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海的七种解释

作者: 蔡建峰

我们就是

梦幻所用的材料,一场睡梦

环抱了短促的人生。

——莎士比亚《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

这个故事我是听母亲说的,母亲则是听她的父亲说的,而她的父亲又是听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人说的。据我母亲所言,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在过世之前,一直在崇武古城的灯塔担任守灯人。(该灯塔位于泉州市惠安县崇武半岛南岸,三面临海,西连陆地,东临台湾海峡,白色方形塔身,灯高36米,射程10海里,最早可追溯至明崇武二十年,时太祖朱元璋为防范海寇入侵,下令修建海防卫所,灯塔差不多是同一时期的产物,迄今已在海风中屹立数百年而不倒。)1985年,外祖父从部队退役之后,便来到这里。那时候灯塔用的还是汽灯,每天晚上都得加煤油,然后向底座的油壶打气。灯决不能灭,回忆起这座灯塔,外祖父常说,是它照亮了台湾海峡里往来船只的航路,也是它给迷失的海员带去永恒的光明和希望。因此,在塔顶那个不足五平方米的灯笼屋里,流逝的时光是漫长而难以数算的,外祖父一个人熬过了无数个酷热难耐的夏夜,也在寒风呼啸的凛冬里发抖不下千次,可他从未请过一次假,哪怕是台风天,哪怕是怀孕的妻子住院,住院的妻子流产,也从不曾离开——这件事除了外祖母和母亲,你们当中谁也没有非难他的权利。外祖父的工作,虽然平凡,却是伟大的,在灯塔坚守了这么多年,不知不觉他早已通过自己的行动加入英雄不朽的行列。不过,今天我要讲述的故事,并非外祖父的一生,而是一个船长不可思议的经历。此人名叫卢小进,是那些常年不能归家的海员中的一个。母亲以前见过他几次,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2018年的一个夏夜,当时我正在外地上大学,听说他是半夜来的,除了外祖父没其他人看见。卢小进在与外祖父秉烛夜谈后,便乘船出海,再没回来。有关他的真相我们只能从这一再转述的故事中窥见。

“黑暗是常有的。”老蔡说,吐了个烟圈,湿润的目光不仅不抵触幽暗的水域,而且还吞纳了黑色的天空。这是2018年的一个夏夜,台风“玛莉亚”(2018年7月4日20时,在美国关岛以东洋面生成,21时日本气象厅将其升格为热带风暴,并命名为“玛莉亚”,随后中央气象台也作出此项升格,23时联合台风警报中心将其升格为热带风暴。2018年7月5日8时,中央气象台将其升格为强热带风暴,14时将其升格为台风。)在美国关岛以东的洋面生成不久,守灯人老蔡待在高高的灯塔里,他的发小卢小进(早年父母双亡,三十七岁那年妻子在他出海时难产而死,自己也在十三年前不幸遇难),站在一旁听着底噪声不断的广播,听见这话发出了赞同的声音。两人一起看着大海。夜晚漫长,大海有时会变得躁动不安,但总归是没什么好看的。自1985年离开前锋文工团,担任守灯人一职以来,老蔡早已厌倦了大海的神秘与喜怒无常,如今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因此,半个小时前,在七月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当失踪了十三年的卢小进爬上灯塔,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久别重逢的老友的面庞也不能使他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讶(也许是感到一种不合时宜的荒谬,怀疑自己身处梦中,而睡眠使人分心,分不清现实)。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老蔡说。

“我又活过来了。”卢小进冲着他露出微笑,在即将到来的午夜,由于眩目的灯光流下海一般的泪水。这是自2005年以来两人第一次见面,老蔡清楚地记得这一数字,是因为那年有三个超强台风,其中由第19号台风“龙王”引发的强降水造成防波堤坍塌,带走了住在船上的卢小进。回忆起往事,老蔡还清楚地记得那些在洪水和泥泞里挣扎的岁月,在大自然的恶意面前,善泳的人也会溺死。四年后,由于失踪达到一定年限,法院宣告了卢小进的死亡。没人打捞到他的尸体。十三年来,老蔡偶尔会梦见海洋,梦见卢小进,梦见他长眠于深不见底的大海,被鱼虾、海藻和洋流缠绕。不可避免地,清晨鱼市的味道和烂水果发酵的气息总会让他联想到故人可悲的命运,午夜时分漆黑海面的反光也会迫使他怀疑那是失踪朋友的尸体。于是,他擅作主张,亲自为死者操办葬礼,把衣冠冢立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就在同一片树荫下,在一座高高的永远不会被水淹没的山丘上,他想方设法迁了坟,让死者妻子的骨殖和他团聚。

“这些年来,我真以为你死了。”老蔡一一诉说着。半个小时里,卢小进一直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得有些过分,带着点儿神秘莫测的意味在里头,比大海还要诡谲。老蔡看着他的脸庞,费力地将面前这个男人与记忆中的形象一一对比:他看起来确实是一点儿都没变,十三年的时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点儿痕迹;然而,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头发滴着水,浑身上下皆散发出一股大海独有的咸味和苦涩味,仿佛刚从大海里爬上来似的,在这个不足五平方米的灯笼屋里,这味道受高瓦数的金属卤素灯的炙烤,酝酿成一种奇特的腥味,又一次让人联想到鱼虾、海藻和洋流。外面就是大海。凭借一种模糊的预感,他情愿这味道来自黑色的水域,而非卢小进,但事实上两者是一致的。

“你闻到了吗?”

