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剑(短篇小说)
作者: 叶逍一
端午节已经过去三天,二姑妈的虎皮豆粽才送来。她本可以不用大老远坐车回来,听说新路开通车费便宜,她才答应回来帮儿媳妇带孩子,暑假前好让儿媳妇安心在幼儿园教书。
爸干完活,戴着竹笠,像打胜仗的将军戴着头盔杀回营来,一扔锄头,大踏步跨到厨房门口。人一到老,有个优点就是像珍惜日子一样,凡事懂得节制。无论跟谁聊天,一提穿衣服,他就说自己怕冷,夏天穿冬天的衣裳,冬天穿四季的衣裳;一提到吃饭,他就说过去饿怕了,但不多吃,少吃多餐。他的胃不好,胃口倒不错。每次在山上不到两个钟头,就要放下手中的活儿赶回家吃东西,不然胃就会闹脾气。万一忍过头,病来如山倒,以往谨遵医嘱为胃修的功德,就要前功尽弃,甚至变本加厉地折磨他的肉体与精神。
他后脚还留在厨房门外,眼珠已经斜射到圆桌上放的四个笋壳包的粽子上。粽子被虎头虎脑地扎在一起,一拎就知道是包好后整串放在一起煮的。我先前看到时并没有特别惊奇。只是一直看不顺铺在圆桌上的那块棉麻桌布。上面生满了霉斑。爸既不扔掉,也不拿去洗。此刻那几个粽子就翘着尖尖的脑袋蹲在上面。
“秀美回来啦?”
秀美是二姑妈的名字。近几年,邻里亲戚都不怎么来串门,每次爸发现家里任何可疑的痕迹都会发问。他看了一眼桌面,走到垃圾桶边啐了一口痰。每次吃东西前他都有这个习惯,所以我预测他接下来想要干嘛。“有没有说去哪里啦?”我说不知道,一下楼只看见桌上的粽子,没看到人。
“这女人!回来不说一声。跑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这叫我中午怎么做饭?要是在这里吃饭,过一会车来了我也买些菜。最愁的是这米究竟要浸多少才好。”
自从上次跟爸同桌吃晚饭,他责备我在家混日子,不能什么都靠他,还说他是会死的,我就再没有跟他一起吃过饭。那天只是因为我没有帮他把晚饭煮好,他穿着雨靴,满头大汗,翘着花白的头发奔进厨房,看见中午浸的米到傍晚五点了还安静地躺在锅里一动不动。他目露凶光,瞪着我说:“整天在房间窝着,下楼煮个饭都不会吗?我不吃,你自己也要吃吧?”
关于那句“我是会死的”是在后来开灯吃饭时他的提醒。听他那咄咄逼人的语气,好像我这么大一个活人没他不行了。我说:“你会死,我也会死。谁先谁后也不是谁说了算呢!”他没做声,埋头嚼饭,像个乱夹东西被大人训过的小孩捧着碗。我乘胜追击,最后总结道:“人有时候别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至于他听得懂听不懂,谁知道呢?反正那次以后我就再没有跟他坐在一起吃过饭。
吐完口水,他没有动桌上的粽子,而是走到红木柜前打开柜门,取出半碗剩饭,先是惊讶地看了一眼被塞得十分拥挤的柜子,然后柜门也没关,就把碗端到桌上一个碗垫上,提了开水瓶过来,嘴里还念叨着:“这女人,愁死人了!要是在这吃饭也提前说一声;要是不在这吃饭,我就少浸一些米了。”话音刚落,门外面响起一阵小孩子的欢笑声。
二姑妈带着她的小孙子红光满面地走到四个粽子面前,问候了一声正坐在桌前握筷子的爸,说:“二哥!怎么开水浇饭吃?没菜下饭吗?”爸只好客套地回了句:“你回来啦。”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走回到敞开的红木柜前,从里边取出半塑料罐白糖。
“柜子里那半包鸡精是上次给那边老人家墓葬办酒席的时候剩下来的。我见扔了可惜,就用塑料袋包起来带回来给你们。”二姑妈伸出一根肥硕的食指,指着桌子说,“这几个豆粽包起来好几天了,一直没有托人带过来。你也知道,现在的人都怕麻烦,我也怕麻烦别人,一直不好意思托人带给你们吃。”
“千万别托别人带!你忘啦?是哪一年端午带粽子给妈吃,过去个把月还没寄到,原来那个人忘了带给谁,最后被他拿回家吃光光。什么东西都别托人带。再说我们过节也不是没粽子吃。你嫂子,还有外甥女都有叫我过去拿。”
“你跟阿星赶紧把这几个放锅里加水煮一煮。再放几天就要坏掉了!”
