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照

作者: 朱镛

我每次回老家,村里一位老人就会到家里来。他来问我,见没见到小庆。他真是老了,腿细得难以支撑他的身体,走路晃晃悠悠。从辈分上,我和小庆都要称呼他为三爷。他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见上小庆一面。

多年了,小庆没回过老家。三爷以为他一直在城里,我应该经常能遇见。再说,我们是小时候一块长大的。三爷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起小庆。我知道,他灵魂上的伤口,一直没有结疤。

三爷说话的声音很轻,就像我小时候听到的一样。

那时,我和小庆还是孩子。尽管物资匮乏,但我们感觉村中的日子自然而美好:鸟的叫鸣,洁净的蓝天、庄稼、破墙、农具。一场雨水浇灌,青草又长了一截,绿色满地荡漾。那些草木、虫子、千姿百态的生命,只要有土,就能成为喂养它们生命的一方天地。大人下地干活,土地虽少得可怜,但他们早出晚归的劳作、付出的汗水,感动了土地。土地不仅温和,还慷慨,让劳作的人都在秋天获得丰足的粮食。那时的人,无论对事对人,还是对待土地,都一样的态度:厚道和索求有度。作为孩子的我们,无忧无虑,身上经常带着一把小镰刀,每天去田埂或者地里割两捆青草,背回家喂牲口就行。

这样,我们就不会挨父母的骂了。

我和小庆总是约在一起割草。每一次,我都要去叫他。他家有一堵老墙。墙上有六个暗红色的大字:“春风吹,战鼓擂。”我们在出发前,都会在那堵墙上玩一种竞赛。就是爬到墙上去,比谁跳得距离远。比在墙上奔跑的速度,谁更快、更稳。比金鸡独立的时间,谁站得更久。最后分出胜负,胜者可以在割草时,优先把最好的青草让给对方。比如一看就绿到心里的豆绿、葱绿、苍绿的那些草,输者是不能碰触的。

这项竞赛,既拼胆识,又拼体力。开始的时候,我们上去就头晕,胆战心惊,即使手脚并用,也不敢轻易把身体站直起来。由于是一场竞赛,每个人必须完成。有了第一次,慢慢地,我们都从最初的颤颤抖抖,最后变得轻松自如。

我们竞赛的技能和胆量与日俱增。在墙上,越跑越快、越战越久、越跳越高、越跳越远,如猴子般灵活。输赢每个人都有,得看当时的状态。

我的每次进步,感觉都是受到“春风吹,战鼓擂”的鼓舞。我从墙上跳到地上时,这六个字总是望着我。我始终感觉就像专门为我而存在,看着我欢笑。不过,有时又觉得像是在警示。后来我发现,前半句的春风吹,像是专门为我们充满了欢乐、生机和活力而写。谁也没想到,后半句的战鼓擂,就如同一句咒语,附在小庆身上。

有一次,小庆打破了记录。他站在墙的最高处,下蹲、弹跳、张开双臂,鸟儿一样,一下跳出了从未抵达过的界限。他跳进了三爷家的菜园子地,站在原地举起双手,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兴奋、欢笑。我惊讶于他的弹跳力,迟迟未动。他说只要我跳出他的成绩,不用赢过他,他就把最好的草让给我割,或者直接割草送给我。

我兴奋又害怕,心在怦怦直跳。我正在作准备,看见三爷的小儿子路过了菜园子。他比我和小庆都年长好几岁,又是我们彼此的长辈。他个头大,人长得结实。特别是他的拳头,捏起来圆滚滚,像捶地的榔头。小庆还站在他家的菜地里,喊我跳呀快跳呀。三爷的儿子,快速走过去,眼睛里释放着怒火,啥话也没说,“嘭”的一声,一记拳头打在了小庆背上。小庆猝不及防,原本他脚下两棵脆生生的白菜,就被他跳时踩得稀巴烂,现在他被一拳打倒扑在菜上,又压坏了两棵白菜。三爷的儿子见白菜又被他压坏,一连串的拳头擂了上去。小庆扑在地上,“哇哇哇”的哭声冒了出来。小庆一边哭一边从地里爬起来,骂声随着哭声一串串喷出。三爷的儿子又用他榔头似的铁拳,在小庆身上打得“砰砰砰砰”空响。我还站在墙上,听见小庆被捶打的声音,如同战鼓擂的空响。

小庆不是哭,是叫,嚎叫。仿佛这样,他身上的疼会随着叫声跑掉。他销魂蚀骨的大叫声,引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孩子。不知谁在旁边喊,用镰刀,砍他!用镰刀,砍他!