“闻到什么了?”

“海的臭味。”

“‘臭’是一种很笼统的概念。”卢小进说,“有很多种‘臭’,但大海的气息算不上一种臭味。”

老蔡无法向卢小进解释这种奇怪的味道,他在海边生活了大半辈子,如果是寻常大海的咸味,那气息早已浸透了守灯人的每一寸肌肤,如同猪肉被腌渍。但它并不是。它是一种海的臭味,一种昏睡的动物呼出的臭味,总的来说就像是大海做噩梦时呼出的臭味。老蔡对卢小进的视若无睹并不感到太多惊讶,因为他知道这味道就来自故人的呼吸,正如一个患有狐臭的人闻不见自己的狐臭,浑身上下散发着怪味的卢小进也闻不见那股令人不适的噩梦里的臭气。

“这么多年了,你都去哪儿了?”老蔡问。

“这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卢小进说,“我哪儿也没去,上一秒钟还在海边牵系船只,下一秒钟就被巨浪冲走,我觉得我昏了过去,但记不清了,我唯一清楚记得的是,我是抓着什么东西被冲到海边的,醒来后就看见了灯塔的光。我知道那是你。可是我没力气。我在黑暗中躺了许久许久,灯塔的光从我的头顶掠过。后来,我在冰冷的沙滩上爬行,渐渐感到脊柱有了力量。我站了起来,就来到这里。”

“你知道今年是几几年?”

“知道。”

“但你说不出自己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陷入昏迷?”

“我只记得,我抓住了什么东西。”

卢小进伸出手,直到这时老蔡才注意到他的掌心在滴血。

“你的右手怎么了?”

“好像是割伤。”卢小进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的手,“我觉得自己想起点什么了。”

老蔡有一个工具箱,箱子里置备了一些急救药和救生用具,以防遇见有人落水或自己受伤的情况。他取来绷带和药粉,简单地为卢小进包扎。在消毒时,老蔡递给卢小进一瓶水。卢小进拒绝了,声称自己感觉不到饥饿或口渴。他瞪着一双迷茫的野兽般的眼睛,似乎在体会疼痛的感觉。奇怪的是,它一点儿都不痛。就在这时,他想起这道伤口的来历了。

“我好像做了个梦。这是我自己割的。”他说。

老蔡吃惊地看着他,卢小进还在为难以忍受的灯光掉眼泪。

“因为我感觉不到疼痛。”

“你想起了什么?”

卢小进没有作声,这时远方降下一道闪电,白色的电光刺瞎了人的双眼。短暂的失明过后,两人一起走到窗边,看着被灯塔照亮的大海。

“要下雨了。”老蔡忧心忡忡地说,“台风要来了。”

暴雨将至。巨浪翻涌着,卷出更多漆黑的巨浪,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卢小进看着海水,大海就像一条宽阔的没有尽头的路,记忆犹如一座冰山,人类的船行驶于海面,注定只能看到微不足道的一角。他努力回忆,拼命想打捞起那些散落在时光洪流中的碎片,但最终也只是徒劳地看见一座岛屿,一场梦,一副万水归墟的景象。他想起来了。十三年前,他正是在这样一个相似的黑夜迷失的。那晚风很大,雨也很大。在甲板上,他看见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海在上面,天空在下面,两者同样黯淡无光。