“我不吃。阿星要吃,自己放微波炉里热。”我说还是再过一会,到了中午煮饭时吃吧。
“我要和你好好爱一回,今生只为你绽放我的美——”外面准时飘来菜贩子车上大喇叭播放的歌声。
“中午你们在这边吃饭吗?”
爸看着二姑妈,用筷子头指了一下刚刚从二姑妈屁股后面钻出来的一个小男孩。他的手里抓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纸牌。
“他妈妈中午怕是不回来了。熏儿,我们就在舅公家吃午饭好不好?”
二姑妈回头问小男孩。那小子扭着小脑袋,一笑起来狗窦大开,从二姑妈的腋下钻过去,一只手抓着纸牌,另一只偷偷开了小冰箱的门。“哇!这么多可乐!”
二姑妈见他到处乱翻,伸出一个巴掌拍了一下他蹲下时撅起的屁股,骂道:“小兔崽子!就知道吃喝玩乐。能不能给我好好待在一边,别动来动去?这可乐是你能喝的吗?”
“我可以喝的!这种可乐我爸爸以前在佛山的时候就买给我和妹妹喝过!”
小孩仰起脸,一双小眼睛老鼠似的挤来挤去。
“瞧你嘴里那几个门牙都到哪里去了!还喝?”
二姑妈斥责了几句,见他哀求的目光,耐心教导道:“别人家的东西,要是没经过人家同意,就不能乱动!阿星我跟你说,这小兔崽子有一次跑到隔壁家,把他家小孩的破玩具坦克给拆了,还说自己能装得起来,最后散了一地,连螺丝也不知道滚哪去了。后来人家哭着要他赔。他妈妈气得只好到镇里买了个全新的赔给人家。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傻的?你要是真想喝,也要先问过表伯伯,看他答不答应送你一罐。”
小孩迅速地站起身来,将一把纸牌放到粽子旁边,就抱住了我一条胳膊撒起娇来。
“表伯伯!表伯伯!你就送我一罐嘛!我最爱喝可乐了。”
“我想和你好好爱一回 今生只为你绽放我的美——”街上的喇叭歌声越来越刺耳,穿透了每一堵新的旧的水泥墙。
爸一扔筷子,拉扯着裤腰带,插入两个指头使劲往里掏,边掏边小跑着大声说:“秀美,你到米缸里量两筒米放锅里浸,我去买点中午下饭的菜。”
“看看!看看这些人!什么事一来就慌慌张张的,剩一口饭也来不及吃完。阿熏,中午你跟我在表伯伯家吃饭好不好?你妈妈中午不回来啦!”
“表伯伯!好吗?表伯伯!好嘛!”
我看着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孩子,牙都掉了还撒娇要喝可乐,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好说:“好啦!好啦!”阿熏一听我开口,高兴地蹦起来,尖着脑袋,迅速从小冰箱最上层取下一罐可乐抱在胸口,嘴里连连喊:“好冰呀!”
他将可乐握在手里,举到二姑妈的眼皮底下,笑嘻嘻地说:“婆婆,你看!”
“小兔崽子!这下满意了吧?冰箱门还不快给我关上!”
二
要不是早上听到楼下好像有人喊我,我也不会在起来上厕所的时候,顺便到楼下看看有没有东西吃。我才刚躺下不到两个钟头,那个声音像是二姑妈的嗓音。可是我下楼后,大厅里除了一堆竹片、干柴和纸盒,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寻思着想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再上楼继续睡,谁想爸这么早就干完活回来了。
吃午饭时,四个人围成一桌。菜没多吃,饭都吃得很饱。菜是二姑妈煮的。爸总嫌盐放多了,跑去倒了一碗开水,才将饭冲进胃里。那个左一句“表伯伯”右一句“表伯伯”嘴里漏风的叫志熏的小家伙,不是一般的挑食。一顿饭下来,四五个菜盘子,被他握不稳的筷子杀伐得落花流水,陈尸遍野。二姑妈在边上像个军师,没完没了地指挥他、责骂他、教训他。他的那对小耳朵仿佛纸片粘上去的,根本听不进去半句话。饭还没吃完,他就摸着心爱的纸牌说:“表伯伯!吃完饭你陪我玩纸牌好不好?”
“吃饭就吃饭,不要说话!这现世宝,在家里这样一顿饭要吃一个钟头。这要是他妈非揍他不可了。吃饭时别动来动去!瞧你这手!筷子怎么拿的?”