小庆吼叫着,跑到墙根处。三爷的儿子见他跑了,也没追他,弯下腰去捡那些烂了的菜叶子,理整齐抱在身上。我完全没有看清楚,三爷的儿子突然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连泥带土的菜叶,撒了一地。

围观的人大喊冒血了,冒血了。我才注意到,三爷的儿子的腰上,插着一把镰刀。

那是小庆割草的镰刀。他拔腿就跑,失魂落魄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村庄里。其余的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后来,三爷的儿子被送到了乡卫生院。镰刀插得很深,大人说太吓人了,肠子上的油都被带了出来。

那天,我也吓得够呛,没再去割草。

在老家,干农活的人,经常会说一句话:人强哪抵得家什硬?他们说的家什,就是农具好用,比如镰刀的锋利,会让割草的速度加快。锄头的锋利,一锄下去就挖到底。锄头在手中抡起、挖下,又抡起、又挖下,在弧线里,与大地保持着劳动的关系。这个动作重复无数次,就会换来庄稼的发芽、成长,换来秋天的果实。这不是对家什强硬的赞美,完全是一种对待农具的情感和依赖。在我的认知里,这些农具,只用于劳作,从未想过,它会成为一种凶器。

农具使用方式一变,性质也变了。他的镰刀没给他换回猪的粮食,反倒让他家里费心费力喂养的一头年猪,流失了,并使得平时和睦相处的邻居,反目成仇。三爷家强行把小庆家的猪拉到街上,卖了交医药费。

在当时的农村,一家人最大的家产,也就是一头年猪。谁家在过年能宰杀一头肥猪,就是炫耀的资本,富裕的象征。若谁家的儿子长大想找个好姑娘,家里必须喂养一头肥猪。这样,相亲的成功率可以翻几番。对方更多的时候不是看人,是看猪长得大不大、肥不肥。猪比人更重要。小庆家的那头年猪,村里人都说像头小牯牛。他家喂养了可不止一年。这是他们家最重要的家产,相当于被掏了一空。

小庆的父亲眼睁睁望着所有的辛苦付出,全打了水漂。小庆的母亲生病,都舍不得卖了看病,就说想吃点肉,准备过年宰了让她开荤尝尝肉的香味。因小庆用镰刀惹了祸,夺走了一头肥猪,他的父亲,无法去阻拦对方和理论,越想火气越噌噌上蹿。于是,雨点样的棍棒,落在了小庆身上。打了还觉得不够,直接把小庆逐出家门。

小庆再不敢回家。

那段日子,小庆有种想逃离家的念头。逃到哪里,他也不知道。那时,我们心中最大的天地,就是山围着的地方,如果能翻过山去,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可是,翻过山,那个广阔的世界自己怎么活?不知道。小庆只能不再让父亲看见,东躲西藏。实在饿了,他偷偷跑到我家里烧洋芋吃。晚上的时候,就睡在谷草堆里。终于,三爷的儿子出院,村庄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小庆的父亲怒气也慢慢减弱,他才得以回家。但是,从那以后,他家里变得一贫如洗。在那一年,小庆的母亲,走了。

小庆没去上学。我上学路上也就没有了同伴,对三爷非常讨厌。

在我的印象里,三爷一直都是一个老头子。现在见他,也是老头子,仿佛他从未年轻过。变化的只是头发更白、脸上皱纹更多,牙齿所剩无几。他总是喜欢扛着一把锄头,几十年似乎从来就没有更换过。见他的锄头,我就想起后来与小庆发生的事情,也想起与我发生的事情。

多年以前,三爷扛着锄头去地里。他从地里出来,说锄头不见了。我刚好扛着一把锄头下地,他揪住我就不放,非得说我扛着的锄头是他的,还质问我为啥要当个小偷。那时每家用的锄头和锄把,相似度很高,如果不打上印记,的确难以分清。我把锄把上的印记拿给他看,我们家的锄把上有一个黑色的节子。可他不容分辩,从我手里把锄头抢走了,还告到我母亲那里。他说他的锄头从不离手,不管下田下地,站着晒日头聊天,他也是手杵着锄头。我当时就揭穿他的谎言,既然锄头从不离手,我又没抢,问他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偷的?当时母亲听他说我是小偷,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容我争辩,顺手扯了一根棍子,狠狠抽了我一顿。母亲打我时,我觉得冤枉,一声也没哭过。

三爷回到家发现,锄头在家里。原来是他们家的人,从地里先走,就把锄头先带回家。他又立即跑到我们家,说不是我偷的。清白还于我时,我才哭得十分伤心。从那时起,我就十分痛恨三爷。

