的临水娘娘故事的念头。

下雨这几天,我比平时醒来早,耳朵里也不用塞海绵。连小商贩叫卖的流动车子,也好像通通开到三角埕就熄火不下来了。街上被雨水洗刷过一般,清清净净。

远处时断时续的锣鼓声从扬声器里漾出社区广场。我不时听到街上一阵扑哧扑哧的脚步声。我打开床头柜,在一叠叠书中翻找过去花大价钱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淘来的几部与陈靖姑有关的书籍。有一回我还想在网上买一个陈夫人木像回来,又总觉得有些欠妥,只好把心思花在故事传说上。

昨天听爸说,戏才唱到奴才夏底海没盘缠回乡跪在桥头讨钱,场面十分滑稽。我翻了几页《陈十四传奇》,没有找到夏底海这个奴才。突然间,耳边锣鼓声不断,远远飘来童年时葵花子、油饺子和油饺子里包的萝卜丝的味道。

第三日

天灰蒙蒙的。房间里有些潮湿。深呼吸一下,能嗅到水汽发霉陈腐的味道。

我把窗帘拉开,留一条窗缝放空气进来。迷迷糊糊睡着惊醒后,已经到了中午。

爸吃了点东西,戴上老花镜在修雨伞。敲敲打打,像在调教一个出了毛病的孩子。我说:“这么点毛毛雨还怕淋着?”他没回话,撑开伞,抓住伞弯曲的把柄,上下颠了颠,将伞合上又重新打开。我说:“戏演到哪里了?”

“法清收妖。”“法清是谁?”

“陈十四她哥。”“她还没上闾山学法?”

“还是个小孩子呢。只有桌脚那么高。”“这是要唱到什么时候呀?”

“日场下午一点半到四点半;夜场晚上六点半到九点半。”

“也不知道总共演几出,想看看她的师父。那个仙师叫什么逊来的?”

“不知道。”爸放下雨伞,走到厨房门边说,“这么近,你不会过去看看呀?”

“下午就不去了,睡觉。傍晚睡醒你叫我。吃了晚饭,我跟你一起去。”

爸没说话,到屋后舀了一盆水淋到右手上。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路灯迟迟还没亮起来。我走到楼梯口,爸像个鬼,黑影一闪到了门口,哐一声带上铁门,朝三角埕的方向奔去。我即刻断了追随他前往的念头。一个人在家煎熬了三个多钟头,听到路上脚步声渐多。回家的人在哇哇讨论剧情。

“晚上六百的冒出三个。三六十八,快有两千了。其他两百两百又多了十来个。”

我听到响爷的大嗓门,仿佛他是带了算盘过去,三个钟头下来不是看戏而是看戏款,心里有数后转身回来,一路上嘴巴呱呱响,像打了一街的算盘。

“陈十四怎么还没长大?凭她两个哥哥,怎么收得了那么厉害的妖精?”

“法清还有几年道行。法通就是个二百五!”

“看来看去,还是那个二百五好看。老女人扮的。脸涂成那个样子,像生了花柳病。”

“阿鼎今晚又加了两百。”

“他头一天就出了一千。”

“再不加上去,这戏这么慢,不知道能唱几天,唱不唱得完?”

“接下去国庆放假,出门人回来,应该能凑得上去。”

“那也得好几万!一般人出个两三百也就过意得去了。他们有钱人爱出风头就多出点。”

楼下铁门的撞击声还没消失,爸已经闪了进来,在铺了纸皮的水泥地上跺脚,伸出手掌,剑一样削了削肩头,拍去浑身的毛毛雨。

我问:“下雨啦?你不是修好雨伞了吗?今晚怎么没带?”他说出门时没下雨,这点小雨不碍事,这么近,一路上都有房子,沿着人家门前的台阶也能跑得回来。

“要知道下雨,就给你送把伞了。”

“送什么伞?不用送。要伞我借一把也有。”

“你晚上怎么一声不吭就管自己一个人走啦?说好叫我一起去的。”

“这有什么好叫?你不会自己来呀?我动身时你才刚起来,还没吃晚饭,我就没叫你了。这还用叫吗?这么近。你想看就自己来嘛。迟去了找不到好座位。”

“看戏别坐太近。台上那个音响声音大,坐太近担心耳朵受不了。”

“看戏就是要坐前面点,这样看得清。我耳朵不好,刚好声音大一点,听得清。”

“你知道他们在咿咿呀呀唱些什么吗?”

“听不太懂。坐在前面的那些老人我看没有一个听得懂。但还是整晚整晚坐着。”

“听不懂不是有字幕打出来吗?”

“台下都是一片白花花的脑袋。谁晓得几个字。”

第四日

我一开房门,冷空气直扑进来。现在是金秋时节,秋雨白天连着夜晚缠缠绵绵下个没完。我听到后山竹林里雨滴坠落的声音。爸房间门口半敞开,阶前没有拖鞋。都快九点了,戏还没有上场。我换好衣服,到楼下拿了两把雨伞,踩着湿哒哒的大街,循着戏腔和鼓乐声,往社区广场那边寻去。七拐八弯后,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目光穿过钢筋架的缝隙,我看到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便在戏台对面靠近尾部的一个偏口站住了脚。刚才出现在戏台后看里边的人时,好像里边的人都仰着脖子在看我。我收起雨伞,戴上眼镜,目光直达光彩夺目的戏台和台顶显示屏上游动的名字。我看到几个人在台上蹦蹦跳跳,顿觉无聊。又极力从上往下一排排浏览下来,差不多都是老人头和后脑勺,我寻不到爸坐在哪里。

“不到前面去看吗?”我下意识一转头。说话的是隔壁阿笑。他以前做快递,每次都送到我家里来,还叫我爸表叔,自然有些熟。我说我来给爸送伞,但找不到他坐哪里。

他笑着说:“可能在前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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