姑妈抢过他的筷子,粗粗的胳膊肘一不小心蹭掉他下巴上的两粒米饭。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知道了啦!”阿熏拍着桌子就要从凳子上弹下来。
二姑妈赶紧还给他说:“好好,你自己来。谁管得了你!没家教的兔崽子!再拍桌子,可乐罐翻了就没得喝了!”
小家伙这才安静下来,继续冲我喊:“表伯伯!你有没有玩过这种纸牌呀?”
我说没有。他说:“那我教你呀!很简单的!”
我说快点吃饭。他说:“吃完饭你就陪我玩好不好?好呀!就这么说定了!”
我将碗从桌上收走后打了个哈欠。忽然间才发觉过去大半天了。以前这个点正是我做白日梦的时候。平时通宵过后,要是没有一天的睡眠补给,坏了一天的心情不说,还会打乱我的生活节奏,得好几天才能适应回来。纸牌?我哪还有精神陪你玩纸牌?趁他还在二姑妈的指点下一口可乐一口饭喂进去的时候,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楼上,跑到大房间午睡。
闭眼不到三分钟,就听到门外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和轻飘飘的开门声。还没等我睁开眼,被角被一把掀开,耳边“嘿嘿”一笑,阿熏大叫道:‘表伯伯!表伯伯!你是猪吗?吃了就睡,睡了又吃。起床啦!起床啦!”
我想,完了,中午这觉怕是补不回来了。我说:“让我睡一觉再跟你玩好吗?”
他说:“猪八戒!”就伸手掰我的眼皮。见我一扭头,又跑到床的另一侧捏住我的鼻子。
“我想看看你能憋多久!”他笑嘻嘻地说。他大概以为我在跟他闹着玩,故意装睡呢。
他屁股朝窗挪动身子,见我又掉转头,没有踩着我的身体往另一边进去,而是刚好碰到靠在大龙猫边上的吉他。
“这是吉他。我知道!”耳边即刻传来了音箱撞到木床的磕碰声。他坐在那儿还没吉他高呢,紧接着传来一阵老鼠爬竹席似的抓挠声。
“不会弹就别乱弹琴,难听死了!”
“我会我会!表伯伯,要不要我给你弹一个催眠曲呀?”
“你小子还知道催眠曲?”
“我当然知道啦!表伯伯你知道吗?我都已经快七岁啦。过完年我就七岁啦!”
我想我都过不完今天。
我说:“你先别吵我了,快把它放一边去吧。你中午都不午休的吗?”
“我中午才不睡觉嘞!我妈妈说了,刚吃过饭,不能马上躺到床上睡觉。表伯伯!你快起来陪我玩嘛!你要是睡觉就变成猪啦!”
“齁齁!”“哈哈!”“齁齁!”“哈哈!”
“我是猪。我要睡觉啦。”
“你这只大懒猪!”他将我胸口的被子掀开。我一把按住,怕他看到我的屁股。
他回头在琴弦下面轻轻弹出一连串破碎的音。
弹了一会,似乎觉得不尽兴,就开始扫弦。我顿时有一种五雷轰顶的烦躁与愤怒,恨不得抢过来将它扔到街上,但又抑制住怒火,安慰自己:让他弹,看他能弹多久。弹到索然无味,他自己就住手了。理论上说这是对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实际上我大概都没料到,自己的卧室里先前林林总总摆了那么多吸引小朋友目光的触手可及的小玩意。
“表伯伯,你头上那个白白的小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呀?我可不可以打开看看?”
我清楚得很,他话虽说得这么礼貌客气,一说出来我就知道无法阻挡他的好奇心。他又开始动手动脚。“这是什么东西呀?还画着一个怪怪的戴眼镜的人头。”
“别动!那是口琴。小孩子不能动的。”
换做别人,我大概要介绍说这是一只德国产的纪念甲壳虫乐队主唱约翰·列侬,花了我五百块钱买的袖珍版口琴。“我可不可以打开看看呀?表伯伯!”
得了得了。要是如此被动地被你这小子的爪子糟蹋,我还是保个全尸主动交出来。我心里想着,一只手支起肩膀,一只手摸到床头的盒子。打开后,层层取出来给他看。我本想只是给他看一眼,满足他的好奇心,就放回去。他眼睛一亮,一把抢了过去,光着脚跳到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嘴里漏出一串得意的笑声。
他将小口琴含嘴里。每吹一下我的心口就震颤一下。
“琴不是那么吹的!”
“我就是爱这么吹!怎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