那年夏天,三爷和小庆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有十年时间,村子里再没见到三爷。

当时,田里的秧苗刚刚活过来,遇上了干旱。太阳辣得太过分了,从东方升起来不久就有着中午的热度。狗热得舌头随时伸在外面喘息,草也像快燃烧起来,路上的沙土像燃烧的灰烬闪闪发光。不到一个星期,田里仅有的底水,也干涸了。秧田里做好窝的秧鸡飞走,树上的鸟儿热得沉默无声。有的田里,干得开了裂缝,捏起拳头都能伸进去。一星期前还绿油油的秧苗,突然就变得像秋天一样的颜色。黄。枯黄。

谁家都愁得天天望雨。天上连一片云朵都没有。村庄后山水库的水,被太阳收走了一半。为了拯救秧苗,不得不开闸放水。

家家户户出动,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每家都有一人去守水。有人守白天,有人守晚上。晚上守水的人,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整个夜晚都是嘈杂的人声,从未宁静。我家的田,离水源远,分在下半夜值守。

半夜鸡叫的时候,我拿着锄头和手电筒出了门。我走到半路,遇见了三爷。所谓守水,不是守在自家的秧田处,而是要去一条叫后河湾的河流处,把水引下来,在中段处守着。因为每个村子都在分水,每家每户都在分水。只能把河流里的水引到各村的水沟,然后再从水沟处,分到更细的小沟里。我们把水引到村里的水沟,水流唱着歌,一路欢笑向前跑去,像我们童年欢乐的嬉笑。我们跟着水流赛跑,水沟里还有不断的水口分流,再分人守住外村可以开水口的地方。

源头的水大。越往下,水流就越细。水在同一条沟里,一起顺沟理水的人,也就自然是同一条心。大家都通力合作,只有快到各家田里的时候,又挖开一个小分岔。但是,每个人都不能死守着自己开挖的那个小岔,必须守着沟里每一处能开水口的地方,防止不出力的人来顺水摸鱼,悄悄挖开水口。一条主沟边站着的人,像桩子一样,差不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黑夜里,相互看不见,只见明明灭灭的烟火晃来晃去。

我和三爷守的是同一条水沟。我守在水沟的下段,他守水沟的上段。

天快亮的时候,小庆扛着锄头去了水源处。他把水源的口子又挖大了一些,跟着更大的水往下走。走到三爷守住的水口处,三爷怎么也不让他分水。于是,两人在黑夜中争吵了起来。

夜比先前还黑。所有的黑笼罩着田野、水沟、村庄。

我在水沟下面,看见无数束电筒光亮起,像要把天空接亮。随后听见有人边跑边喊,打架了,打架了。

我也跟着跑上去,水在沟里哗哗奔流,也像是追着看热闹。沟里的水,像看站在岸边人的笑话,忍不住泡沫翻飞。

我跑到人群处,看见小庆像是穿越河流而来,躺在泡沫之上。动也不动。周边一团漆黑,站着的人都张着嘴,谁也没有说话。可能每个人都认为,小庆被水淹死了。不知谁的电筒光在移动之中,猛然照见,小庆头上流着血。

看见有人从水沟里把小庆拉了起来,三爷站着唠唠叨叨:天都要亮了才来分水,让多少人白拉拉守大半夜?这时,人们才七嘴八舌说了起来:不就是一点水么,乡里相邻为何下这样的毒手?

该打,这种人该打。

是的是的,只想偷懒,只想图捡便宜!

有人突然说了一声,赶紧送医院,也不知还能不能抢救!大家才又静默下来。他们丢下手里的锄头,一个人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包在小庆头上,七手八脚帮忙把小庆扶了起来,扶在三爷背上,跟着往医院的方向跑去。

围观的人在黑夜里走散。

黑夜加倍浓重,深不见底。我听到那句说小庆不知能不能救活的话,浑身感到冷。我顺着田埂走,走到黎明将至,走到仿佛露珠会轻易结成冰,走到沟里断水。我偷偷跑到医院去,小庆在医院一直昏迷不醒。第二天了,医学和针水才把他送回了地面。

我一直以为村庄是简单的。人们在生活中,发生或经历的事,一般情况下,都会摆在明面上。就像哺乳期的女人,在地里干活,孩子饿了哭了,手里的锄头一丢,搂起衣服,露出半个圆实的乳房,就给孩子喂奶。那种神圣的哺乳流程,谁也不会奇怪。以前在草垛旁,年轻的小媳妇们,只要坐在一起,她们一边用筛子筛豆子,一边把黑夜里两腿间的故事像滚豆一样滚出来。这些事情,没有什么不是自然而然的。男人本来更是爽快,无论说话或者出劳动力,决不会藏着掖着。哪怕是仇恨,也不会遮遮掩掩。乡村的日子,流水的声音,秧苗的打苞,哪样不是遵循着自然?只有三爷完全是个例外,他的行为像是一个预谋。村里的人都说,他使用阴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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