“时间是一条河流,死亡是它的海洋。”卢小进说,“也许,我真正的记忆,不是在十三年前的那场台风中消失的,而是从那时才正式开始。那天晚上,台风摧毁了防波堤,船只离了岸。迫不得已,我只好紧紧抱住桅杆,因为海浪是如此之大,人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一切都倒悬了。船翻了过来,把我压进水里。不知过了多久,海流把船带至一片未知的水域。在黑暗中,我能感到一切似乎都飘浮在空气中。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当时所见的一切皆是在海里,因为周遭的世界是如此安静,只有在大海深处才能远离风暴的喧嚣。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窒息的感受,那感觉像是胸口有一块石头,脑子里有嗡鸣声,眼前有黑影,肺部像点了火药要炸开,难受,却不疼,一切如同当年的完美复刻——我指的是她难产而死的那一年,我出海归来,回到家中,面临这样的事实,除了钻心的痛苦,肉体上是一点儿都不疼的。那时,我就明白,窒息感未必是绳索或溺水带来的,一些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也会带来相同的窒息感。更可怕的是,要是有绳索套在你脖子上,你大可以取掉它,要是不慎跌入水中,你只要奋力向岸上游就好了,可是现实,这个不被接受的现实,是没有彼岸的。如果现实无法被接受,就注定不能被接受,你无法摆脱它,不能忘记它,只能学会忍受它。忍受它是夜里会反复出现的梦魇,忍受它就像你的影子一样存在,忍受它是你的一部分,残忍的命运对你施以炮烙的刑罚,就像和尚头顶的戒疤。我认为,当时,在陆地上,听说老婆难产而死的时候,我的精神就随着她一起死了;后来,在海里,我又死了一次,这一次感受到了相同的窒息感,这一次死亡的是我的肉体。”

“但是你活得好好的。”老蔡说,“还能流血,还会说话,活蹦乱跳的。”

“是,你说的也许不错,但事实在人的眼中往往是片面的,我和你有着相同的困惑。请不要打断我。叙述有助于理清回忆,厘正事情真相。我确实想起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它几乎像是梦一样的存在,也许能帮助你我解答心中的疑惑。在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信佛,要不就信基督,而我是不信佛的,以前或许相信,但老婆和孩子死了就不信了。你也是不信鬼神的。我了解你。上头要求你成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和无神论者,因此我希望你能以科学的视角来解释这件事。一个死了的人不可能再说话,一个被大海吞噬了的人也不可能在十三年后不见衰老,事实上按照物质循环的过程,他应该变成海底的鱼虾、泥藻和粪便。总之,我确实是死了,这一点我记得一清二楚。在水里,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瞬间,我许了个愿,希望能在死后和妻儿团聚。刚才我说,我不信鬼神,如果说我信妈祖,那也仅仅是为了遵守一种出海的仪式,可那会儿,为了能再见她一面,我倒真的希望有鬼神的存在。根据当时的情况,我许愿完全是出于一种虚无的寄托,一种想和家人团聚的善意。昏迷的人不知岁月,我深知必死无疑,死亡便作为一种解脱而非苦涩的命运被接受了。

“结果是,事情出现了微妙的转机。我再度醒来时,已回到这片海岸。这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正如清醒的人总是难以想起梦中的细节,如今要准确地叙述这段遭遇难免有些吃力,不过只需一个契机,记忆便会陆陆续续涌现。方才,看着自己流出的鲜血,我想起自己曾在昏迷(或死亡)期间做过一个梦。这个梦是极其漫长的,我无法分辨它的属性。我认为,也许它不是梦,而是一个濒死之人的幻想,但更有可能,它是另外一种现实,因为鲜血从梦中延续到当下,伤口模糊了认知的边界。在梦里面,我昏了过去,又醒了过来。一股从下往上的洋流卷动着把我送到海面。夏天正在远去,但太阳仍旧毒辣,阳光把表层的海水晒得温热。我依稀记得,自己是被一股湿润的微风拂醒的。风带来一股腐朽的木头和糜烂的死尸散发出的气息。我坐了起来,失望地发现自己还活着,此刻正躺在一块残破的木板上,看样式它原先是一座海边小屋的门板。我盘算着,想知道自己被海水冲出了多远。于是我抬头看看天。”

“海鸥在我头顶盘旋。出过海的人都知道,海鸥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纯洁,它是食腐的鸟类,此刻正耐心等待着我的死亡。我不搭理它们,继续思索着。从天气和太阳的方位判断,台风应该过去有些时日了,现在大概是正午,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然而,要从海上乘着木板漂回去是不可能的,因为洋流一直带着我远离陆地,在海上生活这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不幸的落水者的下场,他们大部分不是死于力竭就是死于饥渴。失去了科学的帮助,人力是无法与天意抗衡的。换句话说,被放逐到一片无尽的水域,我唯一所能期待的不过是一艘刚好出现在附近的船只。可是,视野当中没有船,海的尽头什么都没有,对此我不抱任何希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太阳直直地晒在我的脸上,汗水和海水析出的盐分渍得我皮肤生疼。我感到头晕目眩,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求水分。一切都令人难以忍受。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死亡或许并不令人感到厌恶,活着才是。我感到生不如死,作为一个懦夫,却又缺乏拥抱死亡的勇气。于是,我开始数算生命中难得的欢乐时光,通过意淫和白日做梦,超脱了时间,逃离了现实。一阵温暖的微风,或许会让我想起年轻时老婆温柔的手。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则会在落回水中之前,领我走向那些渔获满满的季节,那时她还没死,没怀孕,会在码头等